听白苏子这么一言, 祝政的指尖忽然一僵,而后将碎玉片递了过去。
这玉一到白苏子手上,他瞬间被这玉冰得一惊,这质地显然不对!白苏子细细探查一番, 这玉做得极其巧妙, 外层乃上佳的恒山墨翠, 质感柔润,但其内包裹之物, 指尖一触便有如千年寒冰一般, 彻骨刺痛。
白苏子蓦然抬头:“此物……从何而来?这东西被人动过手脚……寻常人摸都冰寒异常,暖都暖不热,我见此物将军贴身佩了至少大半个月!怪不得, 怪不得将军的寒毒忽然诱发至此!”
祝政深深闭了闭眼,细微摇头道:“……罢了。人已逝去,也无可追究了。此事,是我太过大意。你且说说解法吧。”
白苏子恭谨行礼:“王上, 请容草民失礼。”
得了允许后,他稍稍上前一步。
凑近之后,白苏子方才发现,祝政的眼尾仍有些发红, 睫也因洇湿格外乌黑,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从容。
白苏子在祝政身侧一番低语,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
说完之后,白苏子恭谨退回一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妥帖之法了。”
祝政轻轻蹙着眉尖, 沉吟半晌,方才开口:“他若知晓此事, 断不会同意。他不愿意之事,愈是强加于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白苏子合手行礼:“所以,我才来寻先生。”
祝政道:“若此事我也不同意呢?”
白苏子低头,浅浅笑道:“此事与先生同意与否无关。先生不同意我也定会如此行事,没了先生的帮助,不过繁琐些罢了。”
祝政垂眸思索,暂未答话。
“若先生不同意,我也会依计划行事。今日来见先生,并非强取认同,只是来托付一件事。”白苏子将置于身侧的扁长木盒捧起,“……事成之后,此物,还请先生帮我转交予常将军。”
祝政接过木盒,轻轻掀开,灰白的狼裘蒙蒙茸茸,正是襄阳围困,常歌北上之时所着狼裘。
他轻轻阖上木盒,这才看到白苏子已诚恳大跪:“小白……起初接近常将军,的确心有恶念。此事将军打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但他依旧怜我,赠我狼裘。”白苏子死死抿了抿唇,似乎在极其忍耐,“……小白,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心底更是藏了许多污浊晦暗之事,我这样的人……”
白苏子惨然一笑,停了话头。
他转而朝祝政庄重拜了拜:“请先生帮我转交,并永远瞒着此事。”
祝政将盒盖轻轻叩上。他沉思片刻,终而还是问出口:“药人烛?”
白苏子自地上仰起脸,咧开嘴角,头一次诚恳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祝政垂下眼眸,敛起内心的情绪:“……一路保重。”
言下之意,是默许了白苏子的计策。白苏子轻轻点了点头。
*
常歌很快便到了北境。
北境草原辽阔,鬼戎各部本就往来甚少,即使结了姻亲往来更是有限,全凭着绵诸国大王乌洛兰垓左右钳制,方能拧成一股绳。此时乌洛兰垓缺位,鬼戎各部都想着大权独揽,商议数日,竟没能商议出个领头部落,这反倒给了常歌可乘之机。
安定郡、金城郡和武威郡,皆乃常歌旧部,他稍一联络,三地听从调遣,一齐发作,将鬼戎稀稀拉拉的军队,羊群一般朝更北之处赶。
这段时间,但凡有军令公文递至前线,随行定会夹着祝政的书信,每封信都以松花笺写就,装进半透的纱囊之中,还总会附着一片槭树叶。
白苏子不明白这类的私密信件,为何要用半透的纱囊装,幼清悄悄告知他,先生是怕常歌不看,装在半透的里面,哪怕是扫一眼,也能看到个只言片语。
常歌的确没看,他一封都没拆,全部整整齐齐收在一个小匣子里。他私底下嘱咐白苏子,若他发生什么意外,就将这些书信同他一道焚了。
除此之外,常歌还有另一处变化。
每回出征前,军营里的士兵一起热热闹闹写绝笔的时候,常歌提着笔,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往后,他便干脆不写了,随便搪塞张白纸,再出去转悠几圈,再回来时,军营里所有士兵都写完了。
白苏子起先以为,常歌这是无后顾之忧,没什么可交待的,有一回,他撞着幼清对着张白纸悄悄抹泪,一问才知道,常歌又交了张白纸。
“毫无牵挂,倒是好事。”白苏子难得没嘲笑幼清,还安慰了一句。
“你明白什么!”幼清瞪他,“将军这根本不是毫无牵挂,反倒是忧虑恐惧之事太多,照实写了,他自己反倒割舍不下,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写了。”
祝政送来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陪着他们从安定郡大营,北挪至塞上的凤凰城,快要入冬的时候,更是北进至布尔干。
北境里的冬日来得早,目之所及处,很快便没了绿色。
陪着他们的,便只剩下大漠孤烟,长风广漠。
夏秋时节,常歌仍坐镇主营挂帅居多,入冬之后,他亲自出征的次数越来越多,进攻也愈发激烈。
次次常歌亲自出征,定是尸山血海,久而久之,鬼戎部落见着常歌大纛一挂,当下丢盔弃甲,主动后撤。
这天战役结束了很久,白苏子都没找到常歌的人,他一直纵深至鬼戎阵地深处,方才见到常歌。
常歌,坐在一座不小的尸山之上。
沉沙戟扎在身侧,戟头上的红绫过满了鲜血,死死缠在戟身之上。
他身上的血腥杀戮气极重,脸上衣上全是泼溅般的血。他抓着沉沙戟的手,已经爬满了暗紫色的纹路,入冬以来,北境寒冷,寒毒连银针都抑制不住了。
白苏子上前:“将军,该用汤药了。”
他接连唤了好几声,常歌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含混应了一声,而后方才抬头,看到身前站着的白苏子,立即挂上笑:“小白,最近没吃好么?瘦了。”
白苏子没正面回答,他看着常歌将戟一撑,轻巧从尸山上走下,抬头看了眼乌沉的天空。
“快下雪了。”常歌轻声道。
常歌大阔步朝军营驻扎地走,路上同白苏子道:“下雪了,鬼戎军队有牛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连粮草送来一趟都得十多天。我们……走得太远了。”
行军之事,白苏子全然不明白,但他隐约知晓,走得太远,后方均需补给一旦跟不上,军中便会立刻断粮。
幼清给常歌笼上第一盆火的时候,下雪了。
常歌撩开帐帘,望了很久的大雪,站到白苏子接连提醒数次,几乎要爆发之时,他才低头坐回营帐。
常歌坐在火盆旁,呆呆怔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想吃金玉酥。”
去年冬日初雪,常歌还属益州,祝政仍事楚国。夷陵陷落,祝政被常歌擒获,帮着二人破冰的,正是初雪天的一枚金玉酥。
可眼下寒天大漠,哪里去找长安城的金玉酥,幼清急得团团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帐帘轻掀,本该守在祝政身侧的影卫博衍,裹着风雪走了进来。
拜过常歌后,博衍自怀中摸出一只锦盒,盒盖一掀,正是两枚金玉酥。
幼清乐得直拍手:“博衍!你是料事如神么!”
博衍道:“是先生看天候,知道北境这几日快落雪了,算着日子要我送来的,还好赶上了。”
他怕常歌不接,补充道:“数千里的距离,换了六匹快马,主君就是看在奔劳的马儿的份上,也接了吧。”
常歌默默接了下来,尝了一口,却哽了半晌,几乎咽不下去。
“……还有,信。”
博衍自前襟摸出个半透的纱囊,递给常歌。纱囊被暖得温热,常歌抑着自己不看信笺上的字,只将注意力都放在纱囊中的槭树叶上。
祝政的书信,总会放上一枚长安城的三角槭,几个月来,信件里的风干槭树叶,从葱嫩的浅绿色,渐渐变得绿橙相间,而后慢慢变成火枫,入冬之后,便是枯叶。
这枚信件随附的,便是一枚枯叶。
“长安……也入冬了啊。”常歌随口叹了一句,隔着轻纱摸了摸枯叶。
博衍道:“长安,虽不如北境冷,但前些日子也彻底入了冬。今年冬日里多雨,天气潮湿,比往年要更冷些。”
常歌闻言,稍稍低下声:“先生自幼便体寒,一入冬就容易发头风,地笼……给他暖得热些。然后,别说是我交代的。”
博衍思来索去,还是透了些消息:“先生,每日都看你的军报,每一封都会看上数次。主君胜了,先生高兴,可到了夜里,先生却会愈加睡不好。”
“入秋以来,先生劳苦,头风更是发了几次,安神的东西他都不让点,一日日熬着,更不肯多歇息,谁劝都不听。高公公守在龙榻旁,同他念主君从前,太学时候写的论述,大周时期的奏疏,才能哄得他睡上些许。”
“先生本不要我说的。主君,有空还是回去探探先生吧。”
博衍说完,拜而退。
常歌细叹一口气。
博衍走后几日,常歌显著焦虑不少。再加上军中粮草吃紧,他更是昼夜不歇,一直泡在营帐里。
“主君,该用药了。”
白苏子轻轻提醒,常歌含糊着答了句“先不急”,他唤了前阵大将进来,几个人围着沙盘讨论许久,白苏子坐在火炉旁,一觉睡去又醒来了,方才见到众将各自散去。
药早已冷了,白苏子道:“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必。”常歌说着,匆匆朝帐外走,“近来有些忙,小白你先歇息。”
那碗药终究是没喝,不仅没喝,常歌还接连熬了三个晚上。第四日清晨的时候,营地里居然满是羊叫。
白苏子掀帐出去,满营地都是毛绒绒的绵羊。
原来军中断粮,旁处的运来更是来不及,常歌趁夜,偷袭了鬼戎一个小部落,赶了三千多头羊回来。
几日来的愁云也清减许多,更让常歌高兴的是,午后的时候,火寻鸼竟带着狼群来了大营,随他来的,还有打长安运来的几万担粮草。
“周天子见军队日益深入,猜测粮草紧张,紧赶慢赶让我押着过来了。”火寻鸼陪着常歌一道,巡视着兵士临时扎羊圈,“他还猜测你可能会去抢羊,顶上一阵子的粮荒,就让我把狼都带过来,好看着羊群。”
常歌冬日里拥着灰狼裘,北风一吹,他冻得鼻尖都有些发红。
“常歌啊。”火寻鸼停住脚步,“这仗胜了,便跟舅公一道回长安吧。你们俩……”火寻鸼偏过脸,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后面的话,“好了便好了,厮守着好好过日子也好,你这一走,小半年连个信都没有,像个什么话。”
几头狼在羊圈旁侧巡来巡去,常歌认出了鹰奴,弯下腰来摸她的头。他戴着厚而粗糙的手套,揉得鹰奴万般舒服。
“今年秋天你不在,阿西达做妈妈了。”火寻鸼道,“鹰奴,也正式当了外婆。”
常歌摸着狼头的手一顿,他养了鹰奴这么久,竟然不知鹰奴是个姑娘!
鹰奴不明所以,用毛乎乎的脑袋蹭着常歌的手。
“你……”火寻鸼换了个说法,“这仗胜了,要不,回长安看看阿西达和她的小狼崽?已经快三个月了,再不看,要过了最肉最好玩的时期了。”
这仗胜了,距离北境大定也就不远了。
火寻鸼再劝了一遍:“常歌,一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