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掉转马头, 几千双眼睛盯着他, 手里握着武器, 眼里信念不死。李冬青看见他们的眼睛,又蓦然想起了王苏敏。如果王苏敏活着,也会是这里的一员,会这样信任地看着他,会为他上战场。
李冬青说了最后一句话:“杀进未央宫。”
话音落地, 几千人消失在了马背上,天空黑压压地累满了人,韩安国瞪大了眼睛,望着传说中飞檐走壁的侠者们, 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护住了刘彻,说道:“护送皇上回宫!”
城墙上射出无数火/箭, 江湖和朝堂的战斗终于来了!
这注定是血战、死战、两败俱伤之战,但是不得不打的一战。
李冬青不可能饶了任何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鏖战超过了一整天。这已经可以载入史册, 没有任何休息、整顿、不喝水,吃饭,杀人杀了一白日。可以说史无前例。
闻人家、闻钟家、仓山河、厉家等等……险些死绝。
闻人迁在暴怒中吼道:“长城不倒, 此志不渝, 黄河不绝,此心不灭!”
所有鏖战中的江湖人重复道:“长城不倒,此志不渝, 黄河不绝,此心不灭。”
叶阿梅在怒吼中丧失了意志,倒了下去,被宁和尘接住,带了出去,宁和尘将她放下,又要回去,叶阿梅拉住他,说道:“雪满。”
宁和尘转回来,笑道:“你还没有要死。”
“我知道,”叶阿梅也笑,“我只是孩子没了。”
宁和尘笑脸顿时落下,看向她下/身,那居然是她自己的血!
宁和尘一瞬间慌了,叶阿梅却道:“无……所谓,这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叶阿梅脸色苍白,躺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羌笛,递给他,说道:“还给你罢。”
宁和尘:“还我干什么?”
“别装不知道,”叶阿梅道,“我喜欢过你,你心里明白,我嫁给他,就是因为想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宁和尘接过那根羌笛,看着她的眼睛:“现在不喜欢了?”
叶阿梅点了点头:“喜欢别人了。”
宁和尘:“冬青告诉我了,闻人迁不错。”
叶阿梅:“我知道,你俩都不是什么好人,男人,都没有什么好东西。”
“闻人迁是好东西?”宁和尘问。
“他是……对我不错的坏东西。”叶阿梅渐进虚弱,“没有好的。”
宁和尘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动作、心思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此月份小产,叶阿梅能不能撑得下去,谁能说得准?
宁和尘将她放在城中的干草堆上,却见她昏迷了,他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去找医铺,迎面冲来两个士兵,宁和尘暴怒道:“滚!”
一脚将他们踹开,口吐鲜血地晕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宁和尘抱着叶阿梅,向天空望去,半空之中雪白的纱裙一闪而过。
一位歌女落了下来,接过了他怀中的叶阿梅,说道:“交给我罢。”
宁和尘转头望去,月氏大歌女立在墙头,无悲无喜地望了他一眼。宁和尘冲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李冬青等人已经杀进了宫门口,他贯穿了一个士兵的胸口,把他从自己的剑身上踢了下去,厉汉心大喜道:“是月氏歌女!”
李冬青却神色沉重,停了下来。
火寻昶溟说道:“大歌女来了,难道草原上已经得知了开战的消息?!”
李冬青望向天空,忽而说道:“停罢。”
他大喝一声,声音振聋发聩:“刘彻!停手罢!”
那声音传遍了整个长安——
刘彻坐在未央宫中,听见李广给他念了一封信,这封信以“匈奴压境”作为开头。
门口霍然踢进来了两个士兵,李冬青身穿一身血衣,身后带着一群人,怒而冲来,他站在门口,勃然怒道:“你还要打?!”
刘彻看着他,说道:“你长高了不少。”
李冬青一步一步地走进来,诸位大臣抱头鼠窜,哭嚎不止,仿佛李冬青是个杀神。
“我只向你求自由,”李冬青平息怒火,“你却拿边塞士兵杀我族人。你杀的何止是我的族人——”
刘彻:“是黎民苍生。”
李冬青:“对,是黎民苍生。你无所谓,是吗?”
“只是没有那么有所谓,”刘彻说,“咱俩想的其实差不多,你想打架,因为想要日后平静,我也是。只有一统天下,才能真正的止战止伐,李冬青,你眼界很小,只有你的江湖人,我想的是这个天下。”
李冬青:“我也能眼界开阔些,那需要你从王位上滚下来。”
所有人:“……”
噤若寒蝉。
刘彻笑道:“年轻气盛,好大的脾气。”
“投降,认输,”李冬青说道,“我替你打匈奴人。马上。”
刘彻说:“就算今天认输,我有回寰的余地的时候,仍然会杀江湖人。我的天下,不允许有第二重势力。就算是我不行,我的子孙也会这样做。”
李冬青礼貌道:“那就等你的子孙能长大再说罢。伊稚邪杀入未央宫,可不会像我一样和你谈判,只问你要投降。”
刘彻看了他片刻,沉默地威压压下来,不像是他要输了,倒像是他赢了,在想如何处置李冬青。
刘彻一摊手:“我输了。”
几万人的死亡,数年的纠缠,轻飘飘地一句话落下来。闻人迁霍然觉得不可置信,为什么这句话一丝一毫地都让人感觉不到愉悦?
闻人家近乎断绝,吞北海死绝,所有江湖门派脱了一层皮。为什么如此简单一句话,就勾销了?
李冬青身后无数铁血男儿,难忍热泪。
李冬青无力地对刘彻道:“立你的诏书罢。”
他坐在台阶上,对李广说道:“让所有人停手。”
李广看了一眼刘彻,刘彻点了点头,李广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刘彻一边写诏书,一边道:“你也当上王了,打算怎么犒赏你的士兵?”
李冬青;“让他们永远都不需要再回长安。写完了吗?几句话就行。”
刘彻写完,递给了他,李冬青要接过来,刘彻却没放开,他看着李冬青:“你肯定没那么恨我。”
李冬青没说话。
刘彻笑道:“只要你当一天王,你就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懂我。”
李冬青扯过诏书,转身就走,刘彻大笑几声,在他背后很刺耳。
李冬青走出宫门,对身后人说道:“去雁门——堵住边塞。”
这是大汉最混乱、血腥、勇猛的一天,日暮终于来到,江湖、士兵夜奔雁门,迎着末日的黎明,杀入敌军的兵马之中——
在天亮之前,昨日的敌人变成了今夜的队友,昔日的盟友,今日拔刀相向,大汉所有名将,江湖所有高手,都只为了将匈奴人赶出中原!
战马力竭、士兵渴死、月氏歌女们把琴弹碎。
和平!和平!
来自人心底最纯粹的嘶吼。
和平!和平!
每一个挥刀的人最后的绝望。
很多年前,李冬青只是一个在乞老村卖艺的少年。他有一个盲女娘,他娘教给他了一首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那时候憎恨战争,不喜欢任何一个皇帝,不恨匈奴,也不恨大汉。没想过当皇帝,也没想过入江湖。
但他注定是为天下而生,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他是天下之子。是自由和和平之子,他注定不爱任何一方势力,不为任何人效忠,他誓死守护黎民,誓死捍卫和平!
李冬青道:“杀——!”
所有人道:“杀——!”
伊稚邪坐于马上,看着李冬青,他曾经放过一命的少年。
如果当年他杀了李冬青,又如何?放虎归山,永留后患。
伊稚邪道:“李冬青!”
“我们当不了朋友,”李冬青说道,“伊稚邪,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李冬青言出必行,他说过当伊稚邪带兵杀入中原时,李冬青的剑永远指向他,就算他正和刘彻酣战。
伊稚邪:“我以为你会杀了皇帝,称帝呢。”
李冬青道:“我也说过。我不想当皇帝,但没人信。”
伊稚邪:“我其实是有些信的,但不想当,和送到你眼前让你当,是不大一样的。”
“你汉语又进步了不少,”李冬青说,“那你现在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伊稚邪:“哪句话?”
“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
在空旷的草原上传来悲壮的高歌,空旷低沉,在山间回荡。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王苏敏唱道:“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天下人!死罢。
士兵饮血,壮士扼腕,百姓哭丧!
死罢,死后方能平静!所有的和平,用血来换!所有的幸福,用刀来夺!
无论是输,是赢,是高歌,是悲壮,过后都是平静。
无数的血——无数的断刀,无数的悲歌,无数的眼泪——
拳与拳,肉与肉,无论如何,以战争开始,也会以战争结束。
然后愕然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