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62章 收拾山河(五)

  李冬青在黑夜里奔跑, 李冬青在黑暗中奔跑, 他还是要回家, 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大歌女带着一行人已经收拾好了,各个怀抱着手里的琴与琵琶,这对他们而言已经相当于战士们穿上了自己的铠甲,严阵以待了。

  李冬青伸出一只胳膊将火寻郦拦住,说道:“我问你, 东瓯和闽越国有仇,这件事你知道吗?”

  火寻郦愣了一下,反问:“什么?”

  她随即反应过来:“是闽越国?他们攻城?”

  闽越国是东瓯邻国,过年时的那一场宴会, 没见到闽越国的人来拜年,但这也不算是多稀奇的事,不来也就不来了, 只是现在就来攻城,很难说东海王心里不知道闽越国的意图。

  李冬青问道:“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火寻郦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冬青说:“如果不知道,那就麻烦大了。你可以收拾行李, 准备回家了。”

  火寻郦睁着眼睛望他, 眼底、心里都是一派混乱、茫然。骤然间听到他说这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李冬青告诉她:“你回院里吧。”

  大歌女转头,刚要与身后的人说话, 就听见马车和仪仗的声音,东瓯王和王妃从车上下来,王妃喊了一声:“妹妹!”

  这一声妹妹,把大歌女喊得浑身一颤,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王妃已经跑了过来,她穿了一身白色曲裾,上头用彩线纹牡丹花纹,在暗夜里闪着流光,火寻郦强自镇定,说道:“王妃,这么晚,是出什么事了?”

  东海王上前一步,说道:“借一步说话。”

  火寻郦、李冬青、东海王、王妃,四个人跪坐在主屋矮桌前,屋里点起了微弱的烛光,每个人的脸上随着火光的飘摇,阴影不定。

  火寻郦亲自给他们几个人斟茶,外头还想着攻城略地的杀人声。

  她佯作不知,问道:“外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和冬青还想去看一看。”

  王妃叹了口气,说道:“是闽越国,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本来还是好好地,怎么会突然干这种事呢?”

  火寻郦心里隐约有底了,她感觉这心情像是悬而未决,他们一旦说出请求,那就是彻底给了她一刀。

  李冬青说道:“闽越国也并不比东瓯富饶,东瓯国力强盛,二位也不必忧心。”

  东海王叹笑一声,说道:“好一句国力强盛,东瓯的兵到底是什么样,别人不知道,但是你李冬青一定知道。”

  当年练兵,李冬青就曾说过,这兵就是花架子,也说过东海王脸上不说,心里也有数,俩人心里都有数,但是当时谁也没说,可东海王现在非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李冬青就不认了,笑道:“我一直是觉得,东瓯的兵力强盛的,我见过匈奴儿的铁骑,也没觉得比东瓯强到哪儿去。”

  火寻郦侧着脸,在烛光中听着他们的交锋,也渐渐地感觉出,没有李冬青,自己今晚可能会很难捱。

  东海王说道:“那我如果输了呢?!”

  他老得吓人,老得不怒自威,火寻郦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正是因为有感情在,她现在不敢看他那张纵横交错的脸。

  “此战刚刚开始,”李冬青笑道,“现在就说输有些不吉利,我倒是觉得肯定能赢。”

  东海王还欲说什么,王妃却忽然啼哭了起来,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东海王沉默地看着王妃,不劝阻,四个人对坐着,李冬青对着东海王,火寻郦对着王妃,这样对坐实在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火寻郦率先去摸王妃的手,说道:“姐姐……”谁知道王妃却忽然反握住她,说道:“好妹妹,你不能看着东瓯倒了啊!”

  火寻郦吓了一跳,想要收回,又被她紧紧地攥住,她下意识去看李冬青,李冬青笑着对王妃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种丧气话?”

  王妃似乎也有些不明白李冬青了,他不像是那个刚来的时候的冷漠少年,也不像是去年的那个不会因为不会拒绝别人,总是皱着自己的眉头的小男孩了,怎么突然间,等自己真的用上了他的时候,他就变了模样?

  王妃突然觉得怒从心起,她不能被这个毛头小子捉住把柄,她是要赢的,寒门女人坐上王妃的地位,难免都觉得是自己有本事,难免都开始不服命运的安排了,想要抗争些什么,她说道:“冬青,你本来也是要和我的宫女成亲的,她从小跟着我,就像是我的小女儿,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有女儿,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她就是我的女儿,你娶了她,也就是我们家里人了,我们是一家人。”说着她又看向了火寻郦,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到些认同。

  火寻郦却没有什么表情,王妃的眼神从她身上飞快掠过,又去看李冬青,笑了起来:“难道你还要跟我说,你和她都发生了那种事,有了那样的关系,你还打算抵赖吗?”

  李冬青问:“你应该是知道我一个手指都没有碰过她的吧?我倒不是想要抵赖,只是想问问。”

  “你果然不认吗……”王妃面带荒唐、绝望,看着他仿佛是看个畜生,“嫣儿还在外头……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冬青笑道:“算了,不要生气,我就问问而已。”

  王妃却更捉摸不透他了。

  “你不愿意娶她?”王妃试探着问。

  李冬青:“我没这么说。”

  “那就是愿意了?”王妃紧接着追问。

  女人如果疯起来,确实是有些可怕的。李冬青失笑,说道:“你如果愿意割爱,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不过王妃明不明白,就算是我娶一个普通女人,也是不能出手干预朝廷的事的。我怕你把女儿下嫁给了我,还是不能如愿,你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妃说:“你入赘不就行了?我听说你在吞北海以一敌万,势如破竹,你入赘到我家,从此就是宫闱中人,你这么厉害,就算是等我们百年以后,把王位传给你又如何?”

  这话不光李冬青听了想笑,就连东海王也忍耐不下去了,一挥袖呵斥道:“够了!不够丢人了!”

  王妃吓了一跳,想要还嘴,但是念及在外头,忍了,没多说什么。

  东海王看着火寻郦,说道:“不愿意帮忙,直说便罢!我东瓯就当是养了二十年的白眼狼!”

  火寻郦低着头,看着桌上昏昏暗暗地影子,她能有什么办法?

  “东海王,”李冬青也肃容,说道,“你又知道,如果帮了你,对月氏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月氏是为了仇恨才在中原苟活,我们记得你给了月氏容身之所这份恩情,时时刻刻不曾忘过,”李冬青终于开口说道,“不过东瓯既然已经向武帝称臣了,闽越国师出无名,你明明可以求援于武帝,为什么非要搭上一族人,整个月氏的命呢?”

  李冬青说:“我如果不是江湖人,一定会鼎力相助,可是我是,我没有办法,江湖人不能插手朝廷事,这是黄金台定下的约,如今江湖和朝廷闹得这么僵,在这个关口违约,被拖累的不只是月氏,还有整个江湖。东海王,我知道你不会不明白冬青现在的处境。”

  东海王说道:“那你应该也懂我的处境。皇帝不满意小国称王,他早就希望我们内讧起来,他好一统天下,你觉得他会出兵吗?”

  李冬青:“以刘彻的野心,就算没有今天这一战,他一统天下也是早晚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如果今天没有帮你,那就证明未来的某一天,踏进东瓯的铁蹄一定是他刘彻自己的军队。”

  东海王嗤笑一声,暗含了那些老人家所特有的讽刺,说道:“我从小就夸你聪明,谁知道你是真的伶牙俐齿。”

  他又补充说:“如果你这样忘恩负义,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倒也是个角色。那我无话可说。”

  “东海王,”李冬青恭敬地说,“这是你教给我的。”

  “我半夜被逼得让李饮风砍了一剑时,相信你也是一夜安睡。咱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也知道在别人鼻息下生活是什么滋味,但我当时没有逼你。”

  李冬青说:“人心换人心,人心如果换不到,就只有权力可以。”

  东海王看着他,仿佛彻底老了,眼底的苍凉隐约可见,他才意识,自己已经早就没有权力了,在李冬青的眼里,自己其实早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敬畏的必要了。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宁和尘出事的时候,他没插手,事后宁和尘受了重伤去了长安,他那时候仔细端详过,没在李冬青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敌对,他还是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般。

  李冬青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总是夸李冬青聪明,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真的意识到,李冬青确实是聪明的。李冬青换剑,也只学了半年就已经出师,他学一个道理需要多久?

  吃一次亏,就不会再犯了。

  如果性格单纯的人聪明,再聪明也会显得蠢笨,性格单纯的人还是笨一点好,单纯和聪明并不能并存,东海王一直轻视了李冬青,他没想过李冬青会被挫折推着成长。

  李冬青还是看着他笑,还是当初那个模样,嘴上说的话却已经不一样了,他道:“你这个年纪了,回长安城当个贵族,不好吗?”

  东海王冷笑一声,说道:“我这把年纪,你以为你不会有老的那一天吗?”

  李冬青诚实说道:“月氏身负血海深仇,冬青确实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就这样罢,欧阳摇,咱们各有命数,咱们合该认命。”

  火寻郦转头看着李冬青,眼里不知为何,就溢出了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哭些什么。李冬青十七岁,已然认命,她到底是对是错?李冬青是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了,是她想要的月氏王子的样子,但她并没有几分开心。

  王妃几乎是咒骂着李冬青,破门而出,紧接着就是火寻郦追了出去,想去与她说些小话,宽慰她,却被王妃甩开,东海王也甩袖子走了出来,郭嫣等在门外偷听,门忽然敞开,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去追王妃,却被人拉住了,回过头去,李冬青站在她身后。

  郭嫣当即就想跑,可又不舍得跑,她瑟缩了起来。

  李冬青看着她笑,说道:“姑娘。”

  郭嫣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她和李冬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自从那一天,她把酒洒在了李冬青的衣服上,李冬青攥住她的手腕告诉她,他不会娶她。

  郭嫣感觉自己真的爱死了眼前这个男人,他狠心、他微笑、他横冲直撞地闯进了郭嫣的人生,就算是李冬青当时那样用言语轻薄她,她还是觉得这个男人如果是她的就好了。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是没有道理的,就是痴迷地崇拜,而且在逐日的累积,累积得她觉得自己都无法承受下去。

  可是李冬青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郭嫣觉得自己就是树下的一只蚂蚁,高高地仰望着等候一个可能会经过的人。

  李冬青说道:“我要走了,姑娘,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罢。”

  郭嫣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她问道:“去哪儿?”

  “不知道,”李冬青笑了起来,说道,“或许是匈奴、敦煌,总之不会是中原了。”

  郭嫣终于还是把难以启齿地话说出了口,她说道:“那件事……不是我要传出去,是……”



  “没事,”李冬青却不等她说完,直接告诉她,“过去了。”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最后点了点头,然后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出去。郭嫣转过头去追他的背影,霎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李冬青在黑暗里把火寻郦扶了起来,今夜是一个女人们伤心的夜晚,他轻声说道:“大歌女,抬起头来,你的族人在后面看着你。”

  火寻郦便把自己的肩背挺直了,李冬青打趣道:“让大家简单地收拾行李罢,这下你不用纠结了,我们这下得必须走了。”

  火寻郦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

  李冬青笑道:“我去找火寻昶溟,把消息通知下去,明天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火寻郦看着他,然后转过身去,说道:“你去罢,多谢。”

  她可能是为之前的事情说谢谢,也可能是对不起的意思,或者说是为今后彻底要把仇恨托付给李冬青而说谢谢,总之,她自己把这句话擅自说出去了,而不管李冬青是否愿意接受。

  李冬青没什么意见,他说道:“小心点,也可能会被东海王报复,我走了。”

  说着便匆匆地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是仓促的一夜,李冬青和火寻昶溟敲遍了月氏族的门,把大家叫醒,他们两个只负责告诉消息:今夜要走了。

  但是到底要不要走,全看个人。很多时候,李冬青看到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会不会走。近二十年的安居,实在有太少人能当即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了。

  李冬青最后找的是王苏敏和楚钟琪,王苏敏今夜就没睡觉,在家里等着。李冬青来的时候,他在擦刀,是李冬青送他的那一把。

  李冬青看见了便大笑道:“你喜欢?”

  “好刀谁不喜欢?”王苏敏实话实说,“眼馋很久了。”

  李冬青:“早知道早送给你了。”

  “早不了,”王苏敏却意有所指,说道,“有些时候,就是要等。”

  “知道了,别教育我了,”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吗?”

  王苏敏把刀收起来,说道:“当然。”

  俩人便一起笑了起来,楚钟琪就在楼上,王苏敏简单地收拾行李,李冬青上去找楚钟琪。

  他敲了两下门,楚钟琪在里头说:“门没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敲门?”

  李冬青走进去,看见他又在喝酒,有些无奈,便问道:“你上一场酒醒了吗?”

  楚钟琪给他也倒了一杯,说道:“找我什么事?”

  此时深更半夜,大家谁都没睡,都是知道今夜发生了大事。外头火光连连,城里也是纷纷扰扰。

  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楚钟琪问:“去哪儿呢?”

  “先北上,”李冬青说道,“也许会去你讨厌的雁门。”

  楚钟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想要安安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唉,走能走到哪儿去呢,弟弟,你往后走罢,越走会发现路越窄,到最后是死路一条,我们人生就该完蛋了。”

  李冬青十六岁的时候去吞北海帮宁和尘和霍黄河,结果一觉睡醒,人都走光了,他下山去找宁和尘的时候,感觉全天底下到处是路,这世界又大又美,都装在胸襟。现在想想,是因为在哪里都没有生下根,没有结出果来。如今的路,就已经窄了起来。

  李冬青相信他说得都是真的,于是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懂很多。”

  楚钟琪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这个东西让我聪明。”

  李冬青干了他给自己倒的那杯酒,说道:“谢谢兄弟。”

  楚钟琪摆了摆手,示意不值一提。他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他不想走,至少是不想跟着李冬青他们走。李冬青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又跟他多喝了两杯,然后才起身告辞,临走又说:“我们会再见的。”

  楚钟琪笑里带苦,说道:“我尽量吧。”

  李冬青回头看了他一眼,楚钟琪忽然问:“你还记得宁和尘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记得。怎么这么说?”

  “没事,”楚钟琪说,“他这人挺有意思。”

  李冬青笑了起来,他说道:“楚兄,我其实是知道你的病的。”

  就这一句话,楚钟琪登时酒醒,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头上。他就愣怔地看着李冬青。

  “但是我的血不能救你,我不是真命天子,如果我可以,我会救你的。”李冬青说,“也许只有卫子夫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以。”

  楚钟琪哑然片刻,放了酒杯,说道:“其实,也只是楚服自己算的命,不一定准。”

  李冬青说:“死胎都能救活,你们茅山,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楚钟琪这才相信,李冬青确实都知道了。

  楚钟琪半晌后,无语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他娘的真是小瞧了你。”

  李冬青“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不该告诉我你的真名,我想到那个女巫,就猜到了。不过我没告诉过别人,你放心吧。”

  “了不起,弟弟,”楚钟琪敬了他一杯,说道,“被你玩了。”

  “是宁和尘找了你的麻烦吗?”李冬青问道,“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

  楚钟琪:“不是,是我自己不想骗你们了。这是我真心话。”

  李冬青站在门口,对他道:“楚兄,大家都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别想那么多。你没放我的血,就不欠我什么。”

  楚钟琪这才笑了出来。

  “但他确实找了我点麻烦,”楚钟琪说,“让我离你远点。”

  李冬青笑道:“看来我师父走的时候,也不大放心。”

  俩人相视而笑,楚钟琪摇了摇头,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却不知道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