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47章 三死黄金台(二十六)

  宁和尘问道:“怎么才回来?”

  李冬青瞬间满心满眼的酸楚, 一张嘴害怕自己哽咽鼻酸。

  “多练了一会儿, ”李冬青勉强说道, “好累。”

  宁和尘看了眼他的神色,仿佛并没觉察出什么,说道:“那就早点睡吧。”

  他又问了句:“明天还是这么晚?”

  “可能会早点吧,”李冬青含糊地撒谎说道,“要看火寻昶溟了, 他现在正在兴头上,不肯休息。”

  宁和尘“嗯”了一声,然后便不说话了。李冬青也在下头看他,宁和尘的头发被夜风吹拂着, 看向他的眼神并非无情,李冬青往前迈了一步,可往前进了一步, 又不敢了,他怕露出马脚,说道:“我回去睡了。”

  宁和尘没说什么, 点了点头,似乎等他回去,李冬青却说:“你先关窗吧。”

  宁和尘笑了, 望了他一眼, 把窗关上了。

  窗关上了,李冬青的心仿佛也关上了,暗淡了下来。他不敢多停留, 开门走了进去。莫名地想到了一个词叫:藕断丝连。

  可再一想,根本不贴切,驴唇不对马嘴,自己笑话了自己两句,回去了之后,推开那扇门,看见满屋子空空荡荡,他什么也没干,把刀放到枕头旁躺下了,没扯被子来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惊醒了一次,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凉茶,再躺下的时候,把枕头旁边的刀拿起来抱在了怀里,睁着眼看着楼上的木板,再睡着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冬青这一夜不知道到底算是睡着了没有睡着,总感觉就算在睡梦中也还保持着些清醒的意识,就这样到第二天清晨,他忽然被惊醒,感觉屋里有人,瞬间从床上跳下来,一刀便劈了下去,可看见那人是谁的时候,又生生地停下来,刀正停在那人的脖颈处,但所幸的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宁和尘给他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有几分满意的样子,道:“还挺警觉。”

  李冬青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人是宁和尘,还是因为没伤到宁和尘,他接过来那个茶杯,才感觉到一觉醒来,又是口干舌燥。

  可再看见桌上那张黄金令,刚喝下去那杯热茶,又在肚子里化作冰凉。

  他看了眼宁和尘,又看了眼那张榜,又看了眼宁和尘。

  宁和尘觉得他这模样可爱极了,笑了,拿茶杯挡在嘴边也没有压住,笑道:“说你傻,你真不精。”

  李冬青却一丝高兴的心情都没有,问道:“你揭榜了?要干什么?”

  黄金榜是要入江湖的志士们揭的,揭下来就要接受黄金台武士的试炼,赢了才能下来,便算是江湖人,他们都是走过这一道门槛的。可是如果已经入了江湖的人,再揭榜,又算是什么?李冬青记得,是犯了大错,黄金台受死。

  宁和尘却不回答他,反而对他说道:“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是你的师父,你除了好好活着,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更何况是这些小事。”

  原来他知道了。李冬青的肩膀又塌下去了,正如此时的心情。

  “给你熬了粥,”宁和尘说道,“自己去盛。”

  李冬青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明明天还没亮,他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回来的时候,”宁和尘说道,“你一回来,就像霜打了一样,我还以为多大的事。”

  李冬青眼泪眼见便要掉下来,他一低头,“啪嗒”一声打在手背上。

  宁和尘说:“以后有事还是要直接给我说,我看你那模样,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结果一问,不过是这点小事,何必吓我?”

  “可是我,”李冬青吸了鼻子,说道,“不想让你去。”

  宁和尘说道:“反正欠了人家的,早晚要还,我也懒得再躲了,我还能戴一辈子头盔吗?”

  他又像当初初见时,骄矜地说道:“我是江湖人,我就算犯了错,也应该是由江湖人惩处,和刘彻无关。”

  李冬青:“可是他问东瓯王要人,东瓯王不能违抗他。”

  “还清了我的债,”宁和尘看着他,说道,“我就不欠任何人的东西,我死不入长安的志向,他还看不出来吗?”

  李冬青却觉得,宁和尘当年做的那一切,并不至于被称为“债”。若这也算得上“债”的话,那朝廷负宁和尘的那些,又算是什么?该找谁来讨呢?

  人在这世上,当真没有公道可言吗?

  宁和尘说道:“我无意要瞒你,我昨晚就揭了榜,明日守台候就应该悉数赶到了。明天你可以来看,也可以不来。”

  李冬青从来没见过第二次揭榜的情形,问道:“会有多少守台候?”

  “会有一些很厉害的人,”宁和尘猜测道,“类似于我师父,师尊,或者是一些门派的掌门人。毕竟揭榜的人是我,而且是要惩罚我。这也可以理解。”

  他还很轻松,李冬青仔细看着他,宁和尘才说道:“我只要想赢,就不会输。当年从马邑回来,那阵仗不会比明天差到哪儿去,他们也不能奈我何。担心什么?受些伤罢了。”

  李冬青问:“受些伤罢了?”

  宁和尘看着他,这一眼,李冬青便明白了。帮不上就是帮不上,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即便是宁和尘,他也没办法插手,就像是他决意不让火寻昶溟掺和自己的事一样,徒增烦恼。

  这时候谁能不恨自己无能为力?李冬青从来没有鸿鹄之志,没想过称王称霸,他以为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可遇见的这些事情却总是告诉他,人绝对不能输,输了就要付出代价,他做的那些安贫乐道的梦,都只是梦。

  宁和尘说道:“去盛粥。”

  李冬青昨晚睡着,连衣服也没脱,抱着刀便睡了,此时直接就可以去厨房,盛了两大碗粥,看见宁和尘还腌了一小碟子冻萝卜,两双手端了三样东西,勉强拿了过去。

  他之前也没吃过宁和尘做的东西,宁和尘在这方面一直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打猎还是做饭,都没有插过手,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想起来做饭了。

  味道只是一般,但李冬青也如上次一样,都扒拉干净了。

  宁和尘自己却不怎么喜欢吃,只是动了两口,说道:“下次不做了。”

  “为什么?”他随口问。

  宁和尘:“不好吃。”

  李冬青:“很好吃啊。”

  宁和尘看他,李冬青把碗底亮给他:“我都吃光了。”

  宁和尘有些挑剔地说:“这个肉没滋味。”

  他在粥里还放了不少肉块和青菜,只不过没什么味道,李冬青说道:“放进去之前先炒一下就好了,放点油。”

  宁和尘没什么反应,只是说道:“把碗收了吧。”

  李冬青是他指哪打哪,说让干什么便去干什么,把碗收了,一边洗一边想,今天可能会有刘彻的使臣来,宁和尘揭榜这件事,东瓯王应该今天早上就知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告诉使臣,若是不说,可能刘彻后天还是会来要人,所以今天要想办法做通东瓯王的工作。

  他自己心里盘算着,此时天已经亮了,透着冬天的冷丝丝的颜色,已经可以趁早出发了,以免迟则生变。

  可是一进屋,却见宁和尘把头发束起来了,黑长的头发垂在腰间,他刚刚换了一身白色的武服,他身段挺直,又不厚重,实在太好看了。李冬青就从来没见过他穿这种衣服,宁和尘一转过头来,李冬青险些看傻眼。

  宁和尘说道:“穿上你的衣服,去拉练场。”

  “我……”李冬青想去,可是他又有事,很是纠结,说道,“下午行吗?”

  宁和尘却直接把他的刀扔给了他,转身走了出去。

  李冬青站在原地,左右摇摆,把门带上,然后追了上去,说道:“今天上午还有点事,你先去,我这就到。”

  宁和尘正要回头说话,门口却站了一个女生,挡住了俩人的路。

  李冬青一开始没看到,还说道:“就稍微等我一下就行……”

  结果顺着宁和尘的眼神,才看见那个丫头站在门口。

  宁和尘也是认识她的,曾经打过交道,但是宁和尘已经忘了,说不好是真的忘了,还是假的,反正他问李冬青:“这是你的朋友?”

  李冬青则是直接问道:“你找我有事?”

  丫头将大衫的大帽子扣在头上,挡住了半张脸,此时掀开,说道:“你还认得我?”

  李冬青说道:“怎么可能记不得,咱俩一起长大的,一直认得,我以为你不想跟我说话。”

  宁和尘说:“我先走了。”

  “哎,”李冬青拉了一把,结果宁和尘随手就轻易地挣开了,他抓不住,只能看宁和尘走了,无奈地回头对丫头说道,“你找我?”

  丫头道:“你要是忙就先走吧,等你有空我再来吧。”说着便也要走。

  李冬青无语了,怎么一个两个都着急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丫头没挣脱,他自己倒是感觉出不对劲,平日都是和男生一起相处,李冬青拉拉扯扯惯了,这才反映过不对劲,便放开了手,说道:“到底怎么了?”

  丫头低了头,问道:“大歌女平日不让我来找你,李冬青,昨天你在大歌女门前站了一天,最后怎么样了?她怎么说的?”

  原来只是关心他。李冬青平日里也琢磨过,俩人从小是邻居,怎么说也确实是有点交情的,不至于一点也不搭理自己,此时心里也有点高兴。

  “没有说什么,”李冬青说,“她不让你跟我玩吗?好罢,是我误会了,以为你不想搭理我。”

  丫头有些哀愁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李冬青看了眼街口,宁和尘已经没影了,他说道:“宁和尘要上黄金台受过,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丫头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宁和尘却又不当回事。李冬青刚刚好了点的心情,看到她的反应,又沉了下去。

  丫头叹了口气,说道:“大歌女不会保全这个人的,你去求她,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李冬青却笑道:“我不是去求她,只是想告诉她一声。不需要别人帮我们。”

  “我们”这个词,意义太过于明显,丫头听了,低头道:“我也只是来问问你的情况,没有别的事情了。”

  李冬青虽然十七岁,但是已经很挺拔了,他这人很显高,今天穿得更是精神,头发也学宁和尘一样束起来,仿佛世家公子。丫头抬眼看去,望见李冬青的眼睛,总觉得这人仿佛陌生了起来,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当初那个清秀的少年郎,他的眉眼逐渐浓烈起来,也更有冲击力。

  李冬青和宁和尘生活了一年多,他正在不自觉地被改变,连说话的方式,都有些不一样了,不再那么稚气未脱。

  丫头说道:“我其实叫火寻真。”

  “你也和大歌女是亲戚吗?”李冬青听了这个姓氏,问道,“火寻昶溟是大歌女的侄子。”

  火寻真却摇头,说道:“我是汉人,只不过被大歌女收养……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想我和你接触太多。”

  李冬青没想到这一点,听了后觉得荒唐可笑,说道:“她可从来没问过我想和谁做朋友。不过算了,真真,谢谢你。”

  火寻真却不知道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如果只是交朋友,大歌女怎么会阻止呢?大歌女喜欢王妃身边的那个丫头,已经撮合了很多次了,李冬青肯定已经知道了大歌女的意思。

  火寻真这一年来都没有怎么和李冬青说过话,她也没有等到李冬青来找她。当初俩人分明是很好的,火寻真以为他对自己是有意的,也暗暗地等了他很久。可是等也不来,等也不来,就在想,也许李冬青是怨恨当初他们一起演戏给他看,憎恨她在乞老村没告诉他事实,给他找了许多借口。

  可李冬青身边的朋友却越来越多,他分明连大歌女都原谅了,唯独没有她。

  女孩子的心思可能过于细腻了,把一件事反复咀嚼,患得患失,她也不明白了。

  李冬青看着他笑,说道:“我那天刚来的时候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你都长大了,这么好看。”

  火寻真薄施粉黛,遮不住脸红,低头说道:“是吗?”

  “不说谎,”李冬青看着她老是低头,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劲,火寻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可能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了,于是说道,“你下次找我可以直接敲门,不用在外头等着。”

  火寻真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在不在。”

  “这两天是在的,”李冬青说,“过两天不一定了。不过我没什么要紧的事,不用惦记我。”

  火寻真越来越像那个叫郭嫣的女孩,李冬青的话也就越说越平淡。不敢太见外,但也不敢太真挚。

  火寻真说:“你想去哪儿了,如果你要走的话?”

  她目光何其有情,李冬青忽然就说不出什么话了。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男生?李冬青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他以前在乞老村的时候,就不大明白。她喜欢自己,李冬青只想推开。

  李冬青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我也不能带你走,我是说,如果你想跟着我的话。你不想就当我没说。”

  火寻真脸色通红,但这次就不是因为害羞了,她彻底明白了,李冬青就是没有那个意思,没有就是没有,她一直都是自己骗自己。

  这又算什么?火寻真想:我这些年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李冬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再去见你,跟你好好说话,今天有点忙。”

  丫头把帽子又戴了回去,然后低下头说道:“你没有那个心思,就不要再去找我了。我受够了。”

  李冬青:“……”

  火寻真道:“我走了。”

  “你等一下,”李冬青下意识地又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半路又缩回来,不敢了,往前追了两步,挡在她面前,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是我对不住你。”

  火寻真只是躲开他,李冬青也不管了,扶住她的肩膀,低头去找她的眼睛,说道:“你对我那么冷淡,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直以为之前在乞老村是你装的,其实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火寻真这回彻底哭了,说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李冬青蒙了,束手无措,又想给她擦泪,又不敢造次,当下真是觉得女生麻烦极了,说道:“别哭了,我真的错了。”

  “你简直是一头猪,”火寻真说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早就说过要嫁给你!”

  事到如今,她反而不忍了,想把这些话都说明白,省得以后想起来,又是后悔。

  李冬青茫然说道:“我那时候就……”

  就没答应过啊。

  火寻真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他,怒火之下,把帽子又给带了下去,露出一张脸来,她气得脸红,可那红彤彤的脸颊,黑溜溜的眼珠,眼睫毛上还带着泪珠,当真是好看的,她问道:“那你喜欢谁呢?嗯?郭嫣吗?她比我好看吗?”

  “你好看,你好看,”李冬青当然知道现在应该怎么说,闭着眼回答,“谁跟你说的,我喜欢郭嫣?你怎么知道她的?”

  火寻真擦了把眼泪,说道:“大歌女总是说,她和王妃见面,总是提起你,俩人已经把这事定下来了,你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去找你?”

  李冬青哭笑不得,说:“我都不知道,原来是这样啊。”

  可他除了那天那个梦,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郭嫣了。

  火寻真问:“你不喜欢她?”

  “嗯啊,”李冬青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解释这个,不过他恰好最近刚得出了这个结论,说道,“不喜欢。”

  火寻真:“那你喜欢谁?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问得有些急,李冬青却有些沉默,火寻真看了一眼,边明白了,说:“有了吧。”

  李冬青只想说对不起。因为如果他肯再深想一想,也未必想不到丫头的心思,他只是没有去想,没去在乎而已。

  火寻真说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不是郭嫣就行,她没比我强。”

  “你好看,”李冬青夸道,“我说真的。”

  火寻真一抬下巴,说:“我知道。”

  又好像回了当初那个娇蛮的小女孩的样子,李冬青才松了一口气。他从小没怎么和女孩子打过交道,可是为数不多认识的几个女孩子,都是觉得做朋友最舒服,一旦女孩喜欢他,他就只想躲得远远地,觉得好麻烦,不想应付。

  “好了,”火寻真又戴上了自己的帽子,说道,“我不耽误你了!你是大忙人,你走吧。”

  李冬青双手合十跟她道谢,然后说道:“我以后一定找你玩,我先走了。”

  “别来找我!”火寻真皱着脸,做恶狠狠地表情,“我才不和你玩!”

  李冬青笑起来,和她挥了挥手,转身往街口跑去,他一转身,看见街口好像一片白色的衣角一闪而过,等他跑过去,那头却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