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给叶骁擦去眼泪,让他躺下,给他拉上被子,叶骁攥着他的衣角,他轻声道,“我不会走,你好好睡。”

  叶骁抽噎着,闭上了眼睛,然后他听到蓬莱君淡淡地道:“沈令未死。”

  叶骁抽了一口气,把手里那片菲薄的布料又捏紧了些。他想,是啊,他活着,沈令活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他们两个活着,那些无辜的人却死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天理公道——若有,不是应该他们两个粉身碎骨么?

  这时远远有鞭炮的声音传来,叶骁忽然意识到,今夜是元夜。

  以前的元夜,所有人都围在一起,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和沈令都活着。可他们俩凭什么活着?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

  此刻,他真真切切,超越一切的,恨着自己与沈令。

  元月初二,蓬莱君一行抵达成安京,朱修媛抱着小皇子,披发赤足,手捧玉玺在城门跪迎,蓬莱君解衣而覆,赐乘朱轮车,满城上下对塑月蓬莱君的仁厚赞赏有加。

  然后这场兵变,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所有的罪愆都推到了沈行身上,他矫诏冤杀太子、弑君杀臣、阴谋兵变,被枭首戮尸,冯映被追封为怀永太子,择日风光大葬。

  第二日,沈令乘着一乘普通马车进了成安京,他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到城头挂着数颗人头,内中一颗残缺不全,面目狰狞的,就是他的弟弟沈行。

  不久之后,他的人头大概也会挂在那里吧。他平静地想着。他本来就该死,他发过誓的,伤害叶骁,流了叶骁血的,都该死。而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希望挂上去的时候眼睛还在,能让他看到叶骁。

  那日沈令护着窈娘的尸体力尽被俘,宋将军抓着他领子怒吼为何背叛他们,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冰冷剑锋横在他颈子上,拉出一条细长伤口,却最终还是没有斩下。

  他被灌了化功散,制住一身武艺,押在军中,然后就是白玉京出兵,北齐兵败,他被押往白玉京,软禁在监国府里。

  沈令踏进监国府大门的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

  府内全没了之前的热闹景象,虽然依旧整洁,却多了一种破败萧索。

  沈令被关在偏院,不能踏出院门一步,随时有人监视,片纸只言都递不进来——而这一切他都不在乎。

  他安静得像是一道幽灵,一整日一整日的不言不动,只摩挲着手里的三彩瓷罐——那是窈娘的骨灰。

  最开始唤他沈大人、然后唤他夫君、唤他阿令的言笑晏晏,美丽持重的女子,如今便是他手中这小小的一个瓷罐中盛的一握清灰。

  被押到京城的路上,他听到只言片语,知道了叶骁未死,却也知道了整个秦王府,除了出任山南关知府的黛颜,所有的人,都死于这场雷州兵变。

  都是他害死的。所有人。那么小的两个孩子,最后也死在了叶骁的怀中。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他害死的。

  他做的选择、他布的杀局、他下的命令,结果却是别人来承担。

  叶骁不会原谅他。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也没有奢求过叶骁可能会原谅他。

  沈令看着着手里冰凉的瓷罐,他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左右不过一死而已,他只想再见叶骁一面。

  对叶骁说对不起,让他不要责怪他自己——虽然他并没有资格这么说。

  然后呢,他没想过。他只觉得,叶骁要怎么便怎样。他随他处置。

  剥皮抽筋、凌迟碎尸,怎样都好,他只想,再见到叶骁一次。

  想再看他一眼,哪怕是远远的,只看一眼,叫他立时去死,他也甘之如饴。

  结果,他没有见到叶骁,却等来了蓬莱君。

 

  第八十一回 雪满头

 

  

  第八十一回雪满头

  元夜初八这天,蓬莱君轻装简从到了监国府。他屏退众人,缓步走进软禁沈令的小院。

  沈令一身素色衣衫坐在窗前,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他垂眸看着手里瓷罐,眼神却是飘的,像是看着不知道哪里的谁。

  蓬莱君忽然毫无道理的在这个瞬间想起了叶骁的父亲,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丧偶的帝王披发素衣,坐在窗前,凝视着手中亡妻留下的一柄纨扇,像是在看谁,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然后他与叶骁,就同样被这般情深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