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城,天边的烈火还在燃烧,似乎下起了些许雨,雨水越来越大,将熊熊烈火勾勒着世间万物的红光一点点浇灭。

  那青丝在细雨中飘飘散散,吹落在露台外陵安城夜色上空,尹小匡“扑通——”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砖上,血飞射,在墙壁中划出一道淋淋朱砂痕。

  等待着的疼痛似乎并未降临,尹小匡睁开眼,就看到齐与晟手握着剑,剑尖指向血落下的墙面,划过了脖颈斩断了一缕右耳前的青丝,站立在他的面前,目光冰冷地望着他。外面的雨越来越大,终于将那燃烧了整个陵安城的大火熄灭,倒下的人们也开始缓慢醒来,被淋了雨的兵械一下子失去了工作能力,骨节间冒着刺啦刺啦电光般的幻影。

  “……”

  当——!

  齐与晟扔了剑,转身拂袖就要离开。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吩咐着被拦截在走廊外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的侍卫,把齐策的尸体抬了出去,抱起传国玉玺,头也不回地一步步往大门走。

  尹小匡摸了把侧脸被他划出的血,斩断的头发一根一根扎着他的手背,那些断开的青丝在齐与晟的身后,越来越远,他突然就连滚带爬扑到齐与晟的身后,死死抓住齐与晟的胳膊。

  齐与晟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杀了我啊!”尹小匡抬着头,近乎绝望地乞求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一句话像是突然点燃了齐与晟这些时日来的恨,他猛地转身,挥袖用力甩开尹小匡的手,力道大的直接将尹小匡整个人囫囵提到了半空中,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齐与晟几乎是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尹小匡趴在地面,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齐与晟。

  齐与晟上前去,蹲在尹小匡的头顶,目光是说不出来的悲伤,尹小匡想要再次伸出手让齐与晟杀他,齐与晟却捂住他的嘴,开了口,“小匡啊……”

  “你想让我杀了你?”

  尹小匡被扳着嘴角抬起头,脖子与脑袋形成一个很奇怪的弧度,齐与晟的力气很大,就像是要把尹小匡的脖子给拧断,尹小匡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恨透了自己,但齐与晟的反问却让他愣了片刻。

  齐与晟的手往尹小匡的下颚滑动,拇指留在他的嘴唇上,像是曾经无数次欢爱后抚摸着尹小匡的嘴唇,齐与晟最喜欢摸摸尹小匡的嘴巴,说尹小匡的唇很软,很甜。

  现如今只剩下了血腥的甜。

  “你该……杀了我的……”可以说话了,尹小匡张嘴道,“求你……”

  他哭了起来,哭的眼睛通红,哭的绝望,他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他可是亲手杀了齐与晟的父亲啊,那个杀父仇人,也是他最爱男人的父亲。

  “求求你,杀了我吧,与晟你就杀了我吧,求求了……”

  “我杀了你啊……”齐与晟眼角也开始泛红,鼻子酸酸的,摸着尹小匡的嘴唇,这张嘴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温柔的怨恨的吃醋的,什么样的都有,可现在却在求着自己,让自己杀了他。

  “只有杀了我,这一切才能彻底结束……我是你的杀父仇人啊,齐与晟,我杀了你的父亲啊……”

  “尹小匡。”齐与晟也流下一串眼泪,然而嘴角上扬,是指忽然就抵在尹小匡的嘴唇中央,“嘘……”

  “你想让朕亲手杀了你,杀了最爱的人,往后须臾数十年,一辈子活在杀死最爱之人的痛苦中饱受折磨,对吗?”

  泪水滴落在尹小匡被迫抬起的脸颊上,齐与晟挺温柔地说着,眼睛里却一片嘲讽,“可,”

  “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其实很早以前你就开始想让我恨你了吧,把我囚禁杀了我的那么多属下士兵,当着我的面灭了无辜百姓,还割掉我二哥的头颅扔到我面前……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这条不归路的尽头,是你我之间再也回不去的仇恨,你想让我恨你,彻彻底底恨你,忘记一切地去恨你。锁住我的那张床上的枷锁是你最后一次离开前故意松开的吧,在最后一刻你杀了我父亲那一瞬间,让我最后目睹你双手沾满血腥地残忍的送我父亲上路,这样就会让我对你的恨意在那一刻全部爆发,这样才能诱导着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尹小匡,其实你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齐与晟的吧……

  所有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下,对你来说才是最大的解脱吧?

  但是

  “小匡,”齐与晟摸了摸尹小匡的脸,

  “你计划好一切,却忘记了……”

  “最初的最初,你算计我的,是算计了我的真心。”

  “你算计了一切,精准地掌控一切在手中。独独没有算计到,我究竟有多么爱你。你让那么爱着你的我杀了你,往后余生,我又是得多么痛苦啊……”

  到了这个地步,齐与晟也觉得还能说得出情爱也是可笑,国家都亡了,至亲都被杀了,他还能对着那个造成一切的渊源说得出“爱”这个字。

  “所以……你得活着。”

  齐与晟一把掐住了尹小匡的脖子,终于目光变得血腥而又残忍,“朕那么那么爱你!”

  大雨冲刷着金銮殿前被血色染红了的大理石台阶,血水沿着石缝涓涓细流,逐渐露出了那石头原本雪白的颜色。

  天边升起一抹微弱的光。

  大战后的世界一片凌乱,所剩无几的人们凭借顽强地意志逐渐将被摧毁了的国土重新建造,那些几乎没有天敌的机械兵甲该如何处理,存活下来的朝臣们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发现这些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机甲能在决战最后一刻停止进攻,不仅仅是尹小匡给他们把弹药换成了迷药,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淋了雨。

  往前它们推平祖国大地时,也不泛有大雨瓢泼,可却没见到就此停止行动。有爱好机械的大臣就谏言,说可能是那些麻药跟大雨合在一起,误打误撞冲击了机甲的行动中枢。

  于是大伙儿又齐心协力,将皇宫后方的太湖扩建好几倍,然后将那些还没恢复行动力的兵械连夜全部推到了那太湖池水中,又往里面投放了数万斤迷药。

  搞得跟腌咸菜似的。

  那些杀伤力十足的兵甲果然乖乖地躺在了太湖底部,任人宰割。这个时代的技术不允许人们对他能够进行深度研究,所以只能这么泡着,万一哪天再有外敌入侵,兴许捞出来去去水分还能帮忙打打仗。

  一切都在进入正轨,打那天起,齐与晟就作为大暨王朝第二代皇帝,坐上了那象征着一个国家最高权力的王座。留下来的百姓分外爱戴他们的新帝,因为早先在齐与晟还是皇子时,大家就都觉着这个太子的位置本该是齐与晟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齐与晟没有这份当皇帝的心。

  那个时候,齐与裴还活着,齐与晟想着日后齐与裴当了皇帝,他尽心辅佐好齐与裴就可,他的人生不希望有帝位束缚,他更喜欢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王爷,等到齐与裴彻底长官了国家,他就可以撒手,找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栽一片油菜花,立一个小鸟房,每天看看油菜花,养养鸟的。

  然而,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齐与晟这个皇帝是被迫推上来的,因为能做在这里帮助劫后余生的大暨王朝再次迈入正轨的,就只有他了。

  江山被摧毁的实在是太严重,不仅是大暨,整个世界都在那场毁灭性的杀戮中被搅弄的不成形,有些国家因为山脉的坍塌或者大海的湮过,就此消失在了世界的河流中。剩下的,活的活补的补,都在努力地去让自己的国家能够继续运转下去。

  齐与晟每天都亲自前去被毁坏的各州各地,指挥留下来的或者重新选拔/出来的地方官们,与老百姓齐心协力重整天下。国库没有被波及的太厉害,朝廷就把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钱财全部拿出来,为地方的重铸提供最充足的支持。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修复大战后的世界,没人再去问那天策马率兵、将这个世界搅弄的波涛翻滚的男孩又去了哪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前朝太子,曾经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妖后的儿子。

  新的皇帝没有披露有关那天大战最后,上一任皇帝也就是齐与晟的父亲是怎么死的,百姓们重建家园的同时,也恢复了吧啦吧啦八卦的作风,坊间说的最多的就是齐策是那个前朝余孽杀的。

  “最后应该是、被陛下亲手斩断头颅了吧……”

  “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有胆子大的官员上书进谏新帝,国家正在恢复时期,陛下刚刚上任,每天日理万机,应该需要一位贤惠的皇后来辅佐陛下,在内保证陛下身后事可以有条不紊,这样在外陛下也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

  这个进言对于才接手一堆烂摊子的新帝而说,应该算是个比较中肯的言论了。毕竟新帝四周也已经没有老皇帝留下来的兄弟可以帮衬,若再没有一点后宫的支持,孤苦伶仃,很容易就被某些心怀不轨的外人趁虚而入。

  然而这种“劝陛下立后”“劝陛下开后宫”之类的进谏,齐与晟见一次,打回来一次。

  为陛下终身大事捉急的大臣们纷纷纳闷:

  “这国家也已经开始迈入正轨了,陛下也已经没有那般忙碌了,是时候也该立后了吧?”

  “立皇后也好封妃子也罢,好歹也可以在内事上给陛下带来不一样的放松,陛下总不能永远就这么单着,只顾工作一点儿都不休息休息啊……”

  “再者往远里考虑,陛下总得有龙嗣,这齐氏的江山才能延续下去……陛下就算再禁欲,也还是要传承血脉的……”

  ……

  如此言论随着国家运转的越来越好,发声者也越来越多,不论是官员们还是百姓,说这些话都不是想着把自己的闺女嫁入皇室好耀祖光宗,他们是真的为齐与晟着想,新帝太不容易,他们都希望新帝能好好的!

  帮着往回打折子的武丞相一脸苦笑地面对那些捉急齐与晟立后之事的大臣,双手一摊,说,陛下真的没这份心啊,各位大人们还是不要再进言了,陛下不立后。

  “后宫之事啊……陛下要是能想一想,下官就烧高香了……”

  武丞相可谓是齐与晟身边说话最有权威的人,大战前他曾经为了保护先帝而差点儿被那前朝余孽杀死,更往前在齐与晟还是四皇子时本来已经就是齐与晟的心腹。现如今齐与晟上位,自然就把武殿帅提拔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

  就连丞相大人都说了,陛下没立后之意。大臣们也没辙,但还是不希望齐与晟想不开,让丞相大人务必帮忙说着点儿,“只要陛下想,什么样子的美女,什么家世的千金,就算是个男儿臣等也认了!臣等都能给陛下物色来!”

  武丞相笑着说好,内心却一片苦涩

  若是齐与晟真的能有那份心,把那颗早已被伤的千疮百孔的真心分出来一点点,给世间其他人……

  武丞相抽了几份新送上来进谏齐与晟立后的折子,肩膀上那道被尹小匡击穿的伤还在,这个伤直接导致他后半生不可能再戎马打仗,还有太多他的兄弟们,死在那场大战里的朋友们。

  怎么可能不恨?

  齐与晟看了一眼武丞相呈上的折子,不动声色给退了回去。埋头继续处理公务,武丞相真的看不下去了,跪地恳求齐与晟看一看吧,“陛下……您也不能一辈子就这么……”

  夏天过去了,随着世界逐渐恢复正常,气候也跟着一点一点平稳,秋天来了,秋风吹动着红色的枫叶在陵安城的上空飘扬,秋天落幕,冬天来临。

  天空上开始下起零零散散的雪花。

  齐与晟将玉玺按在最后一份要处理的文卷上,吩咐侍卫将文卷搬下去。他没设立殿中监,什么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最多做完了让守在议书殿外的侍卫们帮忙搬运到相应负责人的手里。

  每个夜晚都很深很漫长,齐与晟依旧住在承恩殿,历届帝王起居的承启殿他给了齐与裴留下来的唯一皇子居住,自己每次办完公务,便拖着长长的大衣,疲惫地回到承恩殿。

  躺在内阁那张在大战中还留了下来的床榻间,一个人孤独地睁着眼睛,望向房梁顶。

  “禁/欲”成了大暨新帝的代言词,距离大战的时间过去的越久,就越来越没人记得这个似乎永远都是冷淡无情的帝王曾经在还身为皇子时,曾经为什么人下过跪。当时那个时期啊齐四殿下为了一个小男孩儿跪在金銮殿前求先帝同意赐婚可是跪了一天一夜,闹得满皇宫城都在议论纷纷,四殿下莫不是被人种了蛊?

  随着旧人的逝去,新人的代替,这些一年前两年前的事情,也都被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朝廷的文武百官,在那场大战中留下来的,统统都升了好几个级别,但是其实剩下的人也寥寥无几,夏末时重新举行了一次大型的临时科举考,考试持续接近一个月,终于又把朝政中该拥有的官位全部填补满。

  在这之中,刑部是建立的最完善的地方。

  新帝那么器重刑部,刑部尚书和侍郎都选拔的最出色最优秀的人来担任。但那么重力打造的刑部,新帝却一次都没有下榻寻巡视过,就连里面关押入罪恶至极的犯人,曾经有试图刺杀皇宫城的刺客,被押入刑部,追查出这人是敌国派来的杀手,按理说陛下应该来过问一下吧……

  可齐与晟却只是让刑部的人处理了便是。

  整个冬季都在下雪,在腊月中最寒冷的那一天,皇宫城外忽然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镇守城门的侍卫首领一听说那马车上的人想要见齐与晟,皱着眉呵斥陛下的名字也能是你们直接说出口的?

  “而且要见陛下,必须先禀报身份,陛下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的。”

  马车上的人伸出一节被紫色袖子包裹的手,递上一块玉令,“说是赤月宗来见。”

  那天晚上,齐与晟突然命人备了马,一路狂奔前去刑部地牢。

  刑部的地牢自打重新修建后,里面当班的狱卒们都知道,在这黑暗无天日的地牢最底层,有一间十分特殊的牢房

  这间牢房只有一个通向外界的窗口,每日三餐,都必须让人固定从那窗口往里面投送食材。投放的吃的还必须是当日最新鲜,就连食物的制作都得有专门的膳食大夫精心搭配,投放的过程也得小心翼翼,需要用绳子先绑住食盒,一点点推到窗口,待到食盒全部进入窗口,才能一点一点平稳往牢房内部放下。

  每一次往里面送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丞相居然会亲自前来监督,几个月来,风雨无阻。

  陛下来刑部地牢那天,所有刑部的官吏都直接震惊!纷纷行礼,刑部尚书恨不得全程给齐与晟陪着,跟在屁股后面,问陛下怎么突然临幸刑部啊,真的让微臣没有准备啊……

  齐与晟沿着地牢的石梯,一路向下,直奔地牢最底端那间牢房。

  武丞相为齐与晟开了牢房的铁门,这间牢房自打建立以来,就没人见过里面究竟关着什么东西,每一次有情况都是武丞相亲自上阵解决,有时候会跟着来一些天下闻名的郎中,也都是蒙着眼,凭借手感来行医。

  大门徐徐被拉开,众人终于可以一睹里面的景象

  什么都没有,空旷的一大间四方屋子。屋子的墙壁都是用东海捞上来的海绵铺垫厚厚一层,就连地板也是。没有任何光亮,屋内一片漆黑,唯一能透光的地方,也就牢房被垫着海绵大门最顶端、平日里往里面送食物的那道窗口。

  这时刑部尚书才发现,那窗口的周边缘也都是用海绵严严实实裹了一层。

  这简直就是建造了一个无望的囚禁室,被囚禁在里面的犯人不能好好地活,也不能在里面自尽。

  齐与晟走了进去,武丞相让后面围观的人全部退回到地牢负二层。丞相大人亲自把守,将这最深一层的地牢里面的景象再次遮挡的严严实实。

  有官吏按捺不住好奇心,离开时偷偷讨论,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神神秘秘,居然连陛下都亲自……”

  “难不成……是陛下养的什么怪物?因为极度凶残,所以才得囚禁在此……”

  武丞相一个狠厉的目光扫了过去,那些嘴碎的小官吏纷纷吓破胆吓得闭了嘴。待到所有的人都退下,当今最有权势的丞相大人背对过去身,留下一片空寂给身后的那两个人。

  齐与晟站在牢房的黑暗中,掌心捏着一枚夜明珠。夜明珠光滑亮丽,既可以照亮这间幽暗不见影的地牢,也能防止犯人突然发疯,拿照明的东西来自尽。

  淡蓝色的光一点一点蔓延进牢房的最深处,在靠近墙与墙交接的棱处,静静地坐着一个男孩。

  赤/裸着全身,头发剪短,抱着膝盖屈身坐在那里。

  齐与晟上前去,蹲下身来,那男孩眼睛里一片浑浊,似乎有些不太适应有光线的照入,厚重的眼袋微微向上一挑。

  抬起头,看了齐与晟好半天。

  “齐……与……晟……?”

  齐与晟伸出手。摸了摸男孩剪的很短的头发。

  都说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是不能剪的。

  但长发,会给对方徒增自杀的工具罢了。

  衣服也是,囚禁的锁链也是,还有送饭的盒子用的是胶质材料,吊下去的绳子也是稍微用力一拉就会断裂的材质……

  全部都是为了防止、眼前这个人自杀!

  齐与晟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尹小匡了,他摸着尹小匡脑袋手,似乎摸不够。尹小匡就这么被他摸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

  “小匡,”男人突然开口,“为什么中了毒,却不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