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萧涵就看起了医书,边上本就有个医术不错且为了进千机阁药库大献殷勤的燕八,哪还需要再找大夫?叫人将医书取来, 当场就教了起来,煎药的活都指派给了暗十九。

  萧涵跟燕八学得认真, 反观黎秩这个正主,完全被忽略了。

  黎秩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直到药煎好了送上来,萧涵才摆手叫燕八下去, 扔了书看着黎秩喝药, 黎秩只得屏息灌了这一碗补药。

  汤药苦而酸涩, 带着一股浓浓的臭味, 不愧是陈清元的方子。

  黎秩喝了一个多月,闻到味都想吐了, 面上却一点没显露。

  萧涵以为黎秩不怕苦,不过还是给黎秩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乖,喝了药先去睡。”

  黎秩听他这话, 只觉嘴巴里甜苦交错的蜜饯顿时没了味道。

  “你不睡?”

  萧涵捡起桌上的医书, 一脸认真地翻到了他先前看的地方。

  “我再看看。”

  黎秩好一阵无言, 用力嚼碎口中蜜饯, 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但等了半晌还是听话起身,简单的漱了口洗掉嘴里的苦涩,又在萧涵面前慢悠悠地晃到床边, 期间萧涵跟个木头人似的,目不转睛看着手中医书,相当认真。黎秩嘴角抽了抽,黑着脸爬上床,忽然闻到柔软的被褥中有一股淡淡的熏香,他捏着被角愣了一下,想到这是萧涵身上的味道,躺下时眉头紧皱起来。

  虽然脸上有几分嫌弃,黎秩还是拉起被子盖过了脸,侧身面向床内,身后有个人,他连眼睛都没闭上,静静地任由熟悉的熏香将他淹没。

  等了片刻,身后仍没有动静,黎秩漆黑的眸子动了动,悄无声息地转了过来,许是因为闷着不舒服,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两抹浅浅的绯红。

  而萧涵仍然坐在桌前,烛光下看书,脸上充满了认真。

  黎秩静静看着,不知过去多久,萧涵回头望了一眼,随后顿住,对上黎秩漆黑双眸的注视,他的桃花眼里含上几分笑意,终于放下医书。

  “怎么还没睡?”萧涵站了起来,“是烛光太亮了吗?”

  黎秩还没反应,他就走到四周的灯架前,而后将周边的烛火一盏一盏熄灭,只留下桌上的蜡烛。

  整个房间瞬间昏暗下来,连人脸也只能依稀看清楚轮廓。

  黎秩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向他走来的萧涵。

  然而萧涵近了床边,竟是将两侧的杏色床帐放下,还温声询问:“这样不刺眼了吧?已经快三更天了,睡吧,我就在房间里,有事叫我。”

  “……”

  眼睁睁看着床帐落下,逐渐挡住黎秩对外的视线,微弱的烛光将萧涵的身影打在床帐上,像一出皮影戏,由模糊到清晰,看他离光源越来越近,黎秩猛地背过身,闭眼睡觉。

  夜色渐深,偌大的房间里只余下翻书时极轻的沙沙声响。

  就着一盏微弱的灯火,萧涵几乎将书贴近烛台,埋头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将医书放下,闭眼按了按昏沉的眉心。

  黎秩已经睡下了。

  听见床帐内规律的呼吸,萧涵轻手轻脚地起身,慢慢走出了房间,很快便带着一身湿润的微凉水汽回来,身上的衣裳换成了宽松的紫袍。

  如去时那样小心,他站在床边,轻轻除下外袍,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亵衣掀开床帐,果然睡得昏沉的黎秩,他侧身面向床外,睡得很规矩,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在床榻内侧。

  黎秩倒是想再等等,他从来没有过像今夜这样躺在床上等人一起睡觉的经历,这让他相当不习惯,奈何他最近赶路太累了,又刚喝了药。

  可睡得正香时头发忽然被人扯了一下,谁都会被气醒。

  黎秩迷迷糊糊睁眼时,却感觉到一双手正将他抱进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是萧涵身上的气息。

  虽说萧涵小心翼翼地想避开他的长发,可还是无意拉扯到了,见黎秩挣动了下似有醒来的迹象,忙抱着人哄道:“睡吧睡吧,没事了。”

  黎秩心里那股气便消了大半,任由萧涵抱住他,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了萧涵的低语,同他说:“枝枝不要气我不理你,我是怕你以后身体不适,又自己憋着,不让我发现……”

  黎秩愣了下,心头一沉,到底抵不过困意,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黎秩醒来时,萧涵已经不在了,黎秩愣了一阵,发觉自己睡到了床中间,而枕边掉了好几根头发,若非如此,他都要怀疑昨夜萧涵上床来还跟他说话是在做梦了。

  黎秩捡起自己被扯掉的一小撮头发,眉头微微皱起来。

  忽地,门口传来敲门声。

  黎秩只得先起身下床,稍作整理,而后不紧不慢走到门前。

  天色尚早,才不过辰时。

  敲门声不大,听上去像有气无力一般,也是慢悠悠的。

  等黎秩走到门前时,声音已经停了,黎秩思索了下,打开房门,不料竟有人趴在门板上,一个团子突然扑了进来,然后撞到黎秩小腿上。

  黎秩下意识拿脚挡了一下,才没让小孩跌倒,不想小孩却抱住他的小腿,抬起头来冲他嘟起小嘴。

  “三郎摔倒了,三郎好痛痛,要漂亮哥哥抱抱才能好!”

  ……你根本就没摔啊。

  黎秩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小孩,他觉得,萧涵弟弟是在碰瓷。

  趁黎秩还没醒,萧涵出了一趟门,回来也没花多少时间,本来还想陪黎秩吃个早饭的,不曾想才进门就听暗卫说黎秩已经吃上了,他走到饭厅一看,就见到黎秩正在给三郎喂饭,两人坐在一块,三郎吃的摇头晃脑——

  这是高兴的。

  萧涵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满嘴油污的脸,大步走到黎秩身旁。

  “起来了。”

  黎秩随口应了一声,“嗯。”

  萧涵见他光顾着给三郎夹小笼包,眼角都没看自己一眼,心中有些吃味,瞪了一眼正一脸美滋滋的三郎,就挨着黎秩坐下,刚伸手要去抓黎秩的筷子,就被黎秩抬手一掌拍掉。

  “去洗手!”

  被嫌弃的萧涵只得起身净手,回来时新的碗筷已经送上来了。

  萧涵暗恼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懂事,抬头一看,原来不是他手下的,他找到机会跟黎秩说:“这是燕三、燕十,是我爹安排给三郎的侍卫。”

  黎秩跟着抬头看了看,燕三是个面容清隽的中年男子,看去十分温和,燕十则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萧涵趁机多说几句话,“燕字辈的侍卫都是近身侍卫,我爹身边留了两个,我们兄弟也各留两个,燕八那不算,是我后来找来补上的。”

  细算下来,是有十人,一个是去了伏月山的燕青,一个是很早就意外出事,后面又补上去的燕八。

  黎秩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他们跟我说过名字了。”

  燕三和燕十俱恭顺垂头立在一旁,再边上还有一个奶娘。萧涵一目了然,伺候小孩的人都在,可见又是小孩作怪,要黎秩亲自喂他吃饭。

  黎秩正听三郎指着夹着一只虾饺,萧涵便插嘴说:“我也要吃!”

  黎秩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吸溜着口水仰着小脸看自己的三郎,犹豫了下,最终将精致的虾饺放到萧涵碗里,回头又夹了一只喂给三郎。

  萧涵高高兴兴地吃了虾饺,接着敲碗,用眼神示意黎秩投喂。

  黎秩自己都顾不上吃,见状一个都不管了,自己端起碗来喝粥,然后一块糕点被送到了嘴边,黎秩抬头一看,果然是萧涵。三郎的碗被堆成小山,正埋头吃蛋羹,没空理他们。

  黎秩一口咬下糕点,便往后仰去,刻意离萧涵远一点。

  萧涵也不介意,笑吟吟地投喂着黎秩,一边说:“我去过九叔落脚的地方,没有找到人,不过打听到陈清元今早已往衢州去了,孟见渝和九叔同他分开后,昨夜在码头出现过。”

  黎秩顿了下,“知道了。”

  “不如我派人去将陈清元请来?他毕竟照看了你三个月。”萧涵想了下,有些小心地问:“要不要找阿九?我猜他会跟孟见渝在一起。”

  黎秩摇头,“不用了,九叔和孟见渝有事要忙。至于陈清元,若是不麻烦,你帮我送些诊金给他。”

  萧涵见黎秩神色淡淡,猜他可能知道阿九和孟见渝往何处去了,暗松口气,笑道:“好,听你的。”

  黎秩扯了扯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让萧涵看出些端倪来,心中有些紧张,却见黎秩主动给他夹了菜,再望向他时神色显然轻松不少。

  “吃吧。”

  萧涵沉吟了下,笑着点头。

  黎秩只知道,阿九不会放弃姜蕴,阿九定然是去帮姜蕴了。

  阿九不会让姜蕴送死。

  如此一来,黎秩心头大石也算是放下了,他思索着,低声跟萧涵提示了一句,“我爹,独自去了很危险的地方,九叔应该去找他了。”

  萧涵恍然大悟,眼底深处的一缕隐晦如云开雾散,心头顿时舒服了,他隐忍着自己因得到黎秩信任的喜悦,装出一脸正色,“要帮忙吗?”

  黎秩道:“不用。”

  姜蕴不想要萧家人相助。

  萧涵便点了点头,接着投喂黎秩,心中对姜蕴的怨恨也少了几分——只要姜蕴不给他添麻烦,那么看在黎秩的面上,萧涵就不会为难他。

  用完早饭后,萧涵又投身学习中,捧着燕八找来的一堆医书,往往一看就是一天,他初学之际,先学的是望闻听切,每回燕八给黎秩把脉他都在一旁观摩,对这件事相当执着。

  黎秩闲来无事,便被他当成实验对象,整日拉着手把脉,然后看着他在纸上写下一堆自己的见解。

  萧涵既然这么有热情要去学做一件事,黎秩也就随他去了——主要是因为黎秩预想中的萧涵学医后会日日给他煎苦药、跟姜蕴那样这个不准吃那个也不准吃等等这类的事没有发生,几日下来,黎秩就逐渐放心了。

  一晃眼,黎秩住进王府已有五天,他找人给皓月山庄送了信,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光天天被萧涵的弟弟缠着了,黎秩并非不喜欢小孩,但也招架不住成天黏着自己的孩子。

  所幸萧涵总陪在他身边,就算总在看医书认草药,三郎对他有种天然的敬畏,平日还是很乖的。

  五天下来,黎秩逐渐习惯了每天晚上跟萧家兄弟共进早餐,再陪小的玩一阵,也慢慢适应了王府。

  立冬那一天的早上,天气骤然变冷,冻得所有人猝不及防。

  黎秩几人吃过早饭后就各自回房了,陪萧涵在房间里看书——萧涵看医书,黎秩看他找来的话本。

  萧涵把黎秩为数不多的一些爱好都摸索出来了,找人搜刮了一大堆有意思的话本,都是哄黎秩的。非但如此,还请来了个手艺极好的糕点师傅,天天换着花样给黎秩做好吃的。

  天一凉,黎秩便有种睡不够的感觉,看着话本竟打起瞌睡来,醒来时,肩上披着件厚厚的外袍,却不见萧涵。书案上整齐摆放着许多医书,先前萧涵的那些画早被他收起来了。

  想来萧涵也知道他那些画有些不正经,不敢让黎秩看到。

  门外晴光极好,看着很是温暖,于是黎秩起身伸了个懒腰出门,刚走到门口,就见到有人过来了。

  “燕九?”

  黎秩有些意外,因为萧涵说过,燕九被他派去了太湖调查杀人魔头一案,其实早就查清楚,本该回来了的,但是被召去了平阳王那边。

  风尘仆仆的黑衣青年闻声一顿,上前在门前向黎秩拱手一礼。

  “黎教主。”

  听见燕九开口时略显沙哑的低沉嗓音,黎秩惊得双眼睁大。

  “你能说话了?”

  燕九道:“白神医的药。”

  黎秩了然,不由得想起他听萧涵说过,白沐去了西南已有三月,两个月前,白沐就进了镇南王府,且还是座上宾,他好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而萧涵竟自称自己能给予白沐的帮助,或许还不如白沐自己的门路——白沐似乎与镇南王府的人相识,还有其他人相助,至今为止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黎秩始终不放心,故而给皓月山庄的信中也提到让他们查一查镇南王府,看看好友在西南可安好。

  不过目前还没联系上付白。

  往日总十分镇定的燕九,在黎秩沉默下来后,有些怪异地多看了黎秩几眼,似乎在犹豫,须臾后沉吟道:“黎教主,有人在后花园等你。”

  黎秩问:“是谁?”

  燕九面露为难,没提是谁,只道:“请黎教主随我过去。”

  黎秩见他的神色不对,却十分坚决,很快就想到这个人是谁。

  能让燕九如此为难,但又不得不听命的人,只会是平阳王府真正的主人,萧涵的父亲,平阳王。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啦~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