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醒来时, 是在一个小房间里,床板像是在轻微晃动,他先是一愣, 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手忙脚乱爬下床去开门, 只是没想到小门外竟是往后远去的青山与波光粼粼的江水。

  他在一条大船上。

  黎秩已经猜到了结果,扶在门板上的苍白双手不自觉扣紧。

  “这是去江南的船。”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响起,黎秩怔了一下,踏出门槛, 侧首一看, 就见到了刚才跟他说话的人。

  阿九双手抱膝坐在门边, 看去像被无情抛弃的可怜小狗崽。

  黎秩快速眨眼敛去眸中水光, 而后挨着阿九就地坐了下来。

  “他走了。”

  “嗯。”

  黎秩问:“何时走的。”

  “昨夜,送我们上船后。”阿九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如今已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黎秩皱眉, 他还是不能接受,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就这么走了?”

  阿九没搭话, 只望着江上飞过的候鸟说:“阿彩和蛊师回北疆了, 只有孟见渝、陈清元跟我们走。”

  黎秩低头怒瞪阿九, “你……”

  “他给你留了话。”

  阿九看也没看黎秩, 慢吞吞地说:“做你想做的事, 见你想见的人,凡事三思而后行,别让人欺负。”

  黎秩一怔, “那他呢?”

  阿九歪了歪头,想了下,跟黎秩说:“他让我送你去江南,他不在,便是你我相依为命,你年纪小,他托我多照看你,别让你被人欺负。”

  黎秩心头一顿,不自觉捏紧拳头,双目定定望着阿九,像是在求助,盼望一丝希望,“你会照做?”

  阿九可算抬头望他一眼,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是满满的迷茫,他笑说:“我不知道。”

  黎秩沉声道:“那我们就去找他!”

  就算姜蕴做过很多让他不悦的事,可姜蕴对他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在竹楼里养病的这段时间,姜蕴对他细致的照顾,他是眼瞎了,心却没瞎,哪怕再生气,他也会念着姜蕴,记得他在小时候和姜蕴一起渡过的十年。

  姜蕴不能死。

  黎秩想保护他仅剩不多的亲人,这人还是他找了十一年的生父。

  阿九看他如此认真,竟是想听到笑话一样失笑连连,可笑着笑着,笑容里又多了几分苦涩,他扶住额角,遮掩住自己半垂微红的眼睛,笑叹道:“朝廷准备对付镇南王了,最近来找我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说,我们杀几个镇南王府的探子只是治标,唯有镇南王府倒了,才能让我们无后顾之忧,而这也是他等了二十多年的机会。”

  “他跟我们不一样。”阿九轻声道:“我们并未亲眼所见姜家的灭亡,但他是眼睁睁看着的,就像你会为了红叶他们像圆通寻仇,他也一样。他其实从未放弃过复仇,不过起初因为他的身体,后来是因为放不下你,这才让我们劝住了。黎秩,其实我曾经想过,若是你晚一些好起来就好了。”

  阿九说到此处,有些不好意思地冲黎秩笑了笑,“对不起。”

  黎秩抿唇不语。

  他知道阿九的意思,若他晚些好起来,那姜蕴就会留在他身边,就不会去报仇,能拖一刻是一刻。

  阿九叹息一声,耸肩道:“可是他是我大哥,你也是我从先看着长大的侄子,你们都是我的血脉至亲,我看着你受苦,也不忍心。”

  “当然,大哥也不会允许我有这种想法。”阿九跟黎秩说:“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命,真的,他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情,真是让人眼红。”

  黎秩道:“我劝过他。”

  “我也劝过,我还劝他去找世子合作,我觉得世子应该会帮你。”阿九看着黎秩的眼神并没有迁怒,而是很消沉,是无能为力的挫败,“但他跟我说,那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他也不会同意跟萧家人合作,因为姜家是被萧家灭门的,虽然他从未迁怒过其他萧家人,但这是他的底线,他这辈子能坚持的事不多,这便是其中之一。”

  阿九皱起眉头,欲言又止一阵,才摇头道:“他在这种事上相当固执,为此放弃了能保住他性命的一张盾牌,可是我没办法说服他。”

  阿九说来也觉苦笑,摊手道:“他也不愿意带我们去,还说若是我不听,他便没我这个弟弟。”

  阿九问黎秩,“我能怎么拦?”

  黎秩从未见过阿九这强颜欢笑的样子,看得出来,阿九心里也很纠结,但他还是听话的上了船,他不敢忤逆姜蕴,而黎秩跟他不一样。

  “他在哪里。”

  阿九并不意外会听到这句话,却是摇头,“我不知道。”

  黎秩蹲下,双眸直直望进阿九眼底,“你不想让他活?”

  阿九笑得很难看,他叹道:“你不知道他们为了保护我们,这么多年来都做过什么,若是我们去了,便辜负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

  黎秩顿了下。

  阿九反问,“你想让他们白死吗?”

  黎秩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忽然觉得心头十分沉重,但是姜蕴分明已经将他和阿九踢出了这场纷争,他本该一身轻松。

  黎秩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是为何。他只知道,他无法反驳阿九的话,也无法再忤逆姜蕴的安排。

  他如今的自由和性命,是姜蕴二十多年的心血换来的。

  而现在的黎秩,跟阿九一样迷茫,他没了那一股要去西南找回姜蕴的勇气,感觉身上的力气在这瞬间全被抽干了,身上的虚弱无力让他回到现实——是了,他如今只是个功力全废,只能依靠上好的药温养着的病人。

  即便去了,他也救不了姜蕴。

  认清这个现实,黎秩无力坐在船板上,眼底一片空白。

  “那,他怎么办?”

  阿九神情迷茫,仍旧摇头。

  “我不知道。”

  不管黎秩问阿九什么话,他都是回答不知道。黎秩起初有些生气,但心里也明白他根本没有资格迁怒阿九,他挫败地低下头,半晌不语。

  阿九一直看着他,像是将他当成主心骨,在等他拿主意。

  片刻后,黎秩慢慢扶着门框起身,一步步缓慢回房。

  阿九坐在原地看着他,看着他拖着病弱的躯体,缓慢地踏进门槛。黎秩脚步一顿,轻声道出他的决定。

  “走吧,让他放心。”

  事实上,黎秩没有办法不听从姜蕴的安排,他没有能力去救姜蕴、帮姜蕴,也无法阻止姜蕴去报仇,除了姜蕴自己,谁也没资格阻止。他或许可以从现在开始等待,也许下一个十一年后,姜蕴还会再出现——若是那时,姜蕴已经报了仇,也还活着的话。

  大船自荆州南下,前往苏州,千万里之距,山遥水阔,也终究有到达的一日,小半个月后——

  苏州。

  繁华而内敛的江南与渝州不同,西湖、断桥、白墙黑瓦,每一处都是一副含蓄温婉的水墨画。刚入孟冬的苏州,枝头的红叶还未落尽。

  得月楼是苏州排得上名号的茶楼,张承则是熟客,更是苏州出了名的纨绔公子,领着侍从刚走进茶楼,掌柜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张承则听着掌柜恭维的话,吊儿郎当地一眼扫过楼下大堂,偏没找到要找的人。

  张承摆手打断掌柜的马屁,直接问他可有见到世子。

  知道世子在楼上时,他二话不说就带着四名侍从冲了上去。

  侍从们个个皆是八尺大汉,张承则也长得颇为高壮,见一行人来势汹汹,楼下许多客人见到,有几人都要怀疑这锦衣公子是要来砸场子的。

  这时便免不得有人问起怀疑的客人,是不是初来的苏州。

  而二楼上,十几名侍卫早早将楼上的客人清空,此刻只临窗的座上有人,十几名侍卫守在楼道前,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敢去打扰主子。

  桌上摆了一桌精致点心,只去了二成,便没人再动了。

  燕七看看趴在桌上睡着的胖娃娃,再看向胖娃娃对面的紫袍青年。他们世子今日气色很好,自病愈后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就是心情不好。

  自打在茶楼里坐下后,萧涵就默不作声坐在对面喝茶,时不时望向窗外,频频走神,心不在焉。

  眼看侍卫们都快站着睡着了,萧涵还没有回神,燕七回头撞了下身旁的燕八,正打瞌睡的燕八吸溜着口水醒来,一脸被惊吓的样子,燕七瞪了他一眼,而后指向睡得打起小呼噜的奶娃娃,白嫩的胖脸都被桌子咯红了。

  燕八看出燕七眼中对小公子的心疼,嘴角抽了下,索性他胆子最大,还是顺从地轻咳一声,出言提醒萧涵,“世子,小公子睡着了。”

  萧涵眸光一顿,缓缓回首。

  稍显冷肃的桃花眸子望向燕七二人,二人当即低头,便转向了对面趴在桌上睡的正香的小孩。

  萧涵搁下茶盏,幽幽望着小孩,“三郎是猪吗,吃饱了就睡。”

  听到世子的评价,燕七忍不住为小公子抱不平,硬着头皮道:“小公子还小,本就比大人睡得多……”瞧见萧涵看过来的眼神,燕七马上闭嘴。

  就在这时,楼道传来一声大笑。

  “世子说的对,小孩子嘛,本来就是吃了睡醒了吃的小猪。”

  话音落下,张承则自个上来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他的人都被拦下了,他也没敢多话,毕竟那是平阳王府的人。

  张承则颇为狗腿地躬身小跑过来,给萧涵行了礼,“许久没见世子了,今日又带小公子出来玩吗?”

  燕七听了很不高兴,说小公子是猪?哪有人这么拍马屁的。

  萧涵同样没什么好脸色,态度冷淡道:“许久未见?前日不才来过王府,父王似乎还挺看好你。”

  张承则起身嘿嘿一笑,“那不是因为您近来心情不好,王爷也是爱子心切,特特请我这纨绔过来给世子逗趣吗?看样子,王爷又出门了。”

  萧涵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张承则倒没什么害怕的,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要不是王爷王妃不在,那小公子也不会是您带着……”说着,他压低声音,指了指睡熟的小公子,同萧涵说:“小公子都睡了,世子,不如去小的那里转转,我那排了新戏,就等着您过去给掌掌眼呢。”

  萧涵兴致缺缺,不过张承则有句话倒是挺合他心意的,他竟真的起身,不过却是吩咐燕七二人——

  “带三郎回府。”

  他说完就走,燕七轻推了燕八一把,叫他去抱小公子,便快步追上,“世子,这就去张府了?”

  张承则很快笑着跟上去,心里都开始想要向王爷拿什么赏赐。

  不料萧涵却断然道:“不去,别跟来,我出去转转。”

  燕七和张承则愣在原地。

  萧涵径直下了楼,只留给众人一个冷淡的背影。被扔下的一干王府侍卫想跟上又不敢,纷纷无措地看向燕七,燕七踟蹰了下,回头跟燕八吩咐了一句先带小公子回去就跟上了。

  萧涵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袍,发丝一丝不苟的用金冠束着,惹眼的装束愣是被一身冷肃压住了,看上去矜贵而又颇具威仪。如此耀眼的一个人走进街上,叫无数人频频回首,不管男女,也颇有鹤立鸡群的味道,因此,燕七很快就找到了人,低声唤了一声。

  萧涵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就带着他随意走着。

  而在王府的人都离开之后,黎秩和阿九便进了茶楼,见楼下有座,二人也不挑,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茶楼伙计很快过来,笑着问二人喝点什么,话说道一半就卡壳了,双眼瞪大,人也呆住了,是被惊艳的。

  这二人穿着朴素,一青衫一白衣,皆是高瘦纤长的身材,只看背影就知道是两名模样不错的年轻人,可一看正脸,这何止是不错!

  一个塞一个好看。

  白衣的俊美,青衣的秀丽。不过二人似乎风尘仆仆而来,神色疲惫,那着青衫的年轻人像是身体不大好,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病弱。

  茶楼伙计就这么愣了半天。

  阿九跟黎秩嘀咕了两句,回头见到他,不以为意地要了一壶龙井,再叫他随便上些点心便摆手让人走了,回头继续跟黎秩说话。伙计愣愣地走开了,也不知道这边一桌人都被楼上刚下来的锦衣公子盯了好一会儿。

  那人正是哄世子不成准备打道回府的张承则,没想到下来发现了两个长得特别好看的人,他向来荤素不忌,只爱美色,便在楼梯上睁大眼睛探头看着楼下的阿九二人许久,特意整理好了衣冠,才人模人样地下去。

  阿九正跟黎秩埋怨坐了那么久船的辛苦,他们今早刚下船,先去了陈清元师兄家的药铺安置下来。阿九的意思是他先去王府打听一下萧涵最近在干什么,再找机会让黎秩去见他,不过黎秩现在就想要去平阳王府。

  二人谁也不听谁的,僵持了一路,阿九说得口干舌燥,拉着黎秩进了茶楼,也是想让他在这待着,等迟些再找萧涵,至少先打听清楚。

  坐下来后,阿九还再劝说黎秩。

  黎秩听他越说越激动,便回了一句,“这里的芙蓉糕不错。”

  阿九一愣,顺着话问:“你吃过?”

  黎秩点了头,眼底涌上星点笑意。

  他初次去王府的时候,天色已晚,二人一路没吃什么,等夜宵上来之前,萧涵给他送来过一些点心让他垫垫肚子,当时就有得月楼的点心。那时黎秩没有吃,但后面偷偷尝了一块芙蓉糕,于是现在便想了起来。

  阿九俨然不信,“骗我,你来过苏州几次?还找不找了?”

  黎秩只来过苏州一次。

  黎秩几年前基本就没来过江南,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西北关外,因为王庸和红叶的坚持,他很少会离开伏月山太长时间。江南太远了,长辈们不放心,他便近几年才开始涉足。

  “得月楼的点心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尤其要数芙蓉糕。”

  一个声音从身后冒出来,二人俱是一愣,而后齐齐回头。

  张承则就站在后面,笑得一脸温柔。他是个挺拔的壮汉,相貌也是周正的,乍一看,还挺像个好人。

  张承则自以为很礼貌地抱拳拱手,“在下张承则,看二人不像是苏州人,这是头一回来苏州吧?不小心听到二位说是来找人的,我生在苏州,打小就在这苏州城里混……咳,这苏州城就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阿九和黎秩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怪罪。这个张承则很明显是过来搭讪的,别以为装得一脸正经,就能让人忽略他一直黏在二人身上贪恋又露骨的眼神,谁还不是老江湖了?

  不过,阿九认为是黎秩招来的,黎秩则认为是冲阿九来的。

  张承则见他们不说话,便把话说白了,“二位可需要帮忙?”

  阿九朝黎秩挑眉,是他自己找上来的,要顺便用用不?

  黎秩垂眸,那就看看吧。

  二人打定主意,阿九挤出一个笑容,“那再好不过了,张公子快请坐下!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确实是来苏州寻亲的,可我们谁都没来过这苏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正愁着不知该去何处找人,张公子您就来了!”

  美人跟他说话了!

  张承则心跳都扑通扑通加快了,嘿嘿笑着坐了下来,就挨着阿九那边——只因对面的黎秩虽然也好看,但是表面病弱的他让人不敢接近。

  他的眼神很冷,像冰雪凝成的锋利长剑,看一眼就能要命。

  对比之下,阿九竟很温和。

  张承则色迷心窍,双眼黏在阿九身上,一脸痴迷神态,“我这人就是热心肠……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徐。”阿九随口应道。正好茶水送了上来,连带着几碟小点心,他顺手倒茶,先送到张承则面前。

  张承则激动得脸都红了,嘴上说不必客气,却喊起了小徐。

  黎秩也不打扰他们,一边看热闹,一边低头吃点心。

  阿九给了杯茶就直入主题,装出一脸急切,“你真的都知道?可是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他不是寻常人,没点身份的人恐怕都见不着他。”

  张承则一听笑了,骄傲地拍拍胸口,“是吗?这可不是巧了吗,我娘是县主,跟皇家攀着亲呢,这苏州的平阳王知道吗,我常去他家玩!”

  阿九能不意外吗,连黎秩都惊得抬头看了过来。只不过似乎因为他的眼神太过冰冷,张承则一个激灵,马上把险些暴露的本性收敛起来,正色道:“小徐,你们要找什么人?”

  阿九心道这就是刚打呵欠就有人送枕头,他跟黎秩使了个眼色,叫他看着学着点,便一拍桌子大喜道:“你能进平阳王府?那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张少爷,我兄弟二人还有一个妹子,她正是进了那平阳王府!”

  黎秩隐约感到一丝不妙。

  张承则殷勤道:“是吗,也许我见过她,我前日才去了王府!”

  “嗨呀,这可真巧!”阿九说着挤出泪光来,“我那小妹子,前阵子无意中见了世子一面,竟就一见钟情非他不嫁,还留书出走来了苏州!老人都说美色害人,我以为只有女色才能叫人堕落,没想到男色也是如此!”

  黎秩愣在当场。

  阿九这个狗东西在说什么?他哪个妹子非萧涵不嫁?

  张承则也惊了。

  “……小徐,你家可是在渝州?”

  阿九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张承则心道能猜不到吗,世子前段时间只去过渝州,据说,世子被那魔教教主迷了心窍,不仅要求娶,还为了魔头留在那边不肯回来。

  要不是王爷施压,将小公子送了过去,恐怕世子现在还在渝州呢。

  可徐家妹子竟就喜欢上了世子!

  孽缘啊。张承则不忍心让漂亮的男孩子伤心,一边又很为难,“这,世子是去过渝州,不过他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并没有带人回来。”

  阿九低头假装抹泪,“我妹子是偷偷去的,她身份低微,也许都入不了王府,但她功夫不错,也许会找机会偷偷接近世子。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混进了王府,我这样的身份也见不到世子,真不知该上何处去找人。”

  黎秩已经捏紧了拳头,冷着脸想,等会儿回去打死阿九。

  张承则听到这里,却仿佛看见了转机,喜道:“这不难!小徐若是着急,我明日便带你去王府,世子他其实很好说话,想必会帮忙的。”

  黎秩顿了下,匪夷所思地看向张承则,这人还真上当了?

  阿九果然停下抹眼泪的假动作,然后趁机揉红了眼睛,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张承则,“真的吗?那,今日我们就去王府,如何?”

  张承则也很想答应,却面露为难,“今日恐怕不行。”

  阿九问:“为何?”

  张承则犹豫须臾,还是选择出卖世子,“世子自打回来后,心情不大好,今日正好出门散心了。”

  阿九连装都不装了,急忙追问:“他干嘛心情不好?”

  “这个我也不清楚。”张承则是好骗,不过关于世子被魔头玩弄然后无情甩掉的丑闻,他是决计不敢说的,一个字都不敢。世子看着脾气好,有时还愿意跟他们这帮纨绔一起玩,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软和的人,谁要是得罪了世子,少不得要剥下一身皮。

  阿九很失望,脸上都表现出来了,“那行吧,不用麻烦你了。”

  倘若明日要进王府,他自己就能去,他就是想打探一下萧涵的态度,看看他是不是还喜欢黎秩,要是不喜欢了那还去什么。万一萧涵因怒生恨,黎秩去了王府难保不会被欺负。

  张承则一时间还没有察觉到阿九态度的改变,为了哄阿九开心,他正要再劝劝阿九,阿九已经别脸扭一边去跟黎秩说话了,也没有刻意避着他,“我再去打探一下,改天再说。”

  黎秩皱眉。

  这时,几名带剑的年轻男女走了过来,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他们在讨论着什么,边走边说话,路过几人时,几人听得很清楚,“太湖出现那个魔头,是不是伏月教的教主?”

  “真的是他?”粉衣少女就挑了边上的桌子坐下,脸上充满了困惑,迫不及待地问:“我听人说过,当初伏月教失火时魔头好像逃了出来!”

  “小点声!”

  与少女一起的年轻女子低斥一声,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四周。阿九和黎秩都在听,但二人不会做出探头探脑的动作,张承则也没有乱看,她才低声说:“谁都不知道当日的大火是怎么回事,伏月教说没就没,这本就很蹊跷,那么大的一个魔教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多半是魔头的诡计罢了!”

  “正是。”对面的青年赞同道:“自魔教出事后,所有魔教中人都消失了,邪道上甚至有了六大门派不甘败在魔头手下、反口回头围剿魔教的谣言,来羞辱我六大门派,这不是魔头以退为进的阴谋又是什么?我看这次太湖出现的那个灭人满门的恶贼,八成就是魔教教主!据说那家姑娘花容月貌,也失踪了,保不准就是魔头为了方便掳走那位姑娘,便恶毒地用砒、霜毒杀了那姑娘全家,简直令人发指!”

  大抵是因为他太过激动,担忧周围的客人们听到会有麻烦,那年轻女子赶忙转移了话题,几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已是无关江湖的事了。

  阿九慢悠悠喝着茶,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笑意,“魔头为掳走貌美女子,残忍毒杀女子全家?”

  张承则惊道:“原来是真的啊!”

  阿九挑眉,“你也听到了?”

  张承则点头,看看四周,压着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世子最近在查这件事,还派了他的心腹燕九过去,他好像也想找到魔教教主……”

  阿九嗤笑一声,回头看向黎秩。

  “若真是你,会用砒、霜杀人?”

  黎秩神色淡淡,“不,一剑一个。”

  “你们怎么还玩起来了……”

  张承则起初听他们二人对话还挺好笑的,可见黎秩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自己,他就说不出话了。

  他好像看到这个病弱青年身上有杀气,比世子还叫人害怕。

  几个月没出江湖,江湖对伏月教的风评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唯一不变的是,哪里有杀人恶贼,哪里就有人骂魔头,但哪里有人骂魔头,那里也有人偷偷地八卦起魔教教主的盛世美颜,并且坚信那么凶恶的魔头不是他。

  到现在为止,江湖上没人知道伏月教到底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魔教教主和他的教众都去了何处,他们成了这个江湖上又一个谜团。

  虽说魔教教主失踪了很久,关于他的话题却是层出不穷,其中包括他的行踪、他的相貌、以及他的感情,说到这,就要说起那位小世子。

  这又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而在月前,皓月山庄的名字渐渐出现在江湖上。皓月山庄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山庄,那里却住着武功很高的人,他们不参与江湖纷争,遗世独立,俨然是江湖之中的一股清流。

  乌蓬小船缓缓漂过喧闹的集市,潺潺水声划过耳畔。

  船尾的萧涵静静望着水流的方向,船头的燕七握着竹篙卖力撑船。忽地,萧涵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他以前也跟我坐过这样的小船。”

  燕七惊了一下,回头望去。

  这是回到苏州后,萧涵头一次像从前那样,主动提起曾经与黎秩在一起的事。回到苏州后,萧涵的生活如从前一样,只是他的人变得格外的平静,仿佛没了从前的活力,更加成熟,更加孤寂,也不再提起黎秩。

  但数日前,听闻太湖那边有魔头出没,他还是让燕九去了。

  即便萧涵很清楚,那个恶贼不可能会是黎秩,可万一呢?

  万一跟从前一样,听到有人在冒认他,黎秩又现身了呢?

  萧涵期待着燕九给他带回答案,同时,他强装的镇定已然未能坚持太久,父王母妃察觉到他的变化,再次找借口出门把弟弟交给他,以为身边有个人,就能让他不再胡思乱想,尤其还是个不懂事又精力旺盛的小皮孩。

  可当身边不再吵闹,一个人待着时,他还是很焦躁。

  燕七日日跟在萧涵身边,自然也看出来了萧涵在想什么,燕七欲言又止,终归是冒着也许会挨打的可能,说道:“我们去太湖一趟吧。”

  萧涵闻声抬眼望了过来。

  他的脸上满是迷惘。

  燕七正色道:“不管是不是,世子,就像几个月前我们等到黎教主那样,我们去太湖守着,黎教主也不会坐视有人冒充他而不管的!”

  所谓的道不同,该各归各处,这些他人可能会劝萧涵的话,燕七不认同,他只见到自家世子十分落寞,他在难过,但他总是自己憋着。

  燕七早就看不下去了。

  萧涵没想到燕七会如此直白的道出与自己心中一样的想法,他一时怔住,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珠串。

  那是一串精致的红豆手链,一个月前,百里寻送来的。

  他说,这是黎秩送他的生辰礼。

  可他的生辰在二月。

  错误的日子,却该是对的礼物,萧涵从不怀疑黎秩记错。

  萧涵猜测,这是送礼之人找的借口,为的是将黎秩还活着的消息传给自己,但是不是黎秩呢?

  萧涵无法确定。

  他怕有人冒充黎秩给他送礼。

  红玉磨成一粒粒圆润的相思豆,末端挂着一粒薄如纸张的精致小玉牌,刻着萧涵的字,字迹就不像是黎秩的了,但萧涵还是很珍惜。

  收到这串相当贵重的珠链后,萧涵就一直戴在手上,他会时不时把玩,尤其是在思念黎秩的时候。

  而在燕七眼里,世子每回看见这串红豆珠链,身上就有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息,他见状更是心疼,从前乐观的世子哪儿去了?

  燕七见之面色略沉,又劝道:“世子,您在这里等是没用的,上一次您可以去找黎教主,这次也可以,只要你想,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萧涵眼底渐渐亮起了微光。

  “找他?”

  燕七重重点头,接着怂恿道:“黎教主不是自己走的,您说过的,他走之前跟您约好了,会跟您再见的,他现在一定在哪个地方等您!”

  萧涵不是没想过去找黎秩,只是毫无头绪,而百里寻那里,他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他并不是没有找,黎秩走了多久,他就派人找了多久。

  但,数月前,黎秩曾为了他人冒充自己而现身江湖。

  现如今,同样有人冒充黎秩,江湖上已有许多议论。

  上一次的经验,加上燕七的劝导,萧涵心中那一点微末的希望,如同一点豆大的火苗,轰然一下燃了起来,他的眼睛迸射出亮眼的光芒。

  “你说的对。”萧涵低声喃喃,他用力握紧掌心下的红色珠链,眼中逐渐恢复了以往的飞扬神采。

  “回府,马上去太湖。”

  “是!”

  见世子终于重新振作,燕七长松口气,握住竹篙就要调头。

  不知不觉中,乌蓬小船已经随风飘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约莫是城东一角的桥头,不远的岸上是一片青翠的竹林。

  燕七兴冲冲地调转了方向,往岸边撑去。他是世子的近身侍卫,又不是船夫,会划船才怪,还是上岸后再找别的法子赶回王府吧。

  可刚转了方向,燕七就愣住了。

  竹林前站着一个人,青衣,乌发,容颜苍白而昳丽。

  他见燕七看过来,动了动唇,声音大,却足够让人听见。

  “你这船,能送我一程吗?”

  正低头摩挲着腕上珠链的萧涵忽地愣住,他呆呆地起身,四处寻找着声援,神色急切,竟略过了黎秩,之后猛地回头,定定看向岸上。

  燕七也终于回神,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眼花,激动得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刚说要去找黎秩,谁知黎秩就现身了!

  燕七下意识回头看向世子,见世子也被惊喜震呆了,他笑了笑,忙撑船过去。他将方才积累的撑船经验都用上了,小船很快就到了岸边。

  小船接近之时,黎秩回头看了一眼竹林深处,便走过去。

  萧涵愣愣地站在船头看他。

  二人相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直到黎秩先偏开脸,微微抿着唇。

  萧涵还没有反应。

  燕七恨铁不成钢,赶紧道:“当然可以!您快上船吧!”

  黎秩看了看萧涵,这是醒来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见到萧涵。

  他其实有些无措。

  阿九担忧的事,他也担忧,可萧涵没有反应,他竟然在发呆?

  黎秩犹疑了下,还是上了船。

  乌蓬小船逐渐远离岸边。

  燕七使劲撑船,要快点离岸,让黎秩上了贼船就下不去。

  青翠竹林前,阿九跟孟见渝慢慢走了出来,他们望着小船远去,一个一脸愁容,一个不以为意——事实上,是孟见渝无意中发现了萧涵在这里,等黎秩和阿九回来时,他便告知了二人,而黎秩还是决定来见萧涵。

  阿九的眼神变得幽怨。

  “就这么走了。”

  黎秩就只回头看了一眼。

  孟见渝捧场的应了一声,“嗯。”

  真是个没良心的。阿九心情复杂,踌躇了下,回头向孟见渝道:“不管他了,孟见渝,多谢你一直在帮我们,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等他说完,孟见渝便了然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把那些事说出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伏月山大火那天,我只在山上接走了你。”

  阿九脸上露出歉意,而后郑重地想孟见渝拱手一礼。

  “大恩不言谢,往后孟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只要你开口,不管好事还是坏事,阿九都帮你干了!”

  静谧的江上,燕七开始装聋作哑,自打黎秩上船后,他就不再说话,他不想打扰世子和黎教主叙旧,然而事实叫他憋得险些背过气去。

  世子没有说话。

  世子呆站在那里。

  黎教主也没有说话,他坐下来了。

  很好……世子也坐下来了。

  两人肩头紧挨着,都没说话……

  燕七替他们干着急了许久,心里都想了很多互诉衷肠的画面。

  终于,一直愣愣看着黎秩的萧涵有了一丝反应,他望着黎秩,眼眸微红,哑声道:“你想去何处?”

  在这重逢之时,黎秩竟有些腼腆,这让他无法直面萧涵。

  “可以去平阳王府吗?”

  萧涵又是一怔,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为何要去那里。”

  黎秩决定先将话说清楚,他鼓起勇气,用一双清冷眸子直直望着萧涵,开口却紧张得有些结巴。

  “我,我跟人约定好了。”

  萧涵深深看了黎秩一眼,忽然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脸。

  黎秩这才留意到萧涵的异常,他看萧涵这样,不免有些担心,满心的紧张也被压了下去,他等着萧涵抬头,眼里很是担忧。可萧涵虽然还是红着眼睛,却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坐我的船,可不是免费的。”

  黎秩一愣,“那你要什么?”

  萧涵握住黎秩的手,肃容道:“看你能给什么。王府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除非……你亲我一下。”

  燕七偷听到这里,险些一头载下河,世子你就这么没出息!

  没出息的萧涵表面严肃,望着黎秩的眼睛却满是忐忑。他不敢狮子大开口,吓跑终于回来的心上人。

  黎秩被萧涵看得脸慢慢红了起来,可见到他的眼睛当真是红着的,他握着自己的手竟也在轻轻颤抖,黎秩心头一阵熨帖,应道:“好。”

  萧涵眼里竟浮现一道水光,很快又被他敛去,他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小心翼翼贴近黎秩,唇在他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回来就好……”

  蜻蜓点水的一吻后,萧涵用力抱紧了黎秩,声音似带哽咽。

  他竟然还哭了?

  黎秩闻声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跟着眼眶泛了红,他眼里略过一丝挣扎,沉吟须臾,便抓住萧涵手臂将人推开来,皱眉道:“不行。”

  “要亲就好好亲,不能敷衍。”

  赶在萧涵面色变化之前,黎秩斩钉截铁地抓住萧涵的衣襟,抬头亲向他的唇。黎秩难得的主动总是如火一般热烈,萧涵眼底的忐忑不安随之散去,涌上笑意,揽住黎秩纤细的腰肢,俯首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心上人。

  江上略过一行飞鸟,水波微漾。

  一层一层,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

  最后,我是个笨蛋,昨晚写到半夜才写了半章存稿想放上来,结果定错时间不小心发出来了,还有一半内容是我不想要,我就先全部换上废稿,等晚上写完了替换,现在一口气写完了,三千字替换成了一万字,惊不惊喜!

  明天再继续王府日常番外吧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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