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的反应太过平淡, 平淡得让人不可思议,知道萧涵丢下他走了之后,他就这样?姜蕴久久未能回神, 仔细一想,甚至有些害怕。

  由于走神得厉害, 阿九喊了他好几声姜蕴都没听见,眼看灶上瓦罐里的汤水都溢出来了,阿九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揭了锅盖,也因此被热气烫红了手背, 阿九倒抽冷气, 摸了摸耳朵, 然后纳闷地拿手肘撞了姜蕴一下。

  “大哥, 你在干什么啊!”

  姜蕴这才回神,抓住阿九的手检查了一下, 白皙手背上的一片红很明显,他眉头一皱,叫阿九去冲冷水。阿九无所谓地摆手, 一开始烫那一下过去了就不太难受了, 这点小伤犯不着那么紧张, 他更关心姜蕴的状态。

  阿九是习武之人, 糙惯了, 虽然看上去就是一幅初出江湖的贵气小公子模样,其实本质是个老油条。

  姜蕴也便随他去了,忧心忡忡道:“小姜今日不大正常。”

  阿九迷茫道:“什么?”

  他没有觉得黎秩有哪里不正常的, 黎秩吃了睡,睡醒了喝药吃饭然后接着睡,整日病恹恹地没什么精神,反倒是姜蕴今日不正常才对。

  萧涵的消息是姜蕴托人打听的,这里只有他和黎秩知道,想来阿九刚才真的睡过去了,就是在边上也没听到。姜蕴实在是担心黎秩,便将这消息告知阿九,末了说:“你也看见了,他刚才一点也不难过,还笑了。”

  阿九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平日是挺粗神经的,尤其是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太过安逸的生活让他心思跟着懒惰下来,听姜蕴说起,他才发现,黎秩刚才的确很平静,跟往常没有区别,这很好,可是他不应该这样啊!

  阿九摩挲着下巴,猜测道:“知道萧涵已经走了,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他是不是变心了?这难道是春秋蝉和凤凰蛊融合的后遗症?”

  姜蕴显然更加忧心了。

  见状,阿九轻咳一声,拍了拍他肩头,“想开点,小姜没事就是没事,也许他只是感情淡了而已,瞧不上萧涵了,反正他也好了不是?”

  但黎秩绝非是这样的人,利用完后发现他人没有价值便一脚踢开。姜蕴相信,黎秩对萧涵是真心的。

  阿九反正想不出来所以然,黎秩不难过是好事,而见姜蕴愁眉不展,阿九心想他就是想太多了,赶忙转移话题,“你在这熬什么呢?”

  姜蕴心不在焉道:“骨头汤。”

  一听就是给黎秩熬的,黎秩最近只能用些汤汤水水,姜蕴便托人找来许多温补之物,但凡黎秩入口之物,无不是经过姜蕴亲手熬制的。

  阿九很是眼红,又有些嘴馋。

  姜蕴听见他吸溜口水的声音,拿起边上的勺子搅动浓白汤水中的大骨头,好笑道:“这次有你的份,一会儿先去给小姜送去,再回来喝。”

  阿九顿时笑开,相当容易满足。

  “好!”

  姜蕴无奈摇头。

  自眼睛能感觉到光后,陈清元便调制了一瓶膏药,内服外敷配合,想温和地化去覆盖在黎秩眼睛上的毒素,避免弄脏什么便蒙上白纱。

  起初黎秩很不习惯,先前他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有些麻烦,蒙上双眼后,他便有了一种突兀的感觉——这让他清楚的明白了,他的眼睛瞎了,他分辨不清白天黑夜,也看不清身旁的任何人和物。

  对于黎秩而言,休养的日子并不好过,且很非常难熬。他只是没有向他人诉苦的习惯,在他这里,他醒来不像是只过了七八天,更像是过去了十年半载,他身边的人是陌生的,他所在的地方也是陌生的,而他看不见。

  种种因素叠加,让他极度不安。

  他其实也会在夜半被噩梦惊醒,也会在每次醒来分辨不清时辰时感到彷徨,也会偷偷想念一些人。

  自醒来后,黎秩得到外界消息的渠道只有姜蕴和阿九,除了他们,住在这里的很多人他都从未与他们有过独处与更多交流,因为他们在。

  但姜蕴不会将他想要知道的都告诉他,他们或许也不知道,他们的沉默与避讳给黎秩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而黎秩面临的还有无尽的黑夜。

  也许是看出了黎秩不待见他,姜蕴日间很少会待在黎秩身边,来了也只是静静坐在一边,而他唯一信任的阿九便会被他派去整日陪伴黎秩。不过阿九有时候无聊极了会偷偷出去,然后不知道逛到哪里去,就不回来了。

  阿九跟姜蕴的性情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他跟黎秩之间名义是叔侄,由于二人年龄相近,又是一块长大的,他跟黎秩并非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关系。他并不会以长辈的身份自居,不会跟姜蕴那样要把儿子放在眼皮下才放心,阿九这个年纪正野得很,因此自认为自己了解黎秩,认为黎秩需要独处的时间,这是黎秩的自由,叔叔不好干涉。

  黎秩初次听到他这言论时,实则无语凝噎,这分明是在偷懒,但他也很喜欢阿九给他留的个人空间。

  再一次独自在屋中醒来之时,黎秩身边没有任何声音。

  自温度与屋外蝉鸣的规律,黎秩猜测出此时约莫是晌午或是黄昏,他下意识摸了下眼睛上的白色纱布,随后不适地皱起了眉头,摸索着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他恢复了一些力气,手脚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短暂时间的站立和走路是没问题的。黎秩不想继续睡下去,便回忆着阿九前几回带他出门的方向和距离,一步一步度量着、探索着,倒也真的顺利地走出了房间。

  阿九跟黎秩说过,他们住在一幢二层的竹楼里,黎秩便住在二楼上,而楼上也就只有他、姜蕴、阿九三个人,往日没有人会来打扰。

  在黎秩房间门口外面,正对着的是一个宽敞的露台。

  黎秩每次走到这里,都能嗅到多种花香,这时也不例外。听闻姜蕴在四周栏杆上摆满了各色花卉,就是为了提醒黎秩前面是危险的露台。

  黎秩记性不错,闻着花香走到露台上。而在这时,楼下走过一名身着藕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她采回来的各色山花,尤其是她手中那一支山茶花,开得格外张扬红艳,她本是专心摆弄着手中的鲜花,不经意抬眼一瞥,忽地一愣。

  她见到一个身形颀长的青衣人正站在鲜花簇拥的露台上,蒙眼的白纱很长,在微风吹拂下绕过他及腰长的墨色长发。他的脸很好看,美得不像凡人,即便脸色很苍白,也不过是平添几分柔软,更叫人更加怜惜罢了。

  女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弯唇一笑,快步走到楼下大堂。

  再出来时,她手中的山茶花已经换成了一壶温热茶水。

  上楼不过片刻功夫,大抵是她的脚步太轻,黎秩一时没有留意,而当女子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时,黎秩已经走到露台边缘,挨着半人高的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待女子看清,才发现他是在躬身摸向手边的一盘花。

  女子提醒道:“那是紫铃兰。”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叫黎秩顿住,他慢慢收回手,起身站在原地回首“望”向声音来源之处。女子刻意踩出沉闷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过来,语调不紧不慢,十分温和,“黎教主再往右一步,便是栏杆,可要小心。”

  黎秩微微侧首,“薛菱?”

  薛菱将茶盏放在四方小桌上,带着几分意外抬眼望去。黎秩循声走来,脚步不见半分迟疑,从容地走到了桌前的藤椅上坐下。若非他还蒙着双眼,薛菱险些怀疑他的眼睛并没有失明,她愣了一瞬,随后低头一笑。

  “没想到黎教主还记得我。”

  “我听说这是你们的住处。”

  黎秩坐姿端正,他听见薛菱在倒茶,而后将茶水送到他面前,动作轻缓,都在他能听见的范围。

  不过这是他醒来以来,第一次听到薛菱的声音,第一次与她碰面,即便阿九早就跟他说过,这里是裴炔和薛菱、陈清元几人的藏身之处。

  薛菱是个很识趣的人,她没有问黎秩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坐下,淡笑道:“不错。说起来,薛菱还未谢过黎教主先前在三清楼和九华山对我的相助,也多得黎教主,裴大哥才能与小陈兄弟相认。”

  有百里寻在,黎秩对自己当时混在武林盟中用过的假身份暴露没有太多意外,而他并没有帮助过他们,陈清元兄弟相认之前他根本不知到他们是兄弟,便不会冒认领功,“不过是弄巧成拙,这阵子住在这里叨扰了。”

  薛菱没想到黎秩比在武林盟时好说话很多,看着黎秩那张惹眼的脸,她实在难以理解当初黎秩当时为何要易容成那张普通到一把扔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脸,简直是暴殄天物。当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恨铁不成钢时,她也很吃惊,而后失笑一声,思索了下道:“黎教主客气了,不管如何,也是你与你的朋友帮了我们,再说这里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只不过一个落脚处。对了,我和裴大哥即将离开,我们不小心得罪了镇南王府,要离开避避风头,而小陈会留下来,直到黎教主好起来。”

  对方的坦诚让黎秩感到错愕。

  薛菱面不改色地说:“我们后日就走,打算今夜就跟几位前辈告辞的,正好见到黎教主,便想当面向你道谢,只盼你别怪我冒昧才好。”

  黎秩点头表示理解,他大抵有些了解薛菱和裴炔等人的处境。

  早前薛菱被带去镇南王府,裴炔和陈清元追去了,后来百里寻跟他们混在了一起,而他们也逃出了镇南王府,这其中也许有百里寻的相助。镇南王府不会放过他们,而今百里寻已经走了,他们也的确不宜在此地多留。

  黎秩只是很意外,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病将陈清元留下。

  这份纯粹的好意叫黎秩有些无措。

  黎秩与薛菱不过是泛泛之交,二人坐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话题可说,所幸安静了没一会儿陈清元就上楼了。薛菱看着有人来照看黎秩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的确不方便与黎秩继续独处下去,这才安心起身离开。

  “抱歉,阿九前辈和姜前辈去镇上了,临走前让我帮忙照看你,我刚才看你还在睡,就想先下去忙……不好意思!”陈清元说着,满脸羞愧地躬身认错,见黎秩脸色苍白,他又小心地问:“你起来后,身上可有不适?”

  这段时间以来,作为黎秩的大夫,陈清元其实跟黎秩没说过什么话,因为除了姜蕴和阿九,基本没人能与黎秩独处,谁也不会去打扰他。而他跟黎秩曾经的相处也并不抬友好,让他与黎秩在一起,他是有些害怕的——

  因为黎秩是魔头。

  陈清元前段时间在西南时都听说了黎秩打败六大门派的凶名,可面对着黎秩这般叫人惊艳的真容,又看他病的如此严重,竟有些可怜,让他不由自主跟着姜蕴紧张起来,他颇为忐忑地问:“黎教主,我扶你回去吧?”

  姜蕴跟阿九居然出去了?

  黎秩有些吃惊,倒也顺从起身。

  陈清元一脸紧张地伸出双手搀扶,黎秩感觉他扶着自己的手臂过分僵硬,跟着很快想起他跟陈清元以往谈不上愉快的相处,不由笑问:“他们都不在,小陈大夫,你就没想过是要为我先前给你下毒要挟一事报仇吗?”

  “报,报仇!”陈清元声音徒然拔高,显然很惊讶,“没,没有!我没有想要报仇……黎教主,你相信我,我陈清元不是那种记仇的人!”

  听着他无措到结巴的解释,黎秩抿了抿唇,扑哧一声笑了,往日的清冷全无,笑容里明显充满恶意,让这张惹人怜惜的脸变得有些欠揍。

  陈清元意识到黎秩是在耍他,先是一愣,而后涌上几分薄怒,脸上悄无声息红了。可见黎秩病弱到笑声带喘,他瘪嘴忍下心头的不悦,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将人送回房间去,心想魔头果真是魔头,还是很坏的。

  可是这个魔头,坏又坏得很漂亮,还有点可爱……

  思及此处,陈清元脸更红了。

  两日后,裴炔与薛菱果真离开了。

  远离人烟的二层竹楼接连走了三人,几乎天天被阿彩暴打泄愤的蛊师也很想逃走,奈何他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只能委委屈屈的待着。

  在黎秩醒来的半个月后,眼睛上的纱布终于可以拆开了,几乎所有人都在房间里等着,看着一圈圈纱布被拆开,看着黎秩睁开一双比以往更加潋滟多情的清冷眼眸,漆黑明透的瞳仁里仿佛盛着星光,美得让人心惊。

  陈清元这个拆纱布的都看呆了。

  江湖传闻真的是真的!

  亲眼看过魔教教主力挑六大门派那一场豪赌现场的江湖人都在传,伏月山的魔头乃天下第一绝色。

  如此颠覆江湖人多年以来对魔头认知的传闻其实在偌大的江湖上并没有太多人相信。陈清元想,那只是他们无缘得见这个漂亮的魔头。

  陈清元呆滞的时间太长了,耐不住性子的阿九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将他推开,伸出一手在黎秩面前挥了挥,“能看到吗,这是几?”

  黎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毫不留情拍开阿九握成拳头还哄骗他数数的手,绚烂眸光越过众人望向门外,楼外正对着绵延青山,晴光如洗。

  这是黎秩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哪里。”黎秩问。

  姜蕴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能看见了,阿九高声欢呼,其他人也都面露喜色,这时,蛊师窝在角落里举起手,小声提问:“那能放了我了吗?”

  姜蕴立刻变脸,“不能。”

  蛊师恨极了,却敢怒不敢言。

  阿彩看着他憋屈的表情,笑骂道:“你趁早死心吧,在黎秩好起来之前,我们都不会放你走!”

  她本是一脸得意的,不料回头就发现黎秩在看她。

  看着黎秩清冷的神色,阿彩不由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无理哭闹,又想到黎秩拒绝她的事……后来她听说平阳王府的世子去了伏月山求亲,才恍然明悟黎秩说的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

  每回想起,阿彩就觉得丢人,在黎秩面前连话都不敢说。

  而今黎秩不过随意一瞥,她就浑身不自在,急得口不择言,“你,你看什么!我是不会叫你叔叔的!我帮忙只是想要报答你这些年来对我们玄月宫的提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话音落下,满屋子的人都面露惊诧。

  黎秩眨了下眼睛,神色平静。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阿彩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扔下一句“就是这样”,就逃也似的跑了。

  黎秩默默收回视线,分明眼睛已经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成,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悦,让被阿彩惊呆的众人谁也没敢出言调侃。姜蕴看出来他是心情不好,笑容也淡了许多。

  明月初升。

  姜蕴将参汤送上楼时,一眼便见到背对着他坐在鲜花露台上的黎秩,消瘦的青衣背影看去很是落寞。

  姜蕴不会怀疑自己看过了,他站在远处踟蹰须臾,缓步上前将参汤搁在小桌子上,出言提醒道:“你快把小陈大夫养的花全揪坏了。”

  黎秩头也没回道:“没有。”

  可阿九说过这花分明是姜蕴养的,陈清元也可以作证。

  姜蕴见他耷拉下脑袋,浑身笼罩着低气压,便无端觉得有些好笑。他在黎秩身后坐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后背,温声笑问:“还在生气?”

  黎秩躲了一下,静默不语。

  这是默认。

  没有人比姜蕴更了解黎秩。

  这是黎秩重见光明的第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太过偏远了,这是他不知道的地方。

  从黎秩醒来的那天起,从他不再主动跟姜蕴说话,再未喊过姜蕴一声父亲,姜蕴就知道——黎秩在生气,不过他先前病的太重,即便是生气也做不了什么,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不说不做不反抗,但黎秩现在已快好了。

  他是想走了。

  这时候,姜蕴竟希望黎秩没那么快好起来。他好了,就会走。

  即便他是父亲,也留不住黎秩。

  姜蕴光是想着就有点心酸,“这世上没有比你我血脉更亲近的人,黎秩,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想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黎秩回头看了他一眼。

  姜蕴尽量让自己笑得足够真诚。

  黎秩眸光闪烁,问他:“这是哪里?”

  姜蕴就知道会是这样,笑容变得勉强,无奈道:“荆州。”

  竟然已经离开了渝州……

  离伏月山已经很远了。黎秩一怔,又想到,荆州,离皓月山庄也不远了,也比伏月山更接近苏州。

  萧涵在苏州。

  姜蕴道:“你要去哪里。”

  黎秩反问:“我可以走吗?”

  黎秩还能想起来问他一句,已经很不错了。姜蕴如此自我安慰着,笑容十分勉强地说:“我希望在你好起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黎秩静静看了他一阵,便转过头去。看黎秩背对着自己浑身充满抗拒的气息,姜蕴忍不住扶额。

  “我想亲眼看着你好起来,不然我会一直都不放心。”

  黎秩低声反驳,“我好了。”

  “还不够。”姜蕴摇头,“我想要看着你彻底好起来,直到恢复功力。你如今连自己能仰仗的武功都没了,离开之后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黎秩费解道:“你不去?”

  姜蕴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姜蕴心中十分熨帖,但嘴上说的话总是叫黎秩很不喜欢,“你如今病弱无力,万一叫人欺负了呢?”

  黎秩心中早有盘算,他不会叫人欺负的,纵然没了一身江湖第一的功力,他也有信心,自己不会沦落到被人欺负的地步。他学过很多防身之术,武功不过是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但姜蕴总是对他不放心。

  黎秩心想,姜蕴变了,年轻时的他是十分轻狂,从不会像现在这也担心那也担心,一点也不利落。

  可这只是姜蕴对他表示关心的另一种方式,黎秩无话可说,只道:“我答应了人,不能爽约。”

  姜蕴意识到他跟黎秩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无法达到一致,便毫不犹豫地换了个话题,“除了这件事之外,你就没有别的想问?那换我问了。”

  黎秩皱了皱眉,还是搬着藤椅转身面对姜蕴,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似乖乖听话的样子叫姜蕴十分满意,颔首道:“那天为何不听话,自己跑了出去,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黎秩一下听出来姜蕴是问在岛上病发的那天,说起此事,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愉悦,“我看见圆通,我杀了他,我报仇了。”

  言简意赅,让姜蕴很意外,他又无法赞同,“太冒险了,你当时病发,遇见了他可知道会有多危险?”

  黎秩轻扬起下巴,“他在临死前还在找你,他想杀了你,他还杀了娘、杀了王叔、杀了伏月山的很多人,他害得红叶姑姑惨死、让温叔忘了我们,给了伏月教一次重挫,他跟我们的恩怨不死不休,所以我要杀他。”

  “如此看来,你杀了他还很骄傲,很痛快。行,我知道你要杀他的原因,你做的很好,但是黎秩,没有下次。”姜蕴严肃道:“记住了吗?”

  黎秩皱眉,“我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必杀不已的仇人。”

  “若是有,你也会不顾自身危险与他生死决斗了?”姜蕴头疼极了,“真不知道你这性子是像谁。”

  黎秩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反而定定看着他问,“我做的不对吗?”

  若黎秩不是这样理直气壮地问出口,若他不是一脸骄傲地看着姜蕴,俨然一副等着夸奖的表情……

  姜蕴气着气着就笑了。

  与此同时,姜蕴也难免有些自豪,还有那么一丝惭愧。黎秩尚且知道要为亲友报仇,而他却……

  姜蕴语重心长道:“我老了,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我现在说的话你也许会觉得烦,但我希望你记牢。”

  黎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上去乖巧,其实叛逆极了。

  姜蕴见到他这张脸就又好笑又好气,他摇摇头,深吸口气道:“你母亲,红叶、王庸、温敬亭他们的命固然重要,但是黎秩,你的性命同样很重要,你若有半点闪失,不仅是我,所有关心你的人都会为你伤心难过。”

  黎秩眨了下眼睛以示回应。

  “以后不管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保护好自己,切记,没有人会比自己更重要,我要你好好活着。”

  黎秩道:“你跟一个人好像。”

  姜蕴被打岔,愣了一下。

  黎秩歪头打量着他,接着道:“王庸是你派来照顾我的吗?”

  姜蕴拧起眉头,“他不好吗?”

  黎秩黑眸闪烁,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姜蕴,“你说话跟他好像。”

  姜蕴沉默须臾,指着自己认真道:“我才是你爹,亲的。”

  黎秩道:“他也说他是我爹。”

  姜蕴觉得这个话题也说不下去了,他扶住额头,垂头深呼吸,再抬头时,不得已再次更换新的话题。

  “想知道我们与圆通的恩怨吗?”

  黎秩兴致缺缺,他问姜蕴:“王庸真的是你的侍卫吗?他是真的也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孩子吗?王庸的脸长什么样,他的孩子长得像他吗?”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就差直接问姜蕴,如果王庸也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会不会是他们两家的孩子报错了呢,所以黎秩是不是亲的呢?

  养大黎秩的这些年,姜蕴从来都知道,他儿子性子有点怪,但到此时此刻他才深刻的体会到了是有多奇怪,若非黎秩已经长大,他恐怕要打儿子了……姜蕴到底是忍了下去,尽管黎秩并不捧场,他还是自己接了下去,“其实我们跟圆通的恩怨,细说起来,应当要从南王府被抄家开始,追杀我母亲并且逼死她的就是他们师兄弟。”

  黎秩闻言果然没再插话。

  姜蕴暗松口气,赶紧趁机夸了黎秩一下,“你不仅是为伏月山的大家和你母亲报了仇,也为我母亲报了仇,黎秩,你一向是爹爹的骄傲。”

  黎秩没有任何反应,迟到的夸奖在他这里好像已经没用了。

  姜蕴坚强地接着往下说:“我并非是要你掺和进与镇南王府的恩怨,只是想告诉你,你很好……”姜蕴顿了下,苦笑道:“也许圆通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南王府蒙冤灭门后,我就已是一无所有,我背负百余条亲人的性命复仇,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我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我的复仇从瑞王死后就因为重伤不得不暂停,那时候,我遇到了你母亲,她是个很出色的女子,足够让我怀念一生,但她也走了。那一年的雪很大,我以为我们父子会死在那场雪里……”

  黎秩专注地看着姜蕴。

  “但我活过来了。”

  姜蕴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黎秩,嘴角仍挂着淡笑,“是你,让我活了过来。”

  “你的哭声让我清醒,你的血缓解了我身上的剧毒,我们父子就这样互相扶持着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姜蕴神色怀念道:“那时候你才不到一个月大,没人知道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在雪山里撑过来的,但我永远记得。你冷了饿了会哭,你的哭声提醒着我还有你,也让我一直坚持到现在。”

  姜蕴道:“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你就是我的命。我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无忧无虑的活着,远离那些是非仇恨,你想要什么,我会想方设法给你找来,我想要你代替我,代替你母亲,代替姜家冤死的所有人活下去。”

  黎秩微愕,“我?”

  姜蕴肯定地点头,“你是爹唯一的希望,可总是有人来破坏我仅剩的希望,十年前我一时不慎让你受了伤,至今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我太弱了,我只能让你从小姜变成黎秩,无法彻底解决南王府遗留下来的问题。”

  姜蕴其实很自责,“你每次蛊毒发作,我都很害怕。我怕你再受一点伤害,所以我让他们看着你,不让你下山,不让你跟外人接触。还有在岛上,我怕萧涵终有一日会辜负你,所以我不择手段地暗算了他……”姜蕴心虚又紧张地看着黎秩,声音也弱了下去,“我让他留在岛上,趁机把你带走了,他一定很生气。我还骗你说他不要你了,你也一定会生气,所以你就不理我,可是爹真的很害怕,我唯一的希望总是因为我给他的血脉和身份受伤,十年前时,这次也是,可我不过是想保护你。”

  黎秩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姜蕴抬手抹了把脸,试图将眼角的红晕揉散,而后小心翼翼地向黎秩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

  “对不起,爹伤了你的心上人。”

  黎秩等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主动提及,无非就是在等姜蕴先开口,只是他没想过姜蕴的态度会如此卑微和诚恳。诚然,姜蕴先动之以情再道歉的这个套路很狡诈,可是他的过去假不了,这让黎秩根本无法责怪他。

  姜蕴正忐忑地等着答案。

  黎秩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蜷紧又放松,面色始终很沉重。

  终于,他站了起来。

  姜蕴失望地低头,他本以为黎秩是听不下去要走了,却万万没有想到,黎秩竟俯身抱了他一下。姜蕴全身僵硬,感受着儿子微微冰凉的拥抱,整个人都呆住了,只听见黎秩跟他轻声说,“爹,都过去了,我没事。”

  姜蕴被这份巨大的惊喜震傻了,愣愣地问:“你,原谅爹了?”

  黎秩眸光一转,耳尖泛红,“你对不起谁,该亲自去道歉。”

  这无疑是在说萧涵。

  姜蕴心中百感交集,黎秩已利落地松开他,向他轻轻颔首,道了一声早点休息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蕴:“……”

  不再谈谈心吗?

  姜蕴目光追随着儿子匆忙的背影,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空的话,今天可能会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