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认为自己已经给出极大的诱惑, 为了那药,不说黎秩对他能有多客气,至少也该松开他。

  事实上, 按在他后颈上,仿佛随便一用力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的那只手反而更加用力, 而他竟然连一丝反抗之力都没有。

  黎秩讥笑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在找什么药。”

  黑衣人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并不吃这一套,为了活命, 他只能匆忙地道明自己的来意——“在下并无威胁黎教主的意思!我乃镇南王爷亲自指派前来, 为黎教主送救命药的!”

  不等黎秩回应, 他又急道:“当然, 我也是奉命来赔礼道歉的!还望黎教主明鉴,我家王爷一片诚意, 圆通所为绝非他本意!是圆通那小人自言黎教主生母是他师妹,自请而来,王爷当时身陷囹圄分|身乏术, 这才信了他的鬼话!并不知他会伤害您!”

  此人言辞恳切, 字字句句充满了真诚。黎秩只是嗤笑, 到底还是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松了手。

  那人大松口气, 忙捂住脖子退出半丈开外, 脸都吓白了。

  黎秩眸中嘲讽更甚,他都还没动真格,人就吓成这样了?

  这人敢冒险潜入别院, 还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黎秩面前,可谓十分胆大,谁料不过眨眼就怂成这样。

  他自己也有些尴尬,强自恢复镇定,仍警惕地不敢靠近黎秩,隔着远远的,拱手向黎秩深深一礼。

  “我名长源,随师父客居镇南王府,我师父是圆通的师兄……”他生怕黎秩误会似的,立马解释道:“圆通虽然是我师叔,但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代表镇南王府!而我师父康平才是王爷最信任的心腹,王爷近来得了空闲,才得知圆通所为,因担忧黎教主安危,特特派遣长源赶来渝州保护黎教主!”

  黎秩并未错过长源眼神闪躲中的惊恐,这大大取悦了他,他淡笑道:“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长源道:“我在王府多年,有一位颇得王爷倚重的朋友,名叫袁三,这次圆通来中原也带走了他,可就在不久前,王爷收到他送回的密信,才知这个圆通竟在伏月山上花言巧语蛊惑黎教主,妄图挑拨黎教主与我家王爷,他对王爷早有反心。王爷得信后着实气了一场,派长源来时已下了手令扣押圆通,不想当我来时袁三竟已被害……”他说着重重叹息一声,咬牙恨道:“定是圆通发觉他告密,这才暗害了他!”

  黎秩并不在意他的真情流露,甚至淡淡地说:“不,他是跳崖而死。而且,圆通也被他害得很惨。”

  长源静默了须臾,仿佛无事发生过一样接着愤愤道:“好叫黎教主安心,圆通已被长源拿下,王爷说过不管如何,都会将圆通交给您处理。”

  黎秩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等来一句对他而言有用的话,他眉梢挑起,眸光瞥向长源,“他在哪?”

  长源不愧为镇南王亲自指派而来的人,他敏感地捕捉到黎秩话中的一分在意,两眼亮了起来,“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黎教主应该也清楚,现在的金水城遍布着王妃跟世子的人,长源只得在城外寻一个安全之地,不过黎教主也请放心,圆通身受重伤逃不出去,只要您愿意,他就是你的。”

  黎秩眸光深沉,“你威胁我?”

  方才说了那么多,口口声声说镇南王会将圆通交给他赔罪,结果不还是威逼利诱的一种手段?

  长源状似慌忙地垂首,“长源不敢,为了让黎教主知晓王府的诚意,长源特特带来了王爷的亲笔手书……对了,黎教主可还记得百里寻?”

  黎秩微眯起眼睛,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代表他的耐心已经告罄,长源看出来后匆忙取出一封信件送上,边说道:“百里公子乃是我家王爷的第七位义子,王爷听闻他与黎教主乃是故友,便也命公子来了,想必有他在,黎教主多少会对长源多几分信任。”

  算盘倒是打的好。

  黎秩冷眼瞥了一下,随手接过,抽出信纸展开,入眼第一感觉便是字不错,苍劲有力,竟十分端正。这很不像他想象中镇南王的形象。

  都说字如其人,如今看来,倒不尽然。黎秩一目十行,不过多时便看完了,眸光微沉,若有所思。

  信上镇南王唤他侄儿,先是怀念了一番当年与南王府的交情,谈及南王府遭人陷害没落,而他委曲求全,为救南王府部下暂时将他们收揽麾下。他道自己苦寻姜蕴多年,终于得到消息,正要将他们迎回西南,将一切都还给他们,奈何义女红叶被人蛊惑,令他被困在宫中,而他不怨红叶,只恨圆通竟也阳奉阴违,为泄私愤公报私仇暗害姜家遗孤,令他甚是痛心云云。

  黎秩逐字逐句全都认真看了,他不知道这封充满歉意与真诚的信是不是镇南王亲笔所写,但最后的确盖了他的亲印,他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实则以退为进,最后再三向他道歉,且言明让百里寻来接黎秩一事。

  若镇南王以为能用百里寻要挟黎秩,未免太过天真,但他不只有百里寻,百里寻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黎秩所在意的只有他的仇人。

  长源见黎秩放下信件,试探道:“王爷吩咐过长源,此番来渝州,只是向黎教主赔礼道歉,不得无礼,长源也不敢乱来。可城中戒备,长源也无法将圆通送进来,只能请黎教主移步,百里公子也正等着与您叙旧呢。”

  黎秩倏然勾唇,长源还以为有戏,却见那一笑冷到极致。

  “是不能送,还是不想送?”

  看来百里寻在黎秩这里没有任何意义。长源眼珠一转,又道:“其实,王爷也通过圆通得知了黎教主的病情,王爷还派了府中最好的大夫随行,您看,这是王爷让我送来的药!”

  长源小心翼翼地在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双手奉上。

  “这是王爷珍藏多年的培元丹,解毒养气功效极好,想来能缓解黎教主病情,黎教主且先用着,剩下的便交给大夫,他那里还有好药。”

  黎秩看着玉瓶未动。

  长源自以为看出来什么,眼底略过一丝得意,笑着将玉瓶放在桌上,“长源不知世子许了您什么,但可以肯定,去了西南你可以得到更多——您会与我家王爷并肩。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世子也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凡人。您可以不爱权势,却不能不爱自己的命,随我去西南,您将得到重生。”

  话末,黎秩的眸光直直落到长源身上,带着浓浓的杀气。

  长源以为他戳中了黎秩的痛处,在玉瓶边上留下一个物件,便作势要离开,“长源不能在这里留太久,黎教主若是想明白了,便吹响这只骨笛,长源听到笛声,会马上赶来接您。”

  他全没了方才的恐惧,深深望了黎秩一眼,便推门出去。

  殊不不知在背后,黎秩瞥了眼桌上玉白的二尺骨笛,再望向他的背影时,脸上满是无须遮掩的讥讽。

  “谁稀罕你的药……”

  长源走后,黎秩烧毁了他带来的信,随后倒掉那瓶培元丹。

  他坐在树荫下,看着池中鲤鱼哄抢豆大的白色丹药,眼中不见半点波澜,却迟迟没有扔掉那只骨笛。

  他还是留下了那只骨笛。

  萧涵这一回出门,刚入夜就回来了,自然又是先跑来与黎秩见面,顺道一起吃了个晚饭,之后一直坐在黎秩房间里,看着人几度欲言又止。

  侍卫安静地送上温茶,萧涵接过后,先送到黎秩手边,见黎秩神色如常,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枝枝,你今日,是不是让人给我送了信?”

  黎秩有过一瞬迷茫,很快便想起了今日长源来时,因为举动鲁莽曾引起过一些暗卫的留意,他就随口帮长源找了个借口,便是给萧涵送信。

  当时在场的其他暗卫听见了,一定是他们告诉了萧涵。

  然而借口就只是借口,黎秩没有给萧涵写信,本就是冒充平阳王府暗卫身份的长源也不可能找到萧涵把信送过去,这只会让暴露他的身份。

  黎秩端着茶碗思索了下,眸光一沉,倏然皱眉说:“我今日发现你的暗卫里有一个人很奇怪,怀疑他是刺客伪装,便叫他过去试探了下。”

  萧涵闻言也顾不上自己心心念念了一天的信了,他一想到自己的别院可能潜入了刺客,而黎秩还与这个人正面交锋过,便心惊不已,当即坐直起来,“那个人当真是刺客?他是如何混进来的?枝枝,他做了什么?”

  黎秩假装回想了下,语气不大确定地说:“他有些奇怪,与很多暗卫都不同,我刚带他回房,他就说暗十一找他有事,要先走了。”

  说着,黎秩作出一脸不解的神情问萧涵,“暗十一今日在别院里吗?他走得很快,我没有追上。”

  “连你都没有追上!”萧涵听完后愈发后怕,“你的轻功那么好,就算功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也绝对不差,这个人的功夫说不定相当高……”

  也许是比黎秩还要强的人!

  想到这点,萧涵坐不下去了,急忙放下茶碗起身,“暗十一今日随我出门,根本就不在别院……那个人一定不是暗卫,我这就去查……”

  “这么晚了还去?”

  黎秩跟着站起来。

  萧涵头也不回走向门口,“你在这里住着,真有人混进来了,我不放心……”他说着脚步一顿,回头温声交待道:“你先睡,不必等我。”

  黎秩心头一暖,看着他跨过门槛,又喊道:“等等!”

  萧涵便回过头,迷茫地看着黎秩,脸上满是焦急。

  黎秩不想骗萧涵,又气长源竟敢威胁自己,忍不住起了坏心,遂提醒萧涵道:“他走后,我看过别院中并无什么损失,想来他是没有成事,应该还没跑远,你在附近查查。”

  话末,出卖了长源的黎秩微笑着添上一句,“小心。”

  萧涵点点头,回了他一个笑。

  “知道了。”

  黎秩目送萧涵离开,就早早上床,半点也不在意长源的死活,伴着别院中不大寻常的异动睡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黎秩才又见到了萧涵。

  萧涵是特地过来接黎秩去白沐那里施针的,一路上先跟黎秩说了他昨夜搜查的结果,暗卫中有一人失踪了,尸首是在后院枯井里找到的——人该是昨日被杀的,衣服被人扒了。

  萧涵面色颇为沉郁,“应该就是跑到你面前的那个人。我昨夜筛查过整个别院,发觉有一个杂役也有问题,没等问出什么,人就自杀了!”萧涵冷冷一笑,没好气道:“可惜,我还是查到了他们在附近的窝点。”

  “多亏你提醒。”

  萧涵跟黎秩说:“我抓到了四五个镇南王府的死士,不过让他们的头儿跑了,据说那个人叫长源。”

  黎秩早有预料,闻言还是忍不住笑了,心中畅快得很,还不忘安慰萧涵,“能把镇南王安在我们身边的钉子拔|出来,已经是很好了。”

  “是,可这镇南王府总是不死心,看来是非要带你走……”萧涵顿了下,眉头紧皱了下,便避开了这个话题,桃花眸一转笑望黎秩,“是你先发现了问题,我才能找到那些人。”萧涵眨巴眼睛,盯紧黎秩的唇道:“枝枝立了大功,我得给你一些奖励才行。”

  有过前车之鉴,黎秩一下就听出来他说的奖励是什么。

  可这是在去找白沐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暗卫在附近盯着,黎秩想都没想一掌盖在萧涵凑近的脸。

  萧涵眉头一皱,只能退而求次地亲了亲黎秩手心。

  掌心贴上一阵温软,黎秩惊得睁大双眼,立马收手,耳尖泛起一点微红,斜了萧涵一眼,便马上说起白沐准备过两日进山找春秋蝉一事。

  事关黎秩的病情,萧涵也正色起来,“准备何时去?”

  黎秩摇头,“你待会儿问他。”

  白沐早已经做好进山的准备了,跟萧涵商量后,决定两天后出发,因为黎秩每次施针后总会有些身体不适,今日施针后还得再缓上一日。

  黎秩没有意见。

  半个时辰后,白沐收针,萧涵抱着黎秩回房。黎秩一如既往在每次施针后都会浑身无力,酸疼难受,已无力拒绝,干脆靠在他怀里装睡。

  回到房间后,萧涵将黎秩放到床上,在他因为痛苦而紧紧拧起的眉心上印下一吻,“枝枝,等我们找到春秋蝉,你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黎秩睁开眼睛,轻声笑了笑。

  萧涵握住他苍白无力的手,眼里满是心疼,“笑什么?”

  黎秩小幅度摇头,他只是在想,萧涵和白沐他们已经很少提及无相莲了,想必已经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春秋蝉上,可是春秋蝉真的能治好他吗?仅仅不到三成的希望,黎秩没敢心存侥幸,不过这也是萧涵唯一的希望。

  黎秩静静地看了萧涵一阵,忽然问他:“今日要出去吗?”

  萧涵利落道:“不去,陪你。”

  黎秩道:“我想回山上看看。”

  “现在?”

  黎秩颔首,眼巴巴看着萧涵。

  可他的美人计这会儿是不管用的,萧涵看着他不见半点血色的脸,很是坚定地摇了头,“今日不行……明日,明日陪你回山上,好不好?”

  一见黎秩皱眉,萧涵就动摇了。

  黎秩有些不满,想了想,还是答应了,“那就明日吧。”

  萧涵心下暗松口气,跟黎秩再三保证明日一定带他去,怕他一会儿要改口忙哄他睡觉,而黎秩被扎了一身针眼早就累了,也很快睡了过去。

  萧涵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后仍不安的脸色,脸上既无奈又满是怜惜,俯身在黎秩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小声又好笑地说:“怎么突然这么乖。”

  黎秩没有回答,只是因为被人骚扰,在睡梦中皱起眉头。

  跟黎秩约好的事,萧涵从来不会忘记,等黎秩在屋里躺了一天,缓过那阵疲惫后,第二天一早,萧涵便让人准备好马车,带他上山。

  这种事阿九自然也凑了个热闹,白沐从来没有去过伏月山,见阿九都去了,便也好奇地跟上了。

  这是伏月山大火后,黎秩第二次回来,上回还是为红叶扶灵下葬。

  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过去了将近半月,期间下过几场雨,焦黑的山上悄无声息地钻出了绿色的幼苗,在日光的照耀下细嫩得宛如碧玉,雨水冲洗过的伏月山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机。

  白沐跟阿九,还有黎秩不知道何时跟上的孟见渝跟他们交待了一下,便结伴跑进了那片已被伏月山弟子整理过的那片本该房屋林立的废墟。

  黎秩没有跟上,萧涵先下了马车,回头朝黎秩伸出双手。

  黎秩已然恢复了力气,甚至恢复了八成功力,但在萧涵面前,他也可以偶尔示弱一回,他眨了眨眼,抬手按在萧涵掌心,任他抱下马车。

  萧涵望了眼白沐几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黎秩平静的面色,似有几分小心地问:“枝枝想去哪里?”

  黎秩微微眯眼,瞥向后面的马车,“不是带了香烛吗?”

  在黎秩昨日说要回伏月山时,萧涵怀疑过他会回去祭拜红叶或是王庸,于是偷偷让人准备香烛纸钱,不过他又不敢确定,便没说出来。

  而今被黎秩点明,萧涵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因黎秩对王庸和红叶的死一直未能释然,偶尔提及,眼里蕴含的恨意都叫萧涵心惊。

  但黎秩此刻却笑得很是轻松。

  “先去看看王叔和红姑。”

  得知自己是姜蕴的儿子后,黎秩再也没有办法对着王庸喊出那一声爹,他对王庸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其中更多的是自责与迷茫。黎秩却不想让萧涵看出来,便开玩笑似的跟萧涵说:“山上都长草了,坟地里想必也是,我累极了,你一会儿替我去拔草。”

  萧涵愣了下,面露为难之色。

  而事实上,黎秩说地并不是玩笑,后山坟地确实长满了野草,黎秩看不下去,也不准暗卫帮忙,就要萧涵亲手去拔,难得的霸道了一回。

  萧涵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拔得很欢。他让黎秩乖乖地坐在远处的石头上,自己蹲在王庸与红叶坟前拔草,一边拔一边小声嘀咕。若是黎秩走得近,便能听见萧涵在跟两位长辈说,让他们在下面放心,黎秩既然收下了他的聘礼,便已是他们平阳王府的人。

  不过黎秩也没有那么霸道,后山一大片的新坟地,一段时间没来便是荒草丛生,不可能全都让萧涵来,周边的坟头还是让暗卫帮了忙。

  黎秩坐在树荫下,避着热烈的日光,静静看着萧涵。身旁有一处新坟,一个暗卫弯着腰接近了这边,见到黎秩坐着的石头下冒出一株颤颤巍巍的碧色嫩芽,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不要动。”

  听见上方的话,那只手停了下来。

  黎秩仍望着远处的萧涵。

  那个暗卫也没走开,而是压着声音在黎秩边上恨恨地说:“黎教主好狠的心,长源不过是奉命来劝你归降西南,未伤你分毫,还给你送来救命药,你却转头就卖了我!黎教主对一根野草都如此怜惜,却忍心要我性命。”

  黎秩顿了顿,垂眸瞥了他一眼。

  “你还敢来?”

  长源仍带着面罩,混进萧涵的黑衣暗卫堆里,遮不住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怨恨,却不敢妄动。黎秩只看了他一下便撇开眼,眼神极为轻蔑。

  “我不喜欢你昨日说的话。”

  黎秩并不打算给镇南王府的人面子,见长源气得全身一震,他勾唇一笑,嗤道:“看来你还不明白,我是镇南王的贵客,就算是镇南王本人,也要向我赔礼道歉,想威逼利诱让我低头,就凭你?长源,你还不够格。”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看看能不能有二更_(:з」∠)_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