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在悬崖上回荡, 来源于被绳索当做支点的那一截树干,历经风吹日晒,它早已干枯腐朽。

  此刻, 它正在一点点崩断。

  树干倾斜,萧涵猝然往下坠去, 黎秩用力拉紧绳索,一手快速抽出短剑,深深插|入地面,才堪堪稳住下坠的趋势, 彼时二人心跳如雷。

  崖边沙石滚落深不见底的悬崖, 传来叫人心惊胆战的沙沙声响。

  黎秩的手本就有伤, 此刻一双漂亮的手已是满满的血污, 衬着肤色惨青的白,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萧涵正色道:“枝枝, 你听我说……”

  “闭嘴!”黎秩咬牙切齿瞪着他道:“从我救你那刻起,你的命就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 你休想死!”

  萧涵好一阵哑然, 呆呆看着他。好似他是第一次见到黎秩一样, 有些陌生, 也有些化不开的感动。

  黎秩被看得别开脸, 倔强道:“你只能死在我手里。就是阎王爷来了,也休想在我手里夺走你的命。”

  萧涵张口欲言,到底抿紧了嘴, 而后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掺任何杂质,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纯净真诚的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你。”

  啪啪啪,身后传来掌声。

  元惠将长刀拄在地上,刀锋恰对着黎秩的侧脸。

  “好一出感人肺腑的苦情戏。你们一个平阳王府的人,一个魔教的人,相处不久,感情竟如此深厚吗?”元惠望着黎秩问:“好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现在你要做出选择了吗?是求我救他,还是答应我的条件?”

  萧涵嗤笑,“有区别吗?”

  元惠欣然点头,“确实没有,不过你们现在没有选择的机会。”

  黎秩将麻绳绕了自己的右肩头与右手腋下两圈,牢牢在胸口上打了个结,这是隐晦地想元惠表示他不会放弃萧涵。随后,似乎因为太累,他松开握剑的手,缓慢地将自己翻过来,躺在沙石地上小口喘气,胸腔不住起伏。

  元惠俯视着他道:“你该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现在的固执,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我今日再教你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黎秩笑了一声,他额上全是汗,洇湿几缕细软的墨发,贴在脸颊,黑的极致,面色也白的极致,如同一卷山水墨画,唯有那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尤其是在这样清冷的月色映照下。

  看着这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元惠由衷觉得他不应该平庸。

  “你笑什么?”元惠问。

  黎秩似乎因为热了,抬起血淋淋的左手扯了扯衣领,往日整齐的衣领被扯得松垮,一个吊坠在滑了出来,墨色的绳,长条状、一指长的一支黑色圆筒,看漆面上反折的月光,材质应当是玉,雕刻成竹节形状的玉吊坠。

  元惠只看了一眼便赞道:“好东西啊,雕工和材质都是一流。”

  黎秩闻言将那支玉竹握在手心,生怕元惠来抢似的,但很快,他又松了手,将其拿起来,举在脸颊上方,“看来你的东家绝非一般人。”

  元惠扬起嘴角道:“你若是愿意随我走一趟,也许我们日后可以共事,我的东家不缺钱,你想要什么,只要好好做事,他从不吝啬奖赏。”

  许是因为黎秩放弃了自己的短剑,元惠认为他已经无害,还同他说起自己的东家,有意拉黎秩入伙。

  黎秩喉咙间发出一声低笑,指尖摩挲着那支玉竹管两端,而后贴近自己嘴角,轻声似呢喃般道:“可惜了,我没有兴趣,去给别人当狗……”

  元惠面色徒然一变,适才流露出来的几分和善瞬间消失,可就在他提起刀要做些什么时,他看见黎秩将那支墨玉竹管放进嘴里,一端对着他,他正觉古怪,心下升起不妙的预感,三根细长的钢针已经朝他快速射来!

  月色照清钢针的那一瞬间,三根钢针已疾速到了元惠面前,折射出幽黑的寒芒,他心下大惊,但为时已晚,下一刻便捂住了自己的右脸。

  黑红色的血从元惠指缝流出来,三根钢针都扎进了他的右眼里,他发出一身痛苦而愤怒低吼,青筋暴起的右手握着刀一紧,朝黎秩砍过去。

  黎秩翻滚到一侧避开,半跪起来。

  萧涵错愕地看着这一幕。

  而就在这时,清脆的咔哒声响又在萧涵头上传来。

  黎秩闻声急急看来,那一截树干果然完全崩断,绳索失去支点,顺着山崖下的萧涵的方向快速滑落,同时,一道急促的冲力从黎秩身上绑着的绳索传来,猛拉着他往山崖下拽!

  慌乱中,黎秩找到了山崖边唯一可以遮挡的东西——

  那棵山崖边的枯树。

  他借着被拖拽的趋势,忍住身上不断被沙石摩擦的痛朝那边滚了过去。他的计算没有出错,在即将被拖下悬崖前,他死死抱住了枯树的主干!

  但因为另一头急速坠落的趋势,他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胸腹猛地撞到树干上时还是让他整个大脑放空了一瞬,剧烈的痛楚骤然袭来。

  悬崖下的萧涵也并不好过,坠落的瞬间,山风在耳边呼啸擦过,快得让他想不到任何东西,在突然停下坠落时,他被晃荡不止的绳索吊着,被山崖下的飓风狠狠拍到了怪石嶙峋的山壁上,整个右肩被撞得麻木,被绑住的一双手腕更是勒得满是血痕。

  萧涵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急急往上看去,他看不清黎秩在哪里,只借着几缕月光,看到绳索从枯树那里垂落下来,猜测黎秩就在那里。

  “枝枝,你怎么样?”萧涵喊道。

  黎秩听他声音还挺有活力,便心下也暗松口气,可不等他找机会把萧涵拉上来,一个黑影就靠近了他身后,回头望去,正是一身怒气的元惠。

  他血淋淋的右眼上插着三根泛着黑色寒芒的钢针,黑红的血蔓延了右脸,此刻他的脸色透着青黑的惨白,咬牙切齿的模样可见怒气深重。

  “我好心给你机会,你却废了我一只眼睛……”元惠的声音有些颤抖,许是因为疼的,许是因为气的,“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元惠高举起手里的刀,却在他要挥刀的那一刻,几支冷箭在山林里破风而来,一支射中他的右手,一支射中他的后背。元惠浑身僵了一息,连带着手里的刀一同倒地。

  黎秩怔了一下,朝黑暗的山林里看去,那边好似也突然沸腾起来,不少隐藏在里面的黑衣人都现出身形来,兵刃相撞,好一阵厮杀。

  黎秩来不及多想,扶着枯树坐起来,拽着绳子一寸寸的往上拉,萧涵看到是黎秩半探出来的身影,也配合地用腿在山壁上蹬着,往上的速度快了几分。待到将萧涵拉上来后,黎秩背后衣衫已被汗湿,累得跪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心跳极快,双目微阖小口喘气。

  萧涵扶着枯树,跟着跌坐在黎秩身边,他几度惊险,身上的力气反而慢慢恢复了一些,一上来就赶紧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最后露出一双青紫红肿遍是血污的手,他没有多看,只一看到黎秩,就忍不住扬起嘴角笑起来。

  黎秩略有些失神的漆黑双眸聚起了光芒,一抬眼,就被萧涵突然抱住。萧涵将黎秩的脑袋按在他的肩头上,温热的怀抱包裹着黎秩,他甚至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跟自己差不多一样狼狈,萧涵的呼吸随之打在他的耳尖上。

  “黎秩,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黎秩耳尖轻颤,眼睛快速地眨了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林中的厮杀有了结果,一个高瘦的男人率先走出来,手里的刀上还流淌着温热的血。他大步流星奔过来,那张被溅了血珠的脸正是燕七。

  “世子!”燕七走到山崖边时,看着树下紧紧相拥着的两个一身血迹形容狼狈的人,有些担忧,也有些迟疑,到底还是上前半跪而礼,汇报道:“那些人都是死士,嘴里含了毒药,被我们拿下后,全都咬破毒囊自杀了。”

  黎秩这才回神,一把推开萧涵。

  萧涵倒也没有计较,斜了一眼元惠道:“他怎么样了?”

  燕七上前去检查了片刻,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死了。箭只射中了手臂和后肩,他唇色发紫,血液发黑,应是针上的剧毒突然发作。”

  萧涵惊了一下,看向元惠。

  他侧倒在不远,整张脸泛着青灰,右眼上三根钢针还未拔|出,黑色的血流过大半张脸,还未止下。

  他刚才亲眼所见那三根毒针射中元惠,清楚这是黎秩做的。

  萧涵又看向黎秩,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黎秩看出他们的意图,“想留活口?”

  萧涵点点头,又很快摇头,嗓音含笑,“现在不必了。”

  忽地,山崖下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在前前后后在下面跳了上来,正解开腰间的绳索,看服色,显然跟燕青是一伙的。

  黎秩看这几人,微微睁大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苍白的面色慢慢冷了下来,默不作声转向萧涵。

  燕七十分懂事,当即道:“公子放心,早在元惠带人上山之前我们就已经做好准备,今夜他抓走世子,将世子吊在悬崖上,我们也赶在您来之前,在山崖下做好了防备措施,不过因为太赶,临时找来的只有一张大网,而且很危险,我们也不敢贸然让世子跳下来。”总而言之,他感激道:“此番还要多谢公子慷慨出手,救下我们世子。”

  黎秩依旧定定看着萧涵,眼神有些冷,“你早知道?”

  萧涵见他变脸如此快,暗暗用含着不悦的眼神警告了燕七一眼,转过脸来又换上了一张讨好的笑脸,“他们的确在下面给我打了手势……”

  黎秩脸色倏然沉了下来,不等他解释完直接站了起来。

  萧涵有些无措,“枝枝……”

  黎秩一刻不曾停留,转身就走,但因为膝盖与胸腹都受了伤,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弓着身一瘸一拐,他本就难看的脸色竟明显涌上几分恼怒,刺啦一下撕开垂落脚边被磨破垂落的衣摆,狠狠丢在一边,哪管萧涵在身后喊他,头也不回快速离开了山崖。

  他想错了,萧涵不是猪,他才是。

  他怎么就忘了,萧涵不是寻常人,他是平阳王府的世子爷,身边侍卫暗卫无数,即使需要亲自来做什么事,王府的侍卫不可能真的放任他独自冒险。萧涵这是早有计划。

  而他,是多管闲事。

  黎秩想起刚才自己救他时说过的话,为了救他让自己落到被动的位置,还有现在一身的伤,就觉得无比可笑,他所做的,萧涵根本不需要。

  黎秩很不喜欢这样。

  回到前山客院时,路上正好撞见了孟见渝。他在长廊上点灯,一盏接一盏,顺道等人,见到黎秩回来,他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又迅速敛去。

  “你受伤了?”

  黎秩闻声回头,在斜对面见到他。

  孟见渝提着灯笼走过来,“你去哪儿了?找到人了吗?”

  黎秩听到这话,脸色又白了几分,冷着脸低下头往前走去,脚步趔趄了一下,微微有些不稳。

  孟见渝看得清楚,在他身后追问:“要叫大夫吗?”

  黎秩没有回答,逃跑似的回到了客房,默不作声开门,关门,上门闩,彼时才放松下来,依靠在门板上,捂着腹部瘸着腿蹦到桌边坐下。

  他拿出火折子点灯的时候,满是血污的手都在颤抖,微弱的火光跃上蜡烛,很快将房间点亮。

  黎秩找出纱布和金疮药,挽起衣袖,清洗伤口,上药,而后熟练给自己的包扎,一气呵成。

  他都没多看一眼那血红的伤口,洒上药粉,就快速缠上纱布,好像如此药粉沾到伤口的刺痛就追不上他似的。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擦伤最严重的还是手肘和膝盖,黎秩自己给自己包扎到底有些不便,他咬着布团抬起头,望向门板。

  外头的人正好开口——

  “是我,萧涵。”

  黎秩并不意外是萧涵。萧涵虽然身上还有毒素未除,内力被压制,还受了伤,可有燕七在,他想下山根本就不用费力气,开个口就行了。

  黎秩顿了一下,用剪刀剪断纱布,在手肘上打了个结,再看到手心上还在泌出血水的道道擦伤和剑伤,随手倒了下药粉就随意缠上了纱布。

  “黎秩,你先开门。”萧涵道。

  连称呼都不一样了,听上去很认真。黎秩却置若罔闻,包扎好双手,弯下身,一点点将裤管拉上来,拉到膝盖时,因为膝盖血液干涸的伤口和裤子黏连在了一起,就是黎秩也疼得轻抽一口冷气,到底狠心将裤子连带着血痂撕开,伤口再度裂开,血流了出来。

  膝盖是极其脆弱的地方,这个地方一旦受伤,不太好痊愈,而且因为没什么皮肉,此刻看去仿佛就要露出森白的骨头,黎秩咬紧牙,没发出什么声音,用湿帕将伤口周边的血污擦掉,萧涵的声音接着在门外响起。

  “你怎么了?”屋里迟迟没有传来回应,萧涵心里渐渐有些不安,皱眉道:“我去叫陈清元来。”

  “不用。”黎秩咬牙道。

  他正在上药,疼得脸色煞白,他现在很狼狈,很难看。

  他不希望被人看见。

  萧涵止住脚步,回头望向窗纸。

  只见到一个模糊的剪影,小小的一团缩在里面。

  萧涵面色凝重下来,“我来九华山,的确是早有计划,想要引元惠他们出来,事先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你先开门,我们再详谈吧。”

  黎秩态度冷硬,“不必。”

  见不到人,萧涵越发不安,“好吧,你现在开门的话,我就告诉你所有事情,你问什么,我绝对不再隐瞒一个字,否则我名字倒过来写!”

  黎秩缠着纱布的动作一顿,眉头紧紧皱起,不予理会。

  萧涵又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拼命救我,我刚才说过,我相信你,以后也会全然信任你,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还会再骗你。”

  黎秩抿了抿唇,哑声道:“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萧涵顿时哑声。

  他是愧疚,如果事先告知黎秩的话黎秩就不必受伤,但他还是难以理解黎秩为何会生这么大的气。

  这时陈清元被孟见渝带了过来,刚过来见到萧涵,就惊叫道:“肖少庄主,你肩上怎么都是血?”

  黎秩接着冷声说道:“你们都走吧,别在这里扰我清净!”

  孟见渝眉头一挑,又看看萧涵,似乎断定黎秩不悦与他有关。

  萧涵听出黎秩话里的决绝,想到他回来时还好好的,况且平时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有事,而孟见渝又突然出现……萧涵用力抓住孟见渝的手,故作虚弱道:“枝枝生气了,看来我今夜注定不能回房了,孟前辈,你那里宽敞,不如收留我一夜如何?”

  孟见渝思索了下,露出有趣的神情,“荣幸之至。”

  三人离开后,屋外恢复安静。

  黎秩处理好身上的伤,密密麻麻的痛在身上各处传来,直叫人喘不过气。黎秩累得趴在桌上,一手捂住腹部,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靠在手肘上的脸颊微微一侧,望向桌上那一盏微弱的烛火。四下俱静,他漆黑的眼眸里慢慢涌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一夜似乎很漫长,许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似乎很短暂,天光一下子变白了,太阳悄无声息地在东边升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休息一夜后,黎秩惨白失色的面色已好了一些,至少在外行走时能装出好似完全没有受伤的样子,他出门没多久,就被孟见渝拦了下来。

  孟见渝眼底挂着两片乌青,应是没睡好,还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黎秩问他:“做什么?”

  这里是花园,视野开阔,因昨日中毒的人太多,他们服下解药后一时间没能恢复,便暂缓了离开九华山的计划,现在也没什么人出来逛。

  孟见渝道:“你那位肖少庄主可真厉害,喊了一夜疼,吵得我一宿没睡好,难怪你要将他赶出去。”

  黎秩望向他身后,却不见人。

  “找人啊?不好意思,我一不开心,把他打晕扔下山了。”孟见渝似真似假地说着,很快正了脸色,朝黎秩伸手,“言归正传,交出来。”

  黎秩问:“什么?”

  孟见渝压着声音道:“剑!昨夜有人趁乱盗走了九斤剑!”

  黎秩纠正,“不是盗走,是夺回。”

  孟见渝点点头,“行,本就是你家的东西,不过小教主可别忘了,那是杀害孟扬的凶器,既然已经落到了九华山手里,没道理还回去。”

  黎秩思索了下,说道:“所以我们是抢回去的。”

  孟见渝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不打算还回来了?”

  黎秩道:“是你们应该还回来,如今真相大白,该抓的人你们不抓,为何要守着一把被人偷来的剑呢?”

  “你以为我们不想抓?薛菱是什么人?仙霞派掌门的侄女,现在又背靠镇南王府,即将嫁给镇南王的义子少将军,又有玄月宫的人保护,她要走,我们怎么拦?”孟见渝道:“那剑既然是杀害孟扬的凶器,自当留在九华山。”

  黎秩望着他道:“你如此强词夺理,比我还像个魔头。”

  孟见渝呵地冷笑了一声,“看来你真的不打算还了。”

  黎秩也还以讥讽的淡笑,“看来某人是要过河拆桥了。”

  此言一出,二人之间本就脆弱至极的联手瞬间破灭。两人对视间,透出一股针锋相对的气息。

  孟见渝摸上腰间挂着的佩剑,眼里慢慢泄露出几分笑意。

  “很好,我早就想领教一下打败陆玄英的天下第一剑的厉害了。”

  黎秩衣袖下的五指缓缓攥紧,掌心下纱布渗出一丝微红。

  就在这时,萧涵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原来枝枝在这里!”

  话音传来的那一瞬间,孟见渝的肩膀被人从身后揽住。

  “孟前辈起的好早啊。”

  孟见渝黑下脸,一掌拍开萧涵的手。

  萧涵也不觉尴尬,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正好,华栖迟说待在山上闲得慌,约大家一块下山玩,枝枝,我们也去吧,孟前辈要不要一起?”

  顺着萧涵指的方向看去,华栖迟和百里寻都在不远处。

  孟见渝毫不犹豫拒绝,“不去!”

  萧涵唯有叹气,伸手去抓黎秩的手,黎秩躲避了一下,但还是让萧涵抓到了,萧涵面露喜色,却在碰到厚厚的纱布时笑容僵了一下。

  “那我们就先走了。”萧涵很快恢复笑容,朝孟见渝招手。

  孟见渝仍不甘心地看着黎秩,意有所指地叮嘱道:“你们身上都还有伤,早去早回,记得回来换药。”

  萧涵笑着点点头。

  黎秩与孟见渝深深对了一眼,跟着萧涵转身离去那一瞬间,萧涵压低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手上流血了,一会儿要重新上药包扎。”

  黎秩心头一跳,快速冷下脸。

  “不用。”

  萧涵面露无奈,再转过脸走向华栖迟那边,又换上了一张笑脸。

  几人还约了陈清元和裴炔,一路下山,萧涵跟人聊天时都没有松开黎秩的手,似乎是看出他行动不便,他时不时伸手在黎秩后腰扶一下,让黎秩轻松不少,也便没有推开萧涵。

  九华山下有个小镇,说不上多富足,胜在宁静宜居。

  下山后没多久大家就各玩各的,陈清元惴惴不安地跟在黎秩二人身后,百里寻也跟着黎秩,经过昨日,他对黎秩的崇拜已然溢于言表。

  四人没多逛,进了茶楼听书。

  几人在窗边小桌坐下,陈清元非要挨着黎秩坐,百里寻没他和萧涵反应快,最后只得坐到对面去,他很不满,炮火却集中向萧涵。萧涵自然不会认输,你来我往,斗嘴斗得好不快活,连给黎秩倒茶都要跟百里寻抢。

  陈清元这才找到机会问黎秩,声音压得很低,也很忐忑,“三日过去了,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黎秩斜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在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陈清元面露喜色,打开瓶塞一看,是一粒黑红色的小药丸,“解药?”

  黎秩眼睛也不眨一下道:“服下此药,毒便完全解了。”

  陈清元一听,宝贝似的将瓷瓶抱在怀里,“谢谢!”

  黎秩嘴角抽了抽,那不过是一粒枸杞地黄丸罢了。看陈清元如此高兴,黎秩就不把真相告诉他了。

  陈清元谨慎地将药收进怀里,余光撇过窗外,指着斜对面一家酒馆道:“哎,华大哥和我哥在那边呢。”

  萧涵闻言凑过去看,果真是华栖迟和裴炔,他好奇道:“借酒浇愁呢?”

  百里寻若有所思道:“裴大哥对薛姑娘确是一往情深。”

  萧涵嗤道:“那又如何,薛姑娘本就是他自己推开的。”

  几人就此止住话题,没再说下去,只因薛菱昨夜已宣告叛出仙霞派,早已往西南去了。孟扬虽然确实有过,但她也的确是凶手之一,即便无法找薛菱算账,但在武林盟,在六大门派,薛菱已经成了一个不能说的忌讳。

  却有一个人,接了萧涵的话,“被人抢走了心上人,就只会借酒浇愁,这种男人不是窝囊又是什么?”

  稍有些蹩脚的中原话,众人回头一看,竟是阿彩。

  黎秩也稍稍睁大了眼睛。

  萧涵惊道:“你不是走了吗?”

  阿彩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简陋的茶楼,发尾上那支孔雀羽绚烂如初,她身上的嚣张气势也一如往昔,一来便挤开陈清元坐了下来。陈清元好一阵无语,最后只得坐到百里寻那边。

  萧涵警惕地问:“你来做什么?”

  阿彩不客气地自顾自倒茶,讥讽道:“我本来就没走,不过是恰巧路过,听到你们的话,觉得不痛快,才过来坐坐罢了。怎么,不欢迎?”

  萧涵向黎秩靠过去,不忘吐槽道:“你比较像个魔头。”

  阿彩嗤笑道:“在西南,玄月宫就是魔教,我本就是魔教妖女。”

  萧涵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换上了百里寻,“敢问二宫主此番前来,可是有事?”

  阿彩捧着茶杯,也不喝,只慢慢吹着上面温热的雾气,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听到一些不实的谣言,让我很不开心罢了。”

  陈清元小心翼翼道:“什么谣言?”

  “比如,薛菱攀上高枝,嫁去镇南王府,从此得到了泼天富贵,衣食无忧,羡煞旁人?”阿彩摇了摇头,“这一路上见到不少武林盟的人,这类话就听到了不下十遍,我该说你们武林正道的人,是愚蠢呢,还是肤浅?”

  今日下山逛的不止他们几人。百里寻还是很迷茫,“姑娘何处此意?”

  阿彩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搁下,“薛菱根本不是自愿嫁去镇南王府。你们消息太慢了,居然还不知道镇南王府的少将军早已经重伤昏迷,至今未醒,他从未见过薛菱,又怎么可能对薛菱一见钟情,是要娶她为妻呢?”

  闻言几人俱是愕然。

  阿彩又道:“镇南王府请我玄月宫来保护薛菱不假,但也是来监视她,将她抓回西南的。很不幸,薛菱的血能作为药引,喂养唯一能治疗少将军的蛊虫,目前也只有她的血能做到,她姑姑会出事昏迷,也完全是镇南王府出的手,只为了逼她入镇南王府。”

  陈清元惊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彩白了他一眼,“本姑娘需要撒谎吗?虽然蛊虫是出自我玄月宫,可人是镇南王府去找的,也是他们设计薛菱,可与我无关,我们要做的是保护薛菱,让她安全抵达镇南王府,而接下来她是死是活,我就不清楚了。”

  百里寻问:“可你们既然早已经抓到她,又为何放她回来?”

  “哦,她以死相逼,玄月宫不得不妥协,只好带她回来一趟,满足她最后的心愿。”阿彩不以为意道。

  这个解释很牵强,但阿彩很快又道:“他们昨夜出发,只要一入镇南王府,薛菱就很难活着走出来,那只蛊虫,是可以命换命的蛊王。”

  陈清元脸色大变,“我去找我哥!”

  阿彩竟也不拦,“随意,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少将军,这次本就是被王府所迫,这单赔本买卖做不成也好歹出了气,可惜就是会得罪镇南王府。”

  百里寻见陈清元有些摇摆不定,也起身道:“我也去。”

  陈清元犹疑不决。

  萧涵沉吟道:“去吧,否则日后裴炔得知真相,恐会遗恨终生。”

  陈清元也想到了这一点,遂点了头,与百里寻一同去找裴炔。

  阿彩目送他们离去,仍大大方方坐在座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黎秩冷不丁开口,“薛菱能回来,恐怕还是有人相助的。”

  阿彩原本看向对面酒馆的目光一顿,转了回来。

  萧涵问:“会是什么人?”

  黎秩意有所指地看了阿彩一眼,“玄月宫知道的吧。”

  阿彩眸光一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秩反问:“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人?”

  阿彩皱眉沉思须臾,“我总觉得,我以前应该见过你。”

  这时,茶楼门前走进来一个人,俯身在阿彩耳边耳语一阵。阿彩面色几变,起身道:“我该走了。”

  黎秩仰头望着她,抬起手里的茶杯,态度亲和,“再会。”

  阿彩眼里略过一丝错愕,带着满腹疑惑离开茶楼。

  萧涵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黎秩,仿佛黎秩有了新欢,辜负了他。黎秩仍不理他,默默望向窗外。

  茶楼里说书先生正说到激动处,众人聚精会神,一片安静。

  黎秩小口抿着茶水,望着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大街。

  一片紫红色的枫叶在空中飘落,缓缓落到窗棂上,在暖黄的日光映照下,枫叶上的纹路显得格外清晰。

  “你还在生气?”萧涵终于耐不住寂寞,问了出来。

  黎秩捡起那片枫叶,转了一面,忽然道:“我想吃核桃酥。”

  萧涵立马狗腿地说:“我这就去点。”

  “我要吃刚才在南边路过那条街上的那家,刚才就闻着香味了。”

  萧涵回想了一下位置,有点远,“那我们这就走吧?”

  黎秩定定望着手里的枫叶道:“我不想动,你去。”

  萧涵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见黎秩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枫叶,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枫叶的纹路,也跟着看过去,犹疑道:“你不会跑了吧?”

  萧涵解释道:“就跟三年前一样,你支开我,然后我一回头你就跑了!”萧涵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行,我不去了,我让人去买!”

  黎秩抬眼看他,眸光清凌凌的。

  萧涵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是去了,回来还能见到你吗?”

  黎秩在他良久的凝望下,轻轻点了头,其实看着有些敷衍。

  萧涵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黏在他身上,本就走得慢,磨磨蹭蹭好像蜗牛一样,还要一步三回头,走了好久才出了茶馆。

  看着萧涵走向南边街道的背影,黎秩也站了起来,走出茶馆。

  手里的枫叶是干的,上面什么都没有,但黎秩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走向与萧涵相反的方向,在许多角落里找到了一片又一片枫叶,顺着枫叶的指引,他走到斜对面街角上,看到一片枫叶落在巷子口前。

  巷子口正好走出来一名窈窕的红衣女子,她肤色很白,脸衬桃花,眸如点漆,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她正望向人群里的黎秩,遥遥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上线,是娘家人!

  二更合一,补完之前欠的了,感谢支持,啾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