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被亲爹的死对头粘上了>第34章 三合一万字章  ...

  当戚景思收拾停当从东厨间走出来,  堂屋已经只剩下林煜一个人,饭桌上的文房四宝也被收拾干净了,  没留下一点痕迹。

  好像言斐从来都没有来过。

  戚景思愣在桌边,满脸写着一种欲言又止。

  “都收拾好了?”林煜抬头道,看着戚景思的眼神柔和。

  “嗯。”戚景思恹恹地点了点头。

  “景思。”看着戚景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林煜反倒露了个笑,“你是不是,有话要问叔叔的?”

  “没、没有。”戚景思躲开林煜的眼神,  支吾道:“我要去歇了,今日码头的功夫被这雨耽搁了,明日我得早些去上工。”

  “小状元郎走了。”林煜端起茶壶给自己手边的杯盏满上一杯热茶,他说话时也不喊住戚景思,  只自顾自地说道:“反正这屋里也有人不待见人家。”

  瞧见戚景思僵在房门边的别扭背影,  他低头浅浅一笑,  “外面还在下雨,我让言斐把伞拿走了,  他说过些日子若得空,  就会还来。”

  “小叔叔!”戚景思回身大步走回桌边,  往日里那张冷冰冰的脸涨得通红,  他一把夺过林煜手里的茶盏,  “什么时辰了还饮茶,你最近睡得一日比一日少了!”

  说罢,  他又火烧着了尾巴似的躲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地闭上了房门。

  林煜看着房门合上,方才唇角的笑意慢慢地散了。

  *****

  说是要来还伞的人大约是没有得空,日子又在幽幽走过几天,林煜瞧见戚景思吃罢晚饭偶尔站在门边,  他倒也不说破,只笑着为戚景思披上一件外衣。

  本来码头上的活计闲了下来,戚景思一直发愁工头会不会克扣些工钱;年关近了,林煜最近也睡得不太好,他总是半夜隔着木板也能听到隔壁的咳嗽声。

  他想再拜托大夫重新给林煜换一副药——

  方方面面都需要用钱。

  他正琢磨着要怎么跟林煜商量再多找一份活计,这两的日码头突然又忙了起来;他日日回家天都黑尽了,林煜问过两回,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码头挑夫搬运的木箱掂着重量也肯定不是粮食,小小的一箱就格外沉,可里外里用封条贴得死死的,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林煜没有太多追问,戚景思也顾不上再去门口等人,他总是早出晚归,累得吃罢饭就睡得死死的。

  这天他被房门外两人对话的声音吵醒,睁眼便瞧见日头都高了。

  这些日子码头格外忙,他叮嘱了林煜早些唤他起床,林煜也一定会提前一大早就备好早饭……

  今儿这是怎么了?

  担心林煜的身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翻身紧张地坐起,可刚趿上布鞋又发现不对——

  门外传来林煜的声音,虽然声音很轻,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能听出今日精神不错,不像是病得起不来床了。

  他放轻脚步走到门边,缓缓拉开一条门缝,顿时被眼前画面惊着了。

  桌上照例摆着热腾腾的早饭,只是都搁在一边,旁边放着一大包元宝香烛;这还不是最怪的,奇怪的是方才的人声——

  言斐蹲在堂屋里,一面小声跟林煜说着话,一面勾头仔细地描着手边的一柄油纸伞;林煜在一旁欣赏地笑着,不时还会低头指点一二。

  戚景思有些看傻了眼,这画面和谐得……

  简直怎么看怎么好像他面前俩人才是相亲相爱的父子或是师徒俩,倒好像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可不是明明只见过一面吗?

  “你们……这是……”戚景思结巴道:“做什么呢?”

  “景思。”林煜闻声回头,柔声道:“醒了?”

  言斐也停笔抬头,指着手中将要完成的油纸伞,对着戚景思粲然一笑,“好看吗?”

  “这……”戚景思彻底傻眼了,“这是干嘛?”

  “你上次是不是嫌弃人家千里迢迢送回来那柄油纸伞破来着?”林煜笑着走到戚景思身边,小声道:“多好的孩子啊,一大早来寻你,见你没起,也不让我叫醒你。”

  “我闲聊时只是随口说了句你出门不爱带伞,小言这就张罗着给你做一柄新的。”

  “不是……小叔叔……”戚景思尴尬地将林煜又往一旁拽了拽,小声道:“他来干嘛啊?你为什么不喊我呢?码头的功夫该耽搁了……”

  “你这是什么礼数,叔叔从小是这么教你的吗?”林煜佯装严肃道:“且不说这孩子丹青工笔都没得挑,单说这份心意,你就该好好谢过——”

  “还在别扭些什么?”

  他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小桌,“码头的功夫我替你去告过假了,香烛元宝也都替你备下了——”

  “趁热用了早,跟言斐上山瞧瞧你娘去。”

  “今天?”戚景思不明所以地盯着林煜。

  他生母的忌日是近了,可明明还没到。

  “最近这天儿总不好,时晴时雨的,祭祀这事儿只能赶早不能迟;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正巧言斐也得空,有个人陪你一路上山,也好教叔叔放心些。”

  林煜一边说着一边将戚景思往桌边带,“抓紧些,听说你最近辛苦了,小言说什么也不让我唤你起来,一耽误,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

  “巳时都快过了,不抓紧时间,到时赶不上在天黑前下山了。”

  戚景思一脸狐疑,半推半就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林煜给他备下的热粥灌了一大口,完全食不知味;他放下碗,看见言斐也已经在伞面上勾完最后两笔。

  “放着吧。”林煜轻轻拍了拍言斐的肩膀,“等会叔叔上街找个匠人刷层油就成了,你也凑合着去和景思一道吃点儿?”

  “小叔叔,我用过早了。”言斐冲林煜礼貌地笑笑,起身走到戚景思对面坐下,温柔地垂着头。

  小言?小叔叔?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熟到这个程度的?

  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戚景思觉得这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他匆匆两口灌完手边清粥,拎起桌上扎好的元宝香烛,“那我走了。”

  “嗯。”林煜笑着点点头,“去罢。”

  他说话时冲言斐温柔地笑了笑,甚至还递上了一个油纸包;戚景思简直弄不懂林煜这是在跟谁说话,完全看得莫名其妙。

  *****

  戚景思迈开长腿闷头往前走,起先言斐小跑两步还算勉强能跟得上,但慢慢走到城郊的山边,泥路混着枯枝教他瞧不清楚,体力也渐渐不支。

  “戚景思——”言斐躬身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都日中了——”戚景思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身,只抬头看了看天光,“像你这么磨蹭下去,天黑之前怎么下得了山。”

  “别怪我没提醒你——”他回身扫了言斐一眼,“岚山可是有狼的。”

  晟京城郊山顶的那个雨夜的一切,言斐都还记忆犹新,尤其是戚景思右手小臂上那几条可怖的抓伤;戚景思话里带着明显恐吓的意味,言斐也是真的吓着了。

  他紧张地上前两步,不自觉地拽住了戚景思的衣袖,“那……那我们快走罢……”

  岚山有没有狼,戚景思也不知道,他起先只是随便唬人一句,却不想真的把言斐吓着了;目下他扫了一眼言斐小心翼翼攥着自己袖口的手,袖袋里露出早上油纸包的一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可是我饿了,走不动了。”他盯着言斐,“早上小叔叔是不是给你什么东西来着?”

  “是。”言斐连忙点头,老老实实从袖袋摸出那个油纸包,“是点心,小叔叔说怕你路上饿,一大早上专门上街去买回来的。”

  又是油纸包,还又是点心……

  跟豫麟书院里一模一样。

  戚景思轻轻叹了口气。

  “你看——”言斐说着打开油纸包,双手捧着冲戚景思笑,“都还新鲜着呢。”

  “小叔叔”这称呼早上戚景思也听言斐唤过,他一路上总疑心是自己没睡醒听岔了,现在看来……

  这两个人还真的不是一般的熟!

  “小叔叔说你不爱吃甜的,特意去买了酿肉馅儿的团子……”见戚景思盯着自己手里一包糯米团子愣愣地出神,言斐一边自顾自地嘀咕着,一面剥开一枚团子外包着的叶子,递到戚景思嘴边,抬头笑着道:“尝尝罢?”

  看着言斐又把那对雾蒙蒙的大眼睛笑成弯月,戚景思觉得脸上有点烫。

  还好他这几个月都在码头上工,又晒黑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若是跟言斐似的细皮嫩肉,肯定得穿帮。

  “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他有些气急败坏地一把攥住言斐给自己递吃食那只手的腕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来找过小叔叔了?”

  “我……我没有……”被戚景思着说来就来的脾气微微骇住,言斐低着头小声道:“我只是……猜出了小叔叔……他是……”

  “你知道了?”戚景思一把松开言斐,突然觉得身边刮过的山风正吹散他后背的薄汗,整个人都寒津津的,“你……还知道了什么……”

  知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腌臜的破事儿。

  “不知道了啊,小叔叔就跟我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儿,他说你总是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被家里大人找上门来讨说法……”言斐答得很诚实,但说着说着看见戚景思慢慢垂下头去——

  像是有些难为情。

  戚景思平日里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模样,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这样的戚景思,言斐还是第一次见——

  好像还挺可爱的。

  “不好意思了?”他勾着头偷瞄着戚景思,看着戚景思一脸的别扭,“还是——”

  “你吃醋了!”

  他把剥好的团子重新放回油纸包里,又拽了拽戚景思的袖子,“景思……”

  戚景思一个激灵抬头,“你唤作我什么?”

  “景思。”言斐肯定地回答,温柔地笑笑,“是你说这里不是晟京,没有什么公子。”

  “景思。”他又再认真地唤了一遍,“你是怕小叔叔跟我亲近,以后就不疼你了吗?还是怕我跟他告你的状?”

  “我有什么好怕的。”戚景思甩开言斐,夺过对方手里的油纸包,气鼓鼓地走到一旁的树干边坐下。



  他只是怕言斐知道了戚同甫当年的那些龌龊事,就像言斐当初要亲口对戚景思说出自己母亲的身世时也会有犹豫一样。

  “怕——”言斐跟着走到戚景思身边坐下,“怕我今晚回家就告诉小叔叔,你把我扔在了半路上。”

  “你有功夫跟我贫嘴——”戚景思没好气地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回言斐怀里,“不如多吃点,下午好走快些。”

  他手里还捏着方才言斐剥开的那个团子,一口咬下去,露出鲜嫩多汁的酿肉馅儿;他偏过头去,把上翘的嘴角藏了起来。

  接过言斐剥好的一个个糯米团子,两人分食完那一小包点心再上路,看起来和早上也没什么区别。

  戚景思迈开长腿在前面开路,言斐喘着粗气在后面跟着。

  戚母的坟茔在岚山的山巅,过了半山腰后被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也渐渐就没有了;戚景思拎着半截树枝走在前面,看着跟之前一样,就算言斐偶尔嘀咕两句,他也几乎不会回头搭理。

  只是走过好远言斐才慢慢发现,眼前的路好像比之前还要好走一些。

  戚景思会踢开脚边的枯枝,折掉头顶的树杈,顺便也踩倒沿路的枯草——

  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条不显眼的小径。

  就和戚景思这个人一样,他的一切都不发出什么额外的声音,并不吸引谁的注意。

  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会直接动手,就算是在权贵云集的晟京,就算对方是世家嫡子常浩轩,他也不曾放在眼里;而他的关心也和脚下的小径一样,默不作声,不会跟谁炫耀,也不会询问你需不需要,就是静静地摆在你的眼前。

  言斐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午后耀眼的日光镀在戚景思身上。

  他看着戚景思随手挥动手边的半截枯枝,打掉头顶挡着的半截枯枝;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突然觉得鼻梁发酸,但又好像特别的安心。

  虽然戚景思已经尽力开出一条好走的道来,但越是向上,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入冬的植被都落了叶,也遮不住头顶午后刺目的阳光。

  渐渐就不再听得见言斐偶尔在身后念叨两句闲话了,他只能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看着言斐喘着粗气拽着身边的树枝向上爬,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又紧张地怕跟不上。

  言斐勾着头认真盯着脚下,刚爬完一截陡坡抬头,就撞在了戚景思身上。

  “对……对不住……”他捂着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道歉。

  戚景思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已经直不起身的言斐,“你这么慢,天黑也上不了山。”

  “对不起……”言斐抱歉道:“要不……你先走罢……别……别耽搁了……”

  他勾着脑袋,捂着胸口喘气,突然被塞进了一包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早上林煜备下的那一包元宝香烛。

  “拿着。”

  戚景思不讲道理地将东西塞进言斐怀里,背过身起躬起腰背,双手撑在膝盖上。

  言斐闻声,不明所以地抬头,被眼前状况吓了一跳,“这、这……”

  “赶紧。”戚景思看似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不想晚上陪你留在这儿喂了狼。”

  跟细皮嫩肉又娇生惯养的“小瞎子”不一样,虽然林煜从小也待他很好,可他还是在山头野大的孩子,对山上的一切驾轻就熟,即使背着一个人,也是又稳又快。

  言斐趴在戚景思背上,却好像比背着自己爬山的戚景思还要热,脸上羞红一片,觉得自己烫得就快要烧着了。

  他两只手臂荡在戚景思胸前,偏头就能看见戚景思额角渗出的汗珠;他一手拎着林煜之前备下的东西,一手想要为戚景思抹一把汗,可伸出的那只手总是将碰到时又退却。

  反复几次,饶是戚景思再怎么木头,也反应过来了言斐的意思。

  瞧见不远处刚好有一棵冬日也不会落叶的马尾松,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歇会阴凉罢,我记得这附近有小溪,去弄口水喝。”

  言斐被戚景思放在马尾松下的树荫里,他老老实实地听吩咐等在原地,揉了揉因为好些天没有怎么好好歇着而酸胀不已的眼睛。

  “喏——”

  再睁眼时,一个装满的羊皮水袋已经递到了面前,他抬眼,看见戚景思逆着光,遮住了他面前的骄阳。

  戚景思热得在溪边洗了把脸,扯开的前襟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露出结实胸口那一片蜜色的皮肤,还挂着水珠。

  言斐登时小脸刷红,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里,愣在当场。

  戚景思背着光,根本瞧不清言斐颔首垂眸里的小情绪,只当是鹤颐楼的小少爷没有见过羊皮水袋这种乡下东西。

  他走到言斐身边的树荫坐下,伸手拔掉袋口的塞子,又把水袋往言斐眼前递了递,“真不要?”

  言斐不要意思地抬头接过,这才注意到戚景思不止胸前,连背后也被汗湿透了,额间也挂着水珠。

  他饮下两口清甜的溪水,一点点隐秘的甜意凉丝丝的,一直流进心坎里。

  终于鼓起勇气敛了袖口伸手,他想要帮戚景思拭去额间的薄汗,戚景思却别扭地朝后躲了躲。

  戚景思以为会跟这一路上一样,他稍微躲开些,言斐也就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

  言斐不但没有再退,甚至还抬头望着戚景思,眼神湿润又坚决。

  戚景思在心中轻叹一声,差点又被言斐这一路上柔柔弱弱的样子骗了,他面前的“小瞎子”,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倔的那一个。

  他别扭地错开言斐执着的目光,低头看见言斐大概是因为天热,左手的衣袖掀起了半截,露出了当初的刀伤。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当初那条骇人的伤口现在已经变成躲在言斐衣袖里,只露出一个小角的疤痕,但就跟戚景思自己右手上的抓痕一样,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

  戚景思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好像妥协了。

  他勾着身子向前,把额头递到了言斐的袖口边。

  修整完后再上路,身后的言斐也变得安静了下来,戚景思并不知道言斐最近都忙得没怎么睡,只知道当他终于看见母亲的石碑时转头,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找了个树荫将人放下,自己去母亲的坟前拔了杂草整理一番,点上蜡烛敬上香火,却突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虽然林煜从小对他都很好,但他还是会时常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爹有娘;小时候不懂事,他总是背着林煜往山上跑,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亲娘说。

  以前为着上山的事儿没少让林煜着急,现在大大方方地上来了,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岚山上有很多坟冢,大都葬在半山腰,因为再往上的山路太远了,又难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被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山顶上。

  关于他母亲的死,这些年他也在街头巷陌听过一些传言。

  据说他外祖一家当年在沛县也算是个富户,现在县城里最热闹的市集,据说在当年有半条街的地契都握在他外祖手上。

  沛县一个小小的县城,跟晟京城那些达官显贵自是比不了,但至少,在县城里,他外祖一家算得上富甲一方。

  后来戚同甫娶了他娘,生下他尚未足月,他娘就被休出了家门,最后吊死在了自己闺房的房梁上。

  他外祖一家在沛县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娘又是家中独女,据说这事后,他外祖接受不了爱女的死,接受不了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无法忍受县里的风言风语,变卖田产后离开了沛县,从此音信全无。

  女人被休弃,赶回娘家是奇耻大辱,戚景思能理解他外祖痛失爱女的苦楚;沛县只是个巴掌大的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尽皆知,他也能理解他外祖不堪其辱,远走他乡,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亲外孙。

  只是他一直把亲娘的死算在戚同甫头上,加上戚同甫十七年来对他的林煜不闻不问,他对亲爹恨之入骨。

  他不相信戚同甫说自己的亲娘是被林煜害死的,因为在映像里,林煜是个连杀鸡都下不去手的人,他只是怕……

  毕竟比起畜生一般的戚同甫,在他的心里,林煜才更像是他的父亲,寄托了他童年全部的感情和依赖;但如果当中真的有什么误会,林煜对他的好,倾尽一切抚养他长大,难道就真的仅仅是因为对他娘的愧疚吗?

  他是不相信林煜害死了他亲娘,可也更不愿相信这十几年近乎父子情深的感情,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可归根到底,这十几年来,林煜不管对他上山的事多不放心,却也最多陪他走到半山腰,一次都没有陪他到母亲的坟前看过。

  林煜,到底在怕什么?

  身旁传来几声窸窣,将戚景思的思绪拽回眼前,他回头,看见言斐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靠在树干上的脑袋垂了下来。

  叹了口气起身,他走到言斐身旁坐下,将那只不安分的小脑袋扶到自己肩上靠好。

  他低头,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仔细又坦然地打量着肩头的睡颜。

  言斐的脸上的确保留了当年晟京第一名妓的三分颜色,五官精致柔和,白得在日头下几乎反光,一阵山风吹过,纤长的羽睫扑簌可怜。

  戚景思急忙撇过脸去,压抑着莫名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更恨戚同甫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跟戚同甫那么像。

  不止是因为三分相似的容貌和身段,让他想骗骗自己也许是弄错了,骗骗自己也许不是戚同甫亲生的都不行;更可恨的是连断袖好像都会遗传。

  他童年的所有感情和依赖都给了林煜,曾经他的世界只有两种人,林煜,和其他人。

  直到遇到言斐,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为什么言斐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言斐就不能也是其他人……

  他不想承认,他可能真的喜欢言斐;甚至也许从第一眼起,小瞎子和着春雨走进医愚轩时,就一并走进了他心里。

  不管断袖是不是真的会遗传,他都不想和言斐走上曾经戚同甫跟林煜的老路。

  *****

  言斐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这一觉也不知怎么的,睡得格外踏实,一睁眼才发现,自己靠在戚景思的肩头。

  他羞赧地低头浅笑,试探着偷瞄了好几眼,发现戚景思好像也睡着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

  而在他起身的一刹那,瞬间就为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残阳如血,暮色如画。

  落日为岚山一整个山头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红枫落叶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与山间同样被夕阳染红的层云雾霭融为一体,吞天沃日。

  他低头看了看睡在他脚边的戚景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活在一副画里。

  “谢谢你。”他躬身伏在戚景思耳边轻轻道。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盛极一时的光霁公子情愿窝在一个小小的沛县,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书生——

  岚山和沛水,真的都太美了。

  这里是戚景思的家乡,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愿意陪着戚景思在这里过一辈子——

  或许可以做个教书先生。

  他悄悄地想。

  之前若是没有言毅的提醒,他也许并不会这么快意识到自己对戚景思的感情有些不一样。

  的确他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但是与父母之间的天伦之情,跟言毅之间的兄弟之谊,他都是有的,也许善待过他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过。

  但既然意识到了,他就很清楚,戚景思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戚景思的霸道看似不近人情,戚景思的体贴也总是默默无声,不管戚景思是不是说出口,或是说出口的话有多难听,那些无声的偏袒他都能听见。

  “戚景思,我喜欢你。”

  对着岚山一整幅如画的暮色,他说得小心翼翼,温柔缱绻。

  戚景思睁开惺忪的睡眼,没有看见身边的人,有些紧张地坐直身体,看见了面前那袭青衫的背影。

  言斐负手仰面站在风里,站在画里,衣摆猎猎。

  “你……”戚景思松了口气,冷声道:“在喊我吗?”

  言斐回头,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来自残阳还是心底的羞怯,他冲戚景思温柔地笑笑,不置可否道:“是风的声音。”

  风在替我唤醒你,它也知道我的心意。

  戚景思没有那些文人浪漫的小心思,他拍拍尘土起身,“下山罢,小叔叔做好饭该等急了。”

  他经过言斐身边,看言斐羞赧地垂头,却坚定地伸出一只手,他鬼使神差地捏住了言斐的腕子,就像第一次在豫麟书院的后巷遇见时,像从狼口偷生后下山时都一样——

  紧紧地攥住。

  *****

  戚景思特意选了一条下山相对好走些的路,这条小路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因为耽搁了时间,这条路离家更近。

  刚走下山没几步,却正好遇上了山下居然有一列马队,每辆马车都驮着几口大箱,但马蹄速度却很快,好像驮着的货物根本没有重量。

  戚景思不以为然地准备继续走自己的路,却一把被言斐反捏住手背,拽到一块大石后躲了起来。

  “你……”

  他刚要开口,却连嘴也被言斐蒙上。

  “嘘——”

  言斐一手捂住戚景思的嘴巴,一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石体积有限,为了掩饰身形,他紧紧地靠在戚景思身边。

  戚景思不明所以,被这突然又亲密的接触闹得一阵面红耳赤,他正难堪地害怕言斐捂在他嘴边的手发现他异常的温度,言斐却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看着言斐极度专注的神情,终于觉察出一丝异样,顺着言斐的眼神,也朝山下那一列马队望去。

  不知道言斐那个不济事的眼神在瞧什么,但他的目力极佳,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很快就发现马车上驮着的箱子,看外观极像他最近在码头上每天搬上船的那些。

  只是有些不一样。

  他仔细瞧了又瞧,也没有找到马车上驮着的箱子有和码头上那些一样的封条;而且码头上搬的箱子明明沉得不像话,可山下驮着箱子的马匹却四蹄轻快,怎么看都像是……

  空的。

  “你认得山下的路吗?”终于在马车经过后,言斐望着远处马蹄溅起的尘土,再也看不清什么了,才小声问道:“马队行向何处?”

  “应该……”戚景思想了片刻后肯定道:“是沛县隔壁的汀县。”

  从小在沛县长大,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马车的目的地就算不是汀县,按照这个行进路线,也必然是要穿汀县而过的。

  汀县与沛县一样前接沛水,但与背靠岚山地势受限的沛县不同;“汀”字有水边平地之意,没有山脉的阻隔,汀县有大片望不到边的肥沃土壤。

  言斐听着戚景思的解释,默默点头,半晌后突然起身,再朝戚景思伸出了手——

  “我们回家罢,别让小叔叔等了。”

  我们。

  回家。

  虽然知道言斐不是那个意思,但也许是言斐的笑容太温柔了,还是让戚景思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

  我们回家罢——

  十八年了,从前,这话只有林煜对他说过。

  现在有人对他伸出手说“我们回家罢”,林煜还在家里烧好一桌可口的饭菜等他,也许,再也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虽然别扭地不敢牵起言斐的手,但他还是跟之前一样,攥住了言斐的腕子,一路上都没有再撒手。

  *****

  “小叔叔——”推开院门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戚景思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言斐的腕子,“我回来了!”

  没有邀请,也没有客套,他和言斐很自然地一前一后跨过门槛,好像真的就是“回家”那么简单。

  因为在山上小憩和下山的路上意外遇到的马队,他们回家的时辰耽搁了,戚景思小跑两步进屋,还担心林煜着急,把煮好的饭菜热上一遍又一遍。

  他掀开门帘,倒正好看见林煜系着围裙从东厨间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冒着热气的烧鱼。

  “闻着味儿回来的罢——”林煜温柔地笑笑,“菜刚出锅,你倒是会挑时候。”

  他走到桌边把手里的碟子搁下,看见戚景思身后进门行礼的言斐,又笑着招呼道:“正好做了你喜欢的红烧鱼,赶紧让景思带你去净手,鱼肉凉了腥气。”

  戚景思又开始早上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了。

  他之前跟言斐在书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几个月,也不知道言斐爱吃什么,为什么林煜就跟会算命似的——

  算到言斐爱吃什么,还能算到他们这个点正好回家。

  事实证明,林煜可能真就是个算命的。

  三个人刚围着小桌坐下,林煜就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言斐面前的小碟子里,“景思从小就不爱吃鱼,总是嫌麻烦,小言你多用些,别剩下了。”

  他眼神扫过戚景思一脸的不理解,好像解释似的对言斐道:“上次你来吃饭,叔叔也没来得及备下些什么,那晚看着你就只饮了鱼汤,想来是喜欢的。”

  “今儿上街看见沛水里刚捞上来的鲫鱼新鲜,就多买了些。”

  “听景思说你父亲是开酒楼的,想是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今个儿也赏脸尝尝叔叔的手艺。”

  戚景思看着言斐笑着跟自己的小叔叔连连道谢,两个人一脸的“父慈子孝”,手里的饭碗虽然也被林煜夹满了他喜欢的菜,但好像突然就不香了……

  他看着言斐答得虽开心,却低头在面前的小碟里挑着刺,半天也没吃进嘴里。

  他们回来的晚,窗外的天已经黑尽了,堂屋里只有用饭的小桌上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知道瞧不清,还要吃这么麻烦的东西。”

  他嘴里嫌弃着,却还是一把端过言斐手边的小碟,仔仔细细地挑起盘里的鱼刺。

  “景思。”林煜佯装严肃地黑了脸,“你好歹也是做哥哥的,怎么能这么跟小言说话。”

  “小叔叔!”戚景思气鼓鼓地盯着林煜,又不好意思放开声音,只能别别扭扭道:“我什么时候就是做哥哥的了……”

  “我跟小言一见如故,他随你唤我一声‘小叔叔’,你又是我带大的孩子——”林煜很自然道:“你怎么就不是哥哥了?”

  “小叔叔——”言斐看着戚景思别扭地端着自己的小碟,低头偷偷地笑,“我悄悄看过朱夫子的花名册,其实……”

  “我是三月里开春出生的。”

  而戚景思生在八月初的夏末。

  “是吗?倒是叔叔弄错了。”林煜随和地笑笑,“光看着你面嫩,还以为你要比我们家景思要小些。”

  “好了——”他说着拍拍戚景思的肩膀,“不做哥哥,对客人也该客气着些。”

  方才还说着一见如故,好得跟一家人似的,转眼又成客人了……

  一扭脸林煜这是又给自己认回一个“弟弟”来,戚景思不服气地垂头,捣鼓着小碟里半碗鱼肉,实在不想再跟这两个能说会道的读书人争辩。

  言斐看着戚景思一脸嫌弃又认真的样子,悄悄地红了脸,这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抱歉地抬头冲着林煜笑了笑,看见林煜也慈爱笑着地朝他点了点头。

  *****

  跟上一次不同,这顿饭别扭的已经只有戚景思一个人了,饭后他听见林煜掩唇轻咳了两声,便又懂事地收起碗筷躲进了东厨间。

  “岚山很漂亮,满山红枫尤其出名,每年入秋都有人慕名而来,为的就是那一整山枫叶。”

  “你今年来得晚了些,瞧见了吗?”林煜轻描淡写地问道,好像只是在闲话家常。

  “都瞧见了。”言斐恭恭敬敬地点头道:“铺满了一整个山头,落日里格外明丽耀眼。”

  “小叔叔,我还——”他说着压低声音道:“瞧见了点别的。”

  林煜了然地点点头,“有时,有些东西,不是不存在所以你才瞧不见;你越是瞧不见,便越是有可能旁人不想你瞧见。”

  “但只要在这世上存在过,多少都会留下痕迹;可偏偏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总是喜欢欲盖弥彰。”

  “好孩子。”林煜拍拍言斐的肩头,“虽然没有沛水岚山的盛景,但是那里有万亩良田,汀县啊——”

  “也是个好地方。”

  “你难得出来一趟,值得到处都走一走,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留评有红包,订阅抽奖也会开启。

  明天争取也有万字长章更新,也争取提早~评论区红包持续掉落~感谢支持!

  爱你们哟(づ ̄3 ̄)づ

  感谢在2020-11-12  12:00:00~2020-11-14  00:2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流霞仙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