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逆命而行>10、墓碑

  ◎我回来了……◎

  风无声息地吹乱林岁言面具上的发丝,扫过他与黑夜同色的眼眸。不难发现,这位气势非凡的公子,此刻正在怔神。

  “父亲,当年之事,真的是我所造成的吗?”林岁言喃喃道。在星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攥成拳头,隐隐曝出一排青筋。

  回答他的,是秋夜凄凉的冷风和如水的夜色。

  林岁言顺势躺下,漆黑的瞳子里倒映出来闪烁的星光。

  他真的,很不愿意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情。但这些事总会在不经意间跳出脑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有弑父之仇没有报,还有数百名士兵的亡灵没有祭奠。

  林岁言没有阖上眼,往事皆如过眼云烟在眼前疾速上演。

  荒凉的山岭上,一位身披重甲的将军对一个小男孩说:“言儿,对不起……”

  “爹!你,你别走!你别抛下我!”小男孩慌了神,黑白分明的瞳子漾起泪花。

  “言儿,你身后这些人,都是我信得过的士兵。你和云丘跟着他们先走,他们会护你平安。”林朔波澜不惊地说道。

  “爹……”泪水脱眶,在男孩脸上显得极为狼狈。

  “如若我再也回不来了,你不必惦记着这份仇恨,我希望你能平安地长大。”天气很冷,天空隐隐飘起了雪花。林朔取下铠甲后的披风,半披半盖在男孩身上。

  “好好活着,寻一方天地。切莫像我这般,做世人的笑话。为父对不住你。”林岁言稚嫩的小手上渐渐没有温度。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话说得这么绝,把他的希望之火浇灭。

  “爹!爹!爹!”雪大了起来,柳絮般的雪片肆无忌惮地落在男孩身上,他抬起脚,想要去抓父亲的衣角,然而无济于事。身后的士兵紧紧擒住他的手臂,力量之大,男孩怎么也挣脱不开。

  男孩目送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他半蹲着,像个傻子一样。林岁言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他只知道,父亲要离开他了,再见上一面很难,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他很想哭,雪融化在林岁言单薄的棉衣上,身体涌出一股彻骨的寒冷。另一个男孩从士兵身后中走出来,小声说道:“公子,别难过了……”

  此人是陆云丘。

  时隔多年,林岁言终于理解了父亲那句“切莫像我这般,做世人的笑话。”究竟是何意。

  当年,徐远领兵加紧脚程,向南行军。不料被皇帝看出其意图,东西方驻扎的士兵迅速包抄开来,生擒叛党七十余人。继而原路返回,与林朔等人作战。林朔身边没有兵力,寡不敌众,最后被诛杀于南方,其余士兵全部被擒拿。

  不管怎样,林朔也算是先皇部下的将军。死后却凄惨地被埋在被杀之地,坟墓没有人去打理,甚是荒凉。

  林朔将军起兵叛乱时,先皇与太子部下人人喝彩;林朔将军与所率军队被灭时,天下人喝彩。

  如果没有林岁言,林朔兴许会冲出朝廷军队的掌控,在南方开辟天地。可,世事难料不是吗?林朔死后,凡是与其有瓜葛之人皆被斩首,就连他分布在江湖上的势力也难以撇清关系。全部被予以“叛党”之称,而他们的后代就算侥幸活下去,终生亦难逃朝廷军队的抓捕,难逃“叛党之子”的骂名。

  洛子川就是诸多倒霉人中的一个。他曾自暴自弃地想道:“难道我终将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不置可否,确实如此。叛党之子不管是武功卓绝,还是文笔出众,都不得不隐姓埋名,永无抛头露脸之日。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此处偏僻,黎明到来,没有公鸡的鸣叫声。倘若运气好点,恰巧在日出时睁开眼,可以看到新的一天降临。

  林岁言睫毛轻颤,墨黑色的眼眸四处环顾。拨了拨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慢吞吞地站起来。

  晨曦的眼阳光撒在洛子川身上,他有了感知似的,抬起手,遮住打在他眼皮上的光。

  草地虽然柔软,可寻常人露天躺一宿肯定会有些不适。洛子川左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右手轻轻抵着太阳穴。

  陆云丘仍在一旁酣睡着。洛子川忽然一惊,寻觅林岁言的身影,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嗓音:“醒了?”

  “嗯。”洛子川道。

  “行了,此处不比客栈,头疼腰疼睡得不安稳也正常。”他的目光停留在酣睡的陆云丘身上,轻叹说:“他除外。”

  洛子川确实很敬佩陆云丘。

  昨夜洛子川被彻骨的冷风吹得连着冻醒了好几次,睡意全无。可一想到明日还有一段路要赶,便强迫自己睡着。

  但是这位陆云丘——他呼呼噜噜地打了一晚上的鼾。就连洛子川这样心大,睡眠不成问题的人也免不得恭维一句:云丘兄真能睡……

  洛子川停滞在原地没动,林岁言倒是没那么客气,三下两下走到陆云丘身边。先是叫了两声,紧接着揪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起来啦!”

  陆云丘一惊,连连呼痛。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无辜地说道:“公子,怎么了吗?”

  “还睡呐?”林岁言道。

  陆云丘委屈极了,“公子,前些日子大到住的客栈酒馆,小到吃的饭菜食物都是我外出打点,休息时间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你还不成全……”

  “你外出打点啊?那我问你,你打点花的是谁的钱?买的干粮谁吃的最多?”林岁言质问。

  “天都亮了你还睡呐,是你在迷踪林太轻松了怎的?”

  “额,这个,公子我马上就起。”陆云丘道。

  此处唯有的两棵树,拴着他们的两匹马。趁着陆云丘取马的当儿,洛子川道:“你和他关系很好?”

  林岁言微微侧头,“他是我下属。”

  洛子川应了一声。但林岁言捕捉到什么,嘴角含笑说道:“你刚才怎么说话的?”

  “啊?”洛子川不知情。

  “陈公子啊,你现在呢,是我的下属,要称我为‘公子’,不能以‘你’相称。尽管你才跟了我一阵子,不比陆云丘对我说话时语气尊敬,可你这质问的语气,着实不妥。”

  洛子川抬头,正好对上林岁言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眸。洛子川抿抿嘴,提高嗓音,扯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神情,唤道:“公子,子川不懂事,还请您大人大量,莫要同我计较才是……”

  这话不仅是林岁言,就连洛子川心里也一惊。

  这他妈什么鬼!他刚刚说了什么?

  好巧不巧,陆云丘刚好牵着两匹马徐徐走来。那声音飘进他耳朵里的时候,惊得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初遇时不给公子好脸色,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的那位,会说出这种……话?

  “无妨,公子我大度,此事不与你计较了。”惊过一阵,林岁言厚颜无耻地应下了。

  洛子川尴尬片刻,看到此处也没什么外人。干脆事不关己地拍拍袖子,走到马边。

  说实话——那马背高低不平,属实硌得慌。

  于是林岁言做了个重大决定——反正路已经不远了,干脆把马让给洛子川,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着去。

  “那马不坐了,给你了。”林岁言道。

  “什,什么?”洛子川一脸懵。

  “看在你叫我一声‘公子’的份儿上,我就当做关怀关怀下属,把马让给你吧。”林岁言道。

  他才不会说他坐不惯马匹,嫌弃那马背硌屁股呢。

  “那你……”

  “在后面跑啊?”洛子川乐起来。

  在被迫受到林岁言一记冷眼之后,洛子川敛去笑容,“公子,您把马让给我,自己在后面跑么?”

  “子川兄有所不知,此处离目的地很近了,其实步行也可的。”陆云丘出来解围。

  秋风阵阵,洛子川眼前的景色渐渐荒凉。洛子川在马背上颠簸一会儿,却见陆云丘与林岁言的神情出奇地严肃,又隐隐透着悲伤。

  “是快到了吗?”洛子川犹豫片刻,怯怯问道。

  “是。”林岁言应。

  此处荒无人烟,秋日落叶遍地。洛子川感到,这个地方透出一股杀戮之气与悲伤之情。

  林岁言停下脚步,呆滞地看着这一切。艳红的嘴唇开了又合,终于说出一句:“我回来了……”

  这句话也许是说给林朔听的,也许是说给随林朔南下,平白无故被斩杀于此的叛党士兵听的。

  “公子……”陆云丘喃喃说道,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林岁言继续走着。洛子川攥紧缰绳,轻轻一迎,跟上去。视野逐渐清晰,眼前之处颇像一个大开杀戒的战场,杀戮过后的痕迹都没有被刻意清理。

  林岁言的步伐慢下来,瞳子深黑一片。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父亲惨死,众兵被杀的悲惨场景。

  洛子川看到远处立着块墓碑。

  墓碑只有一块。与洛子川父母不同的是,它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把上面的字覆盖了。

  林岁言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融入到肮脏的灰尘中,对比强烈。他轻轻一拍,一缕缕细灰飘散,隐隐露出些字迹来——

  叛党林朔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