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缚鲛妻>第70章 

  鲛在城内潜藏几日。

  这次他难得有耐心地将全城都走了一遍, 认认真真观察四周的人,有的依稀还能与记忆中见过的对得上号,有的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没有如往年在街上大摇大摆, 脑袋上老老实实地兜了个帷帽,面纱遮遮掩掩的, 怕听到人们惊悚的那一句“是妖怪吧”。

  鲛知道自己是个妖怪,却没有哪一次如此刻,作为鲛人,第一次生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迷茫无措。

  是夜, 蓝色的身影风筝一样轻晃晃地飘进宗苑里。

  小鲛熟悉地走到书阁一角, 他背光站在阴影中,望见透着烛光的窗纸,便又轻手轻脚地挪近了。

  鲛连呼吸都不敢, 蓝色的眼睛隔着帽纱暗中窥视, 见到那抹静坐在空窗灯下边看书的人。

  书阁内的灯光打得并不明亮,只有空窗那角多置放了两盏灯。四周由暗转至窗下的明光,凝聚在静坐着始终没动的人身上。

  偶见宗长翻动书卷, 墨绿长衫, 青丝未束垂落在背后,眉眼清俊淡然, 恍若一副亘古不变的画。

  无论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总像这般,沉默安静的, 没有波澜,没有改变。

  鲛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之间已经变了, 他揉了揉眼睛, 还待细看, 鼻子和喉咙却酸涩发紧。

  小鲛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身形,直到宗长起身吹灭罩子下的火光,他才蹲好,人影渐去,书阁陷入了黑暗寂静中。

  鲛站起,掐着一枝细长的树枝,悄无声息地飘离阁楼。

  头几日很顺利,小鲛总在深夜偷偷潜进书阁暗角窥视,后半夜才不舍的离开。他的胆子渐渐放大,当天没走,天亮后依然缩在书阁那一小方角落里,从楼上窥望。

  刘松子带了个黑衣少年进来,少年恭敬地朝宗长鞠身,端茶做礼。

  黑衣少年眉眼中有几分当年宗长严肃端正的模样,小鲛五感敏锐,因此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是阿渊收的闭门徒弟。

  鲛抿了抿唇,往后的每日,他总能看到阿渊在书阁或院子里对黑衣少年私相传授。

  他没有再偷听过关于自己的消息,连仆和李管事对他也封口不提。

  好像……好像大家都已经忘记了他这只鲛。

  小鲛柔软的身子卷在角落,心中仿佛被东西撕扯得难受。

  眼角渍出一点湿热,鲛随手擦擦,天将暗未暗时才趁武卫不在借着树枝轻轻荡出宗苑。

  仆上楼清扫,沿角落开始,忽然一顿。

  刘松子寻到院中亭内的身影,低声道:“宗长,仆在书阁暗角发现一些东西,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溥渊自己对弈,闻言,放下手里黑棋,仿佛想到什么,道:“你留下。”

  书阁有几处暗角,常人不会涉足,平日里仆将这些暗角打扫清理,遇到暴雨时将花盆收归进这些角落放置。唯独从前小鲛皮的时候会藏在每一处偏僻角落,让仆一顿好找。

  溥渊拾起角落的两颗珍珠,依稀还能触摸到残留余温。

  *

  小鲛又一次上楼偷窥,落脚点没变,这次却险些栽了个跟头。

  原本空空荡荡的暗角摆有几盆雀舌栀,他瞪着脚边的瓷盆,轻手轻脚地把它们小心挪到边上。

  季秋转冬的时节天已经冷了许多,一入夜人们都会裹上厚些的外衣避寒。

  鲛自午后便蹲在书阁的角落里,随着黑暗笼罩整座院邸,溥渊进入书阁。

  这一晚书阁内没有熄灯,宗长始终对灯执笔,小鲛缩在暗角内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睁眼时脑子还恍惚不清,身子一挪,碰掉花盆。

  他盯着滚了几个咕噜的白瓷小盆,悄悄用手将它们拨正,抬头才发现天光灰亮灰亮的,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偏过头窥视,宗长竟然还在。

  小鲛蹲得腿麻,忽然听到那人出声:“进来吧。”

  鲛缩着脖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没有人影。

  溥渊合起已经看不进的书籍,视线扫向角落。

  “小鲛。”

  被点名的鲛手都不知往哪藏,阿渊发现自己了。

  阿渊总是格外的有耐心,小鲛慢吞吞地撑起发麻的腿站直,进门时还特意捂了捂帷帽的面纱,笨拙地遮掩。

  “阿渊……”鲛扭捏地走到溥渊面前,“你怎么发现我了嘛。”

  小鲛别扭的视线藏在帽纱下转了几圈才回到溥渊脸上,那人发边两鬓的微白忽然攫取他的目光。

  鲛抿紧唇角,嗓子紧绷发不出声音。

  “阿渊,你的头发……”

  溥渊将书归放,看着面纱下的鲛,低叹:“不必心惊。”

  鲛被溥渊发边的微白弄得措手不及。

  他迷糊的想着是不是自己太笨了,总一味地沉浸在阿渊对自己的温柔里,连阿渊生了白头发都不知道。

  红鲛与他说过人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时眼睛和内心是会受到蒙蔽的,有些人只一味的看到对方的坏处,而有的人只容下那人的好。见着好的,就忘记好人也会受伤,会难过。

  而他忘了,阿渊会生白发,会衰老……

  鲛的心很乱,喉咙涨得呼吸都闷不出气。

  溥渊朝他走近,深邃的黑眸隔着面纱注视,浮起微弱的波动。

  溥渊道:“怎的还是这般冒失。”

  半晌,鲛支吾地张了张嘴。

  溥渊看着他:“你我许久未见,今日有机会,不若一起出去走走。”

  对鲛为何擅自偷偷溜进书阁窥视的举动未提半字,不知是给小鲛台阶下,还是默认此事揭过。

  小鲛和溥渊走下木阶,仆望见宗长身后那道蓝色身影,呐呐。

  溥渊和小鲛坐了马车离开,一直驶出曲黎族的地界,鲛才意识到他们似乎走了挺远。

  “阿渊,怎么……”

  溥渊微微一笑:“我还未去过族外的地方看看,趁有闲时,与你看一遍想来不错。”

  鲛吞咽发干的嗓子:“其实鲛不去外面玩也行,你看最近鲛都没有乱走。”

  他指的是自己偷偷摸摸藏在书阁角落的事情。

  溥渊嗯一声,鲛不见对方问,好多话也忘记说。

  他想告诉阿渊自己找到红鲛了,想和阿渊说他又见过好多奇怪的东西。

  “阿渊……”

  溥渊看着他:“若嫌面纱闷,摘下无妨。”

  小鲛连忙捂着帷帽遮掩,但四下无人,他们已经出了曲黎的地界,方才摘掉。

  少了面纱的隔挡,小鲛想看溥渊,蓝色眸子盯着那张清俊脸孔,心潮逐渐恢复平和。

  阿渊好像瘦了,面容几分清减,眉眼深邃沉静,身上那股严肃庄重感柔和许多,墨绿的衣衫下放在膝前的手背苍劲有力,青筋明显。

  鲛看人看出神,浑然不觉马车行驶一整夜,来到曲黎族边境外最近的一个镇子。

  溥渊揭开车帘,率先下车。

  他们运气比较好,恰巧赶上开集日。

  街上往来的人潮喧闹热情,商贩们遍布大街小巷,每一处不同的地方街头似乎也不一样。

  小鲛怔怔跟在宗长身后,那只苍劲有力的手递给他一块冒热气的米糕,他才回神。

  溥渊又递来一罐甜浆,小鲛空出的手接下。

  鲛捧着米糕啃,时不时抿一口果水调制的甜浆,余光盯着面前徐步前行的背影,漂浮不定的心稳稳当当落回。

  他心道阿渊应该不生他的气了,不然怎么会带他出来逛街。

  这个镇子小鲛没有来过,心思放定后他便认真地玩起来,和阿渊出来他真的很开心。

  直到远处山雾迷蒙,热闹渐渐落在身后,他们走遍街头,停在巷尾,再往前,就可走出小镇。

  小鲛锤了锤双腿:“有点累。”

  溥渊转身,停在最后一个摊位前。

  “来一份包子。”

  小鲛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想说他已经不饿呢。

  包子摊对面经过一个卖着面具的商贩,溥渊让小鲛在原地等等,鲛看到阿渊给他买面具去了。

  包子摊的小贩麻利地打包好,交给面前神仙似的蓝衣小公子时,笑道:“公子拿好,您这位……叔父?待您可真好。”

  小贩迟疑几下,纠结。

  这小公子与那位男子似乎颇有几分相似,可细看又不同,叫他一时猜不清关系。

  鲛唇动了动,买回面具的溥渊牵起他的衣袖把他带走。

  小鲛对那小贩大声解释:“他不是我的叔父——”

  溥渊回眸,看见小鲛一脸难受,只道:“那些话不用挂在心里。”

  刚出笼的包子很香,溥渊让小鲛趁热尝一点。

  出了小镇,耳边的喧闹归于沉寂,小鲛热过心随之冷却。他咬着嘴边的包子,摸了一下系在腰间的兔子面具。

  镇子环水而起,远离人烟后水雾重了许多。

  鲛吸了吸鼻子:“阿渊,小鲛是你的契弟,才不是什么叔父……”

  闻言,溥渊垂眸,眼底凝聚着看不清的思绪。

  他牵起鲛人徐步往前而行,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天青水雾间,他们一直走。

  四周无人,更没有地方歇脚。坐落的屋舍隔在雾中,看不真切。

  溥渊牵着小鲛,良久,才出声。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有错。”

  小鲛停滞的思绪缓慢转了转。

  溥渊没有回头,依然牵着鲛沿路徐缓步行。

  溥渊沉静开口:“现今他们以为我是你的叔父,再过几年,或许就是父子。”

  “又过十年,我的头发白如霜雪,身子更大不如前,面上出现的皱纹越来越深。”

  “至多再过个十余年,寿命将至,我便归作脚下的一抔黄土。”

  人的时限于鲛而言,是漫长光阴里的短短一寸。

  小鲛走不动了,而溥渊也松开了他的衣袖,始终没牵回他的手。

  路走得再远也差不多走到尽头,溥渊停在鲛人面前,发鬓两边的微白被水汽打湿,他的眉眼就如周围飘绕的水雾,渐渐湿润。

  鲛听到溥渊低声叹息:“小鲛,你应当明白,至少在这三十年内,别回来了。”

  溥渊注视停在原地失去反应的鲛,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他先离开。

  浓雾的湿气沾在眼睫浓得化不散,手里的纸袋落了一地。

  小鲛呆呆张着嘴,咬下一口的包子卡在唇边,满口酸苦。

  他看不见已经远行的墨绿身影,不知站了多久,脸上热意急涌,刹那间泪流不止。

  一场大雨忽如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