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缚鲛妻>第66章 

  陵园百草枯黄, 溥渊没惊动任何人,带了一个仆从乘着马车驶入神陵内。

  孟临之正在药庐里调药,本该过几天差人送到宗苑那边的, 没想到抬头就见宗长亲自过来了。

  他眉眼带笑地推了几包刚配好的药:“有劳宗长亲自上门,”又道, “我前些天新制了一副膏药,每次你洗完发时涂抹两鬓,效果应当比药理内调更快。”

  刘松子垂眼,他是除了宗长和大祭司之外唯一知情的人, 还被封了口的。

  宗长少时天骨受损后早就落了病根, 强撑了数年顽强练习伤身动筋,这些年又为族内大大小小的事劳神奔波,再心有挂碍, 去年起就出现了早衰之势。

  仆知晓的那一刻失态, 可宗长却未当回事,大祭司配什么药他就吃什么药,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 无声地接受了一切变化。

  孟临之替宗长号脉, 说道:“近来是否比往时容易疲惫,我给你开的宁神茶可有每日都按时喝。”

  刘松子连忙补声:“仆按时按量泡好给宗长送去了的。”

  孟临之皱眉:“这茶的配方看来得加重些剂量才行。”他看着宗长感慨, “光是我给你调理也没用, 你若不愿休息,还不如找人直接一个闷棍打晕怎么都行, 总好过用一副受损的身体干熬着。”

  小药童进来送了几罐药膏,孟临之挑开盖子, 一股墨黑的软状膏体发散着淡淡香草的味道, 他示意宗长:“要不要在这边试试。”

  溥渊没有异议, 转身去了他住过的房间,用热水洗净头发,将罐子里的膏状药涂在发边。

  微微泛着灰白的发很快显出乌黑的色泽,刘松子小心翼翼将药膏均匀的涂抹,待发干后,黑发如墨,披在身后犹如上好的乌缎,伸手微微抹碰也抹不出东西,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大祭司做的这罐子药膏效果当真比内调来得快,刘松子为宗长重新束好发冠,宗长又恢复了与往时那般端正而一丝不苟的清冷神态。

  仆收起手退到后边:“宗长,好了。”

  溥渊道:“那便回去。”

  仆一如数年来默默跟上,宗长的背影徐稳前行,坚如青松,多年不变,想来以后也不变。

  宗长为全族久年守护和付出,这么多年又把所有等待都当成自然,始终如一,可也总这般形单影只。

  仆皱皱发酸的鼻子,闷头跟上。

  按他说,鲛公子哪儿都好,然而……

  兴许就是有些天真无知的残忍。

  ——

  小鲛在同一年的季秋回来,他比往年回来得都早,为的就是突然想尝一尝不同高原地区口味的枣糕。

  每年秋天会落许多叶子,在花叶枯败之前,仆会将它们收集成一筐筐送往火房,每到此时,怪老头就会将各式各样的点心做出来了,小鲛年年吃,有时赶不上,有的便封存至来年冬。

  鲛此刻站在宗苑门外,意外地被武卫拦下。

  十二年过去,武卫去年换过一批人,自然不认得小鲛。

  鲛把面纱揭开,和拦住他的武卫好声解释:“我回来见阿渊。”

  武卫惊讶于面前少年过于精致漂亮的模样,还没出声,今年刚过而立之年的武卫领头看见门外的蓝色身影,一愣,道:“鲛公子。”

  小鲛认得对方,特意朝他招了招手。

  武卫领头道:“放公子进来,宗长……宗长看到公子会很高兴。”

  直到蓝色身影轻然消失,领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已经十余年过去了,他们多少都有了变化,连同宗长。然而鲛公子面容和身形未曾变过。

  领头茫然,但明白不该问的不能问。

  小鲛没在院子里看到李管事,去了书阁也不见宗长和仆的身影。

  冬月姐姐前几年就出嫁了,院里头来了另外一个丫鬟,小鲛找到她,问:“阿渊呢。”

  丫鬟被忽然出现的鲛吓一大跳,回道:“宗长出去做一场祭礼。”

  小鲛:“哦……”他抓了抓头发,其实宗苑里如今有许多面孔是他不太熟悉的了,这让鲛微微生出几分不自在,又笑了笑,眼神含羞而内敛。

  “那我去火房看看。”

  小鲛钻进火房找糕点,却不像往年那般掀开蒸笼就能见到端端正正躺在上面胖糯糯的点心。

  他有些呆,杵在原地罚站似的站了片刻,门外的人提水回来,斥声:“谁在偷吃?!”

  小鲛被吓一跳,转头看着对方。

  “我、我没偷吃……”

  来人不是怪老头儿,小鲛不认得他。

  进宗苑做厨的中年男子打量眼前的公子,语气疑惑:“你是何人。”

  小鲛抿唇:“我不认得你,爷爷呢,怪老头儿呢?”

  厨子道:“你是怪老头儿的亲人?”

  又开口:“他已经死啦,都死两个多月了。”

  鲛:“……死?”

  厨子看见面前的公子奇奇怪怪,拉不下脸轰人,索性冷眼干活,偶尔出声叫发呆的公子去旁边呆,别挡位置。

  小鲛呆完,追着厨子问:“爷爷回不来了吗?”

  厨子看呆子的眼神看着他:“就算死人能回魂,那也早就过了头七,肯定回不来,年轻人别太伤心难过,早晚都团聚的。”

  鲛张了张嘴,他走出火房,门外的树枯败得只剩下干枝,但他觉得这里他都认不出了,因为怪老头不在,蒸笼里不放着他喜欢的枣糕。

  地上爬有一行蚂蚁,小鲛蹲在它们面前,脑子有点乱。他想找阿渊说话,跑上书阁,空空荡荡的,李管事和仆都不在。

  新来的丫鬟鲛与她并没有太熟悉,因此闷闷留在书阁上打发时间写字,不久之后伏在桌面合眼睡着。

  溥渊进门时武卫领头就与他说了此事,径直走上书阁,熟悉的蓝色身影在他刚到的那一刻就起来了。

  小鲛迷糊地往宗长身上靠,鼻子有点没通气,嗓子很闷。

  “阿渊,我在等你回来。”

  溥渊自然地揽过小鲛,带他坐下后又理了理翘起的青丝乱发。

  十余年宗长的耐心细致未变,小鲛眯眼,嘴角扬起脸都快贴到宗长面前。

  他笑着:“痒痒的。”

  溥渊微微出神,嗯了声。

  小鲛忽然问:“阿渊,鲛今天没有吃到枣糕,他们说……怪老头儿死了?”

  溥渊放下手,安静注视鲛的蓝色眸子。

  “约莫两个月前,李管事命人抬棺,我送殡,葬在西芽山。”

  小鲛动了动唇,抓住溥渊的手指。

  他微微坐立不安,还有点说不出的焦躁。

  溥渊看在眼底,只道:“别放在心上,生死有命,这是人的归宿。”

  那几日宗长似乎有格外多的空闲,小鲛在书阁练字练了几日坐不住,宗长主动带他出门玩,从东街走到西街,曲黎最偏南的境地逛到最北之地。

  刚入冬时天并不算太冷,小鲛闷出一身燥汗,还使坏的故意将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往宗长身上抹。

  抹着抹着,就嘟起唇亲过去。

  绵软湿热的气息渡在彼此口间,小鲛浑身柔软的被溥渊抱在怀里,他其实还想要更多,不过溥渊却适时停下。

  “阿渊?”

  小鲛坐在宗长怀里,宗长分明出了许多汗。

  溥渊沉声,温柔开口:“时间不早了,晚些时候我得出去一趟。”

  小鲛慢吞吞嗯了声,抱着宗长脖子的手臂一点一点滑下来,卷进被子里,脸红通通的。

  “那鲛先睡觉,阿渊回来也睡。”

  溥渊静默,半晌才道:“好。”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小鲛没有出去,实在乏闷就溜去花市里听曲看戏。他的发/情期趋于稳定,不会再以人类每一年的时间作为固定的阶段。

  过年的时候宗长带他去了一趟神陵,小鲛看见孟临之,趁宗长忙时,又碎碎叨叨地与他说上自己的见闻。

  孟临之笑问:“你说的陨星雨我在书里见过有关记载,却想象不出,能否借鲛珠予我一看?”

  小鲛想了想,最后摇头。

  “鲛想过年留给阿渊看,下次我再给画一幅送给你吧。”

  孟临之失笑,看着他不说话了。

  什么都不明白最吸引人,同样也是什么都不明白最伤人。

  第十三年的春炮炸响,小鲛牵着宗长的手跑上楼,脸上神神秘秘的。

  “阿渊~”

  两人面对面坐在房中,小鲛将四周的烛火吹灭,眉眼波动着明亮的笑意。

  他捧起鲛珠,珠子上流光闪烁,片刻后变化出陨星如雨,天光交辉的画面。

  鲛珠闪现的光芒照亮彼此的眼,溥渊望见他的半生已经过去。

  小鲛把那一夜所见记在鲛珠上,鲛人安静地微笑,而溥渊习惯沉默。

  鲛黏在宗长怀里:“只能看一次哦,看完就没有了。”

  半晌,小鲛着急的将鲛珠捧到宗长眼前。

  “阿渊你看珠子,别看鲛,不然就没有看了。”

  溥渊闭了闭眼。

  他拿下小鲛的手,掌心覆上,压下。

  岁旦迎年鞭炮声噼里啪啦不断,室内温暖稠香,也有声音不断响起。

  小鲛的爪子将宗长抓得有些狠了,不要怪他,而是阿渊有点凶,都不听他话了,把他从床头撞到床尾。

  春水潮湿连绵,回暖的那天小鲛才松松散散地下了地。

  天气一暖和,他就可以出去了。

  刘松子把包袱藏起,小鲛笑呵呵地问:“我包袱哩?”

  刘松子别扭的给他,已将近而立之年的仆不再有当年纯真青涩的面容,刘松子把包袱递给鲛时,哑着声,摇摇头。

  仆道:“公子,我的娘子前些时日已怀有身孕。”

  小鲛笑眯眯追问:“有小宝宝吗?”

  仆点头。

  小鲛道:“我下次回来你要带他来与我玩。”

  鲛牵着宗长的袖子,一路走到马车前。

  “阿渊,鲛出门了。”

  他皱皱鼻子,指着仆人往车上搬运的东西,说道:“阿渊这次给鲛准备了好多东西。”

  两箱子衣物,冷暖替换。一箱子玩意儿,乏闷了便随便玩玩,一箱子封存的果酿和点心。怪老头不在,新厨子做了好几天才做出适合鲛口味的枣糕。

  溥渊微微点头,目光里流转许多情绪。

  他牵着鲛没松手,一刻钟过,所有情绪消散,才停在原地放开。

  溥渊看着鲛,喉结上下滑了滑。

  半晌,溥渊语气徐缓:“小鲛,这次你要找到他。”

  鲛侧目:“诶?”

  溥渊深邃的眸光很平静:“找到他,找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找,能去多远就走多远。”

  马车离开时,溥渊背过身。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这句终究没舍得当面与小鲛说。

  他说:“去吧,别再回来了。”

  溥渊希望小鲛能去很远的地方,希望他停留更长的时间,也许等到真正别离的那一日,年华转逝,鲛已经能淡忘自己。

  鲛这一生会走很长的路,而他不过是鲛人数千年光阴里遇到的一个过路客,总有悄然停下的时候。

  溥渊缓慢转身,看不见远行的马车。

  “别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