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兔儿爷>第11章 第 11 章

  北平沦陷!

  琴茶这次是真的坐不住了,街上的卖报童那种吆喝声还是一如既往,可是亡了国的消息像是针刺在他们喉咙里,让他们每一声都如啼血般的凄厉。

  琴茶无比迫切地期望生颐能回来,他现在极度没有安全感,他不怕死,但是怕桂川消失。他不敢开桂川的门,不敢登台,他看到台下的日本人,胸口直发闷,一句词也唱不出来。

  没有戏,没有生颐,好大的北平,那样陌生。

  他开始抽烟,开始流泪。喉咙和眼睛一样的干涩,干涩得像北平的大地。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和生颐一起去参军,什么九死一生,什么枪林弹雨,他都不怕,能不能唱戏,他也不在乎,他只想和生颐在一起。

  生颐替他抵挡住了所有的苦难和悲伤,在生颐离开后,那些痛苦才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措手不及。

  北平是他的地狱。

  肝肠寸断的日子,一郎又来了桂川。

  论以往,琴茶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进来。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彻底失去家园的日子,就算琴茶再爱戏,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唱戏,尤其是唱戏给侵略者听。

  “请回吧,今天不唱戏。”琴茶的语气虽然礼貌,但是带着不容抗拒的成分。

  “为什么?”一郎在琴茶关门之际抵住了门框。

  “这是规矩,请回吧。”

  一郎看着琴茶把门推上,突然恍惚想起了几年前。那天一郎早早就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有歌舞伎演出,他拦下一个服务员问道“今天的歌舞伎什么时候开始?”

  那个服务员抱歉地朝他笑了笑,鞠了一躬“不好意思,今天没有歌舞伎演出。“

  一郎的心一阵失落,这是他看不到山田的第三天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这时,山田恰巧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一郎,一郎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被点亮了,只要能看到他,今天演不演出又有什么关系呢。

  服务员说道“这位先生想看歌舞伎,我告诉他今天没有。“

  山田点点头,转头看向一郎“你想看什么呢?”

  最后山田演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山田“你为什么愿意给我演出,是害怕我吗,因为我是大佐。”

  山田只是莞尔一笑“因为你是一郎。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满足。”

  山田只是淡淡一笑,让他整个世界明媚如光。

  一郎叹了口气,不做声地走了,他有时候觉得琴茶就是山田,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是这么不像。

  山田从来都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从来不会,哪怕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夏天了,往年这时候来听戏的人总是特别多。阳光又亮又刺眼,绕得琴茶也懒洋洋晕乎乎,可他的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生颐的药材生意也很好,每天都忙,可他总能来抽空听上一阵子戏,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琴茶会很期待唱完戏后被伙计叫住,因为他们会传达生颐的消息“洪家少爷又给您带了瓜果,新鲜得很。”“拿去给大家分了吧。”琴茶并不稀罕吃什么,他只需要知道生颐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他就够了。

  有时候会是什么约定“洪家少爷说在街角的八坊茶馆等您”琴茶给他提过一次,那里的酸梅糕和绿豆糕很好吃,生颐便每次都记得点。他会坐在靠窗户边的位置,微风混合着柔和的阳光卷进来,为生颐英俊的脸勾勒一条金色的外框,他笑得云淡风轻,抿一口茶,对匆匆赶来的琴茶笑道“来啦?”

  琴茶眯着眼睛看他“这身打扮是要迷倒多少小姑娘。”生颐挑挑眉毛“哦?那兔儿平时在台上又迷倒了多少小姑娘?”茶馆那里有时有弹琵琶的,有评书的,琴茶也会听几段,末了,生颐总会握过他的手,对他笑道“他们都不如你。”琴茶笑笑不说话,他很乐意有人喜欢他的戏。

  有时候是天刚亮生颐就来等他一起吃早饭,生颐知道琴茶早晨吊嗓子要空腹,所以从不催他,一个人倚着门在白皑皑的雾气中呵欠连天,像一只傻乎乎的大狼狗守着一只金丝雀。摊上的馄饨,焦圈儿,豆汁,或者是东路口的炸酱面,五胡同的凉面,大酒楼,小饭馆儿,他们都吃了个遍,怪不得这整个北平,哪里都是他的气息。

  而现在,北平要被日本人占领了,这里不就就会有什么石田,什么不二,再也没有生颐了。

  琴茶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静脉中的血,和北平一起渐渐冷却。

  他还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眼北平,牢牢记住他是什么样,万一,万一真的就回不去了呢?

  推开门,看见卖卤煮的赵师父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妮儿往南走,大热天两个人却穿着厚厚的,捂得严严实实,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醒目。

  “赵叔,上哪儿去啊“琴茶给他打招呼。

  赵师父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一把把妮儿拉进自己怀里,仔细看清是琴茶后才松了松手,脸涨得通红,张着嘴,半天没说上一句话来,倒是妮儿先开了口“琴茶叔叔,鬼子打进来了,你快和我们一起走吧!”

  “这孩子”赵师父抱怨地搡妮儿的肩膀一下,妮儿立马嘟起了嘴,像要哭出来一样。

  “妮儿真乖”琴茶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又从口袋里掏出糖来给她。琴茶兜里是时刻都会为孩子们准备好糖的。

  “琴茶”赵师父开了口。压低了声音“你也赶快逃吧,逃到南方去,北平要完了,日本人不知道还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咱们,快跑吧。”

  琴茶低着头“不了,赵叔,我等个人。”

  “哎唷,你这小伙子,长得秀气,一点不听劝,等谁?等人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可那个人,确实要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自己要是走了,生颐怎么办,生颐看到空荡荡的桂川,也一定会难过的吧。

  北平相当不容乐观——渐渐的,琴茶不出门也察觉得到,隔三岔五就有警察和几个日本兵上门搜查,也不知查什么。

  守安早想抄起棍子把他们赶出去了,可是周警官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角落里“守安,好小子!有胆量!可是,不行!不行!你这样,会把整个桂川都卷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走?”守安问。

  周警官摇摇头。

  守安叹了口气,“好吧,让他们进来吧。”

  琴茶虽然没有守安那样愤怒和冲动,可是他也不愿意搭理这些日本人,他只在他的屋门口坐着,懒散散地眯着眼,不去正眼瞧他们。

  那些日本兵很多次想冲进来,都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拦住了,大概说了些一郎大佐之类的话,守安依稀认得出来,那个就是上次穿和服的那个人是同一个。

  “他们什么时候回日本去?”琴茶闭着眼睛问。

  “不知道”

  “生颐有没有来信?”

  “没有”

  “外面有消息了吗”

  “都不是好消息”

  琴茶不知道,北平已经空了一半,有的人躲避战乱,有的人前去参军。空荡荡的北平,像一只伸展的枯瘦的手。

  日本人一进城,搅得整个北平不得安宁,学校要教日语,广场要插日本旗,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和服的,踩着木屐的日本人,连票子都要用日本的了,上面一有什么要求,下面要立刻去做,不定期就有日本兵来查。

  琴茶开始头痛了,有时候是几小时,有时候是一天,他也胸口闷的发慌,他干涩的喉咙唱不出一句词来,只能虚弱地问“生颐有消息没有?”“最近战事有进展了吗?”每一次都收到摇头的回应。

  琴茶倒下了,守安却不能,他忙里忙后照顾好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还要去迎合日本人的规矩,改的改,办的办,纵使他有千般万般不乐意,又怎样呢他得守住桂川啊。他有时候想,当年不如被丢在街上好,他去当个乞丐,去当个车夫,他都敢抄起家伙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可现在不行,他肩上扛着桂川,扛着几十条人命,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他需要对那些日本人客客气气的,好保住桂川。

  在台上那般霸,那般暴的花脸,怎么就突然矮了一大截呢?

  他气不过,回到桂川闷头抽烟。琴茶玩弄着院里的夹竹桃,生颐走后他就没怎么打理过院子,夹竹桃蔫巴着耷拉着脑袋“你又抽烟?唱戏的,不能总抽烟!”琴茶朝屋里喊了一声。“怎么办呐?能怎么办呐!北平都是日本的了!谁知道那天鬼子会不会叫咱们唱日本戏!”说完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琴茶的伤心事,琴茶把戏看的很重要,他知道,可是,唉….

  琴茶听到这话,怅然若手了一阵,顺手就把那夹竹桃给掐了,粘粘的汁液流到他手上,他没有心思去玩弄花草了,这北平孕育的一草一木,转眼就是日本人的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广州没有保住,武汉也丢了。今年的中秋不知道是不是没了兔儿爷的缘故,显得格外萧条。怎么办呢,戏还得继续唱,钱还是得挣,孩子们要吃饭的呀。琴茶一想到将来说不定这些孩子都被抓去学日本戏,心里就难受。他几乎是发了狂似的,想教孩子很多东西,孩子学不会,他就训斥,就咆哮,就怒骂,把孩子们骂哭了,自己也突然心疼起来,又把那些孩子搂在怀里哄。看到他这样,守安和几个伙计便纷纷上去劝他,拉他,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个时候,谁都是活得心惊胆战,忍气吞声。更何况琴茶还要承受一份思念和担忧。

  守安甚至有点担心琴茶会不会情绪崩溃。他在台上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唱词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可是他只要一看到台下,看到生颐的座位,看到那些五陵少年的身影纷纷被日本人代替,他的内心还是刀绞一般难受,牵着五脏六腑都难受,有时候甚至控制不住的想要呕出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他的戏和生颐的国有什么关系,但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国家的文化就是一个国家的灵魂。原来他和生颐所热爱的,都是同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