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跑路江湖>第26章 朋友

  柳云生昨夜里没怎么睡好,有些心神不宁。夜间禅坐,欲守神于内,却是心掺杂念,迟迟入不了状态。倘若师父在此,必会数落他一句:“道心不稳”,然后将他踹出门去扫雪。

  伏渊之前一时兴起对他讲的话,虽然是别有目的,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回想起最初接近卫殊行之时,就知道这个人必将处于江湖风浪头上,他本来就是想在一边看着,却没料到自己也参与进去了。

  柳云生思来想去,发现还是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可能是因为打小就在山上,虽幼时师父也会偶尔带他和师弟下山,但他的确常年没再跟别人亲近的接触过,导致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很容易产生感情的人。虽然和卫殊行相处时间不久,却还是自然而然将其挂在了心上,所以才会情不自禁流露出关心。

  况且这一次,白术帮卫殊行看好伤后,告知他们卫殊行中了方余情的蛊毒。

  白术拉开卫殊行胸前的衣物时,他看见卫殊行胸前心脏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鲜红印记,像一滴溅到心头的朱血,也如向四周张开的蛛网,向四方嚣张地蔓延。

  看上去就凶险至极。

  柳云生知道错不在自己,但看到卫殊行眉峰微蹙,苍白而受苦的脸,他忽而就内疚了。

  俗话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柳云生每次都觉得,要不是他帮卫殊行,卫殊行早就死定了,而他又怎么忍心看卫殊行去死呢?

  若他决定离开,卫殊行今后遇到凶险情况受伤或丢了性命,他反而会良心不安。

  再三考量,柳云生愈发觉得继续待在卫殊行身边是个正确的选择,而其中究竟带了多少自欺欺人的意味,在本人有意地忽视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柳云生好整以暇,推开房门,瞥见隔壁房间的屋门是开着的。

  不远处,是卫殊行清癯的身影。他散发披衣,抱剑直立,露出苍白俊朗的侧颜。紧抿的唇,寡淡的眉,隐约透出一鼓幽幽的清冷,青丝如垂墨,堪堪融入他一身沉静的鸦青色中。

  此刻院落阒寂,但闻簌簌庭花被风抖落,悄然落人肩侧,余香微溢。

  似是全然不觉,已入画卷。

  柳云生看着卫殊行时,偶尔会想起云山的雪,灵净天成,却带着些许的不近人情。被他握在掌心时,似是融化得不情不愿,将森冷的寒意侵刺肤里。

  他又想起醉月城中,卫殊行血丝满目的失控模样,竟至今无法将其与眼前的卫殊行联系起来。

  柳云生轻叹一口气,轻步走上前去,拂去卫殊行肩上残瓣,放低了声音:“你伤还未好,为何站在风里。”

  卫殊行似是早知柳云生要来,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应,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恰到好处的一点柔软温度,道:“没什么,只是家中的院子中也有一棵相似的花树,不由得出神了。”

  或许是这一点微妙的温度恰好落在了柳云生心底,他一时心头一热,就双手握住了卫殊行的一只手,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笃定道:“等这件事过去,我陪你一起回金陵。”

  卫殊行注视着柳云生明亮的眼眸。他每一次这样注视着柳云生,就会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柳云生的眼是落星的湖,眉是盛春的柳,气质清朗而干净,就像镀了一层纤薄的月光,即使身在闹市,也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

  这是一块被云山凛冽风霜雕琢出的无暇洁玉。

  卫殊行这样想着,突然就开了口,连他自身都觉得猝不及防。

  “柳云生,你要不要考虑离开。”

  柳云生忽而一怔,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意思?”

  卫殊行沉默半晌,似是在心中默默坚定了什么,鼓起气力道:“我是意思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柳云生脸上表情有些僵住,严肃道:“最初在金陵的时候,你不赶我走,为何现在想让我走?”

  卫殊行有些有气无力,道:“我身边很危险,你本就不该来的……”

  “你早就知道危险,那当初又是为何留下我?”柳云生问。

  “我……”卫殊行答不上来,一时自暴自弃,“怪我一时鬼迷心窍。”

  柳云生轻轻摇了摇头:“那你的手为何发抖。”

  卫殊行身体一怔,正欲分辩,突然就被柳云生拥入了怀里,骤不及防。他正想推开,就听柳云生在他耳边说:“卫兄,别动,听我同你说。”

  两人身高相仿,柳云生一手环住卫殊行的腰,一手穿过卫殊行的发丝,扶住他的背,并将下巴靠在他的肩上,深深叹了口气,道:“卫兄,最初是我骗了你。”

  “什么?”卫殊行嗓音有些微颤。

  “我最开始接近你,其实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明明不是好事,我最初却当成了热闹来看待,想来,你也会生气吧。”

  卫殊行眼神暗了暗:“江湖上大部分人,大概都是如此看待的,倘若我一个一个气过去,早就气急攻心了。”

  柳云生自嘲地笑了笑,道:“但我高估自己了,待在山上太久,差点就以为自己真如神仙一般不近人情了。”

  卫殊行问:“此话何意?”

  柳云生诚恳道:“人只要相识相知,便会产生感情。我本来想当一个神仙,下凡溜达一圈看一圈热闹再回去,但是你留我在了的身边,你一留,久而久之,我就变成了凡人。倘若卫兄现在赶我走,我会寂寞的。就算后面会有危险,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你一个人好。”

  卫殊行心底突然有什么东西扬了起来,一片开阔和明朗。

  “卫兄,我现在是真心想同你做朋友和兄弟,你不要不信我。”

  卫殊行心中扬起的东西突然落下了。

  “兄弟?”卫殊行将柳云生推开,看着他重复了一遍。

  “对,兄弟。”柳云生点点头。

  卫殊行心里突然一阵苦涩,似是有些不甘心地提到:“在醉月城,你记不记得,我对你……”

  柳云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眉眼蕴笑:“卫兄不要在意此事,我知是你体内的蛊毒发作……况且你我皆为男子,还怕被你占了便宜不成。”

  卫殊行愣了许久,无话可说,终是叹了口气妥协下来,道:“你……你不在意便好,我有些饿了,去吃东西。”

  卫殊行冷着脸走开时,柳云生小跑着跟上去。

  “对了对了,卫兄,你似乎比我还要长几岁,如果我们真要当结拜兄弟……”

  “你可以跟着飞雨,喊我卫大哥,我不介意。”

  “不好不好,太喊不惯了。”

  “那你废话什么。”

  “那我们拜……”

  “不拜。”

  .

  晌午过后,卫殊行想把柳云生赶出房门,而柳云生却是扒着门框不肯走,硬是留下来在卫殊行房间里弹琴。柳云生兴致挺欢,弹着弹着自己已是沉醉其中,回头一看,卫殊行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可能是伤势原因,使人格外疲惫,卫殊行一睡就是一下午。

  醒来之后,已是日薄西山,黄昏将屋内的颜色带得昏沉。卫殊行起身发现四下无人,听到屋外有隐隐琴声,似清泠泉涌,玉碎琼裂。

  卫殊行以为是柳云生在外头弹琴,遂开门循声而寻。声过回廊,竟是白术捧琴而抚,潇潇花雨随清风入怀,白衣上古拙的墨色山高水长,恍若是非大梦一场,皆落他指上拨挑之间。

  卫殊行不好打扰他,正欲转身离开,琴声戛然而止,白术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度:“殊行,你来了?”

  卫殊行这才抱拳揖了一礼,抄剑站在一旁,略带歉意:“三叔,不小心打搅了。”

  白术笑了笑,眉眼如春风点染,却仍带了些半丝半缕的凉意:“看到你,我总会想起大哥当年,也是这么站着,看我弹琴的。”

  卫殊行愣了半晌,迟疑道:“爹……他喜欢听琴?”

  “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喜欢,也的确听不懂。”白术缓缓摇摇头,垂眼,修指抚过温润琴弦,渗出缕缕悲意,“只是会听我弹罢了。”

  卫殊行一时沉默,手指抓紧了天节剑,寒剑森冷,如冰刃一般刮入骨髓,令人齿寒。

  “这世间,令人黯然神伤者,不过睹物思人,触景情伤。”

  白术声音缓而低沉,说罢突然低下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手指死死抓着琴弦,勒出了几道红印,弦丝几欲绷断。仿若下一刻便肝肠寸断,魂神俱灭。

  卫殊行见他面若死灰,急忙上前扶持。白术抓着卫殊行的手腕,声音低哑带哽:“殊行,我对不起你爹,我对不起他。”

  卫殊行将另一只手覆在白术手背上,眼眶被憋得通红,摇了摇头:“我身为人子,尚不能护得了爹的周全,何况三叔远在天涯,切莫自责,万望保重身体。至于罪魁祸首,我一定不会轻饶他。”

  白术沉重的叹了口气:“……但我却没能护得了你。”

  “……”卫殊行脸色沉了沉,用手揪住了胸前的衣料,“三叔的意思是我身上的……”

  “这个蛊,三叔没法帮你解,只能找些药帮你压。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我得到情报,王余恨,也就是方余情——她已经死了。”白术愁眉不展,随后又小声咳了几下,继续嘱咐道,“你平日里多加控制自己,切莫被这蛊毒钻了空子,失了理智。”

  一提到方余情,卫殊行不自觉捏紧了拳。他强行抑住心中的愤怒,脸色绷紧,冷哼一声:“死得好,只恨我没能亲手杀了她。”

  白术以为他恨方余情下蛊,眼中满是关切:“王余恨本是南疆之人,想来要寻这解蛊的法子,只能去南疆寻,等你们安全到洛老二身边,三叔再找机会为你去寻。”

  “三叔不必太过操心此事,我会控制住自己的。”卫殊行的从容在白术的意料之外,“方余情想看到我失控,我就算死,也不会让她得逞。”

  白术沉默片刻,道:“三叔知道你的决心,但即便你控制得好,这蛊留在体内,折腾来折腾去,终究是折寿,况且可能还有别的害处是我们所不知的——三叔日后定会想办法帮你除去。作为长辈,三叔只希望你日后不要轻易言死,活得长一些。”

  卫殊行眸中黑得深沉,如一片无月的夜,满是隐忍不言的落寞。他看着白术,苦笑一声:“人的福泽终究有限,终究要死,早晚的区别,不过是经历得多和经历得少,谁又能说,经历得更多,才是有幸的那个。”

  白术眼中流出细缕苦涩:“人总归是惜命的,等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再珍惜就来不及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问道:“那贤侄,你记恨王余恨,可是因为其他事情?”

  “她不仅做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而且……”

  卫殊行将方余情对他坦白的下毒之事告诉白术,白术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满脸都是惊愕。听罢他愤愤握紧了拳,懊恼道:“真相竟是如此!我就奇怪大嫂为何突发怪病,我居然没有发现……现在她又来报复你,这个女人实在歹毒。”

  “倘若当年她没有下毒,娘就不会一病不起,爹也不会去帮无方堂,也不会……”卫殊行喉头有些哽,嘴角气得有些打颤。

  白术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简单,有时候身为局中人,就算看清了事情的全部,也会被世间诸多东西掣肘,很难选择自己想要的路。”

  卫殊行不解:“此话何意?”

  白术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清岚山庄的杨不谷长老?”

  “听传闻,那可是一个举世无双的人物。”卫殊行点了点头,随后略带迟疑道,“而且他是被你们……”

  白术摇摇头,有些怅然:“世人皆说杨不谷长老一世无双,最终却败在了我们五人手中,但事实上,他是自裁的,就在我们面前。”

  “什么?”卫殊行不禁愕然。

  白术道:“就算再过千百年,江湖恐也难有人能达到他的高度,他完全有能力带着《还年易世》全身而退,却选择将功法托付给大哥,同清岚山庄一起被烧成灰烬。因为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背后诸多难处和缘由,千丝万缕,又如何能向旁人道清。”

  “所以他就将这责任,担给了我爹?”

  白术点了点头:“大哥是这江湖之中,最值得托付的人。”

  卫殊行沉默了,思绪如缠在一团的丝线,越理越麻:“你的意思是,当年我爹其实,不管什么缘由,都会去蹚这浑水。”

  白术蹙紧了眉,道:“我也是猜测罢了,毕竟你爹向来是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人。”

  卫殊行问:“我还是很多地方不明白,无方堂的野心过于膨胀,要灭了清岚山庄,左右不过是江湖门派争斗,为什么杨不谷长老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是……”

  卫殊行还未说完,只听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姑娘的惨叫,随后还有打击声,惊得树上鸟雀纷飞。

  “发生了什么?”卫殊行连忙起身朝房间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把你当兄弟,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