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宫人轮番点燃了殿内的烛火,整间屋子都带上柔和的暖色。
楚琛不知在哪个后妃宫里用完了晚膳,满面红光的踱步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半路上匆匆跑来一个禁军守卫,在他耳际低语了几声,而后,楚琛含糊不清的骂了一句什么,快步往殿里走去。
勤政殿的正堂上,自己那被迷了心窍的兄弟仍跪在原地,仿佛真的在悔过一般。
楚琛走到金椅边,坐了下去,而后掀翻了桌案上一方燃着红蜡的烛台,咬牙切齿地问道:“楚玥,你派人围着皇城,难道还想逼宫不成?”
“皇兄明鉴,臣弟不过是想讨封手谕,皇兄若给了,他们自然不敢做什么。”楚玥抬头盯着那宝座上的男人。
楚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眼前并非那个一向恭顺的弟弟,而是一只吐着信子用竖瞳胁迫着自己的毒蛇。他浑身上下的肥肉都不自然的抖了一抖,而后故作镇定地说道:“朕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老老实实地留在金陵,当个普通王爷,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自在无忧。要么,你自废武功,天崖海角我也随你去。”
荣华梦一场,功名纸半张。
十年一场鞠躬尽瘁的大梦,醒时竟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两条路。
左边是死路,右边,也是死路。
时至今日,楚玥对楚琛才彻底灭了所谓兄弟之情的幻想,冷冷开口:“皇兄应知,臣弟自小体弱,原是养不活的。臣弟全靠着师父传授的一身武艺作为根本,才苟延残喘至今。皇兄若是让我自废武功,也便等同于赐死了。”
“皇兄亦应知道,这大殿无人,单凭殿上这些随从,根本拦不住我。虽然进殿时我身上武器已经卸下,但三招之内,我仍有信心可取皇兄项上人头。我的人守在外面,宫中但凡有所变动,自会冲进来救我。到时,这龙椅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谁,我不说,皇兄也该知道。你我兄弟,原是不该闹到这种地步的。我绝不会帮助离国对付大昭,只求皇兄准我离开。”冰冷的话语从唇齿间倾泻而出,楚玥仰头看着楚琛,眼神里透出了一丝的轻蔑。
楚琛又何尝不知,楚玥的话并非夸张的恐吓,自己的这个弟弟是真的可以轻轻松松的做到方才所说的一切。
他现在才明白,楚玥敢独自进宫,自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而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由刀俎变为了粘板上的鱼肉。
静谧的气氛在殿堂上漫延了片刻,而后被楚琛虚伪的笑声搅了个干净:“哈哈哈,子钰,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为兄也不过是同你说笑。不就是一道手谕,为兄这便写给你。”
接过了手谕,楚玥起身谢恩。虽然双腿已经跪得发麻,他却强忍着站起,愣是没有带上一丝的踉跄,仿佛他只在大殿上跪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楚琛目送着他离开,方才如梦初醒,叫来了满殿的侍卫。
宫门口,墨竹骑着楚玥的爱马朔雪在外面候着。楚玥走出宫时,步伐已经虚浮脱力,他跌在墨竹的怀中,吩咐道:“让领头的把他们带回军营去。我已要到手谕,我们回府,立刻出城离开。”话落便晕了过去。
楚玥再次醒来时,已经在金陵的郊外。马车颠颠荡荡,连带着谢长歌的怀抱也跟着不稳起来。
“子钰,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楚玥睁开双眼,便听到谢长歌如是说道。
楚玥从谢长歌怀中坐起,看着车内睡得香甜的两个孩子,问道:“我倒是无妨。只是……可有追杀我们的暗卫?”
“我和墨竹已经解决了两拨人,青松在外面驾车。”谢长歌说,“你身子可还有不适?”
楚玥摇头,同他说了丹药的事情,而后道:“楚琛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过我们。还会有再有人来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已经提前派副官租赁好了渔船,我们先沿长江乘船到庐江,然后经大别山北上,顺着秦岭回到长安。不出意外年前应该回得去。”
谢长歌道:“这些都不急,你先睡会儿吧。”
楚玥自知自己身体不好,在殿里跪了半日,纵然是服下了从师父那里讨到的丹药,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便应声睡了过去。
再度醒时马车已经停了,谢长歌已不在车上,车厢里只剩了青松搂着两个孩子。
“一觉睡了过去,如今这情形是怎么了?”楚玥按了按额角,问道。
青松着急地说道:“咱们原是到了码头,准备喊您上船的。结果又来了暗卫,太子殿下和墨竹正在同他们厮打。”
楚玥摸了摸腰间佩剑,任由青松不停地阻拦,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江岸边散着浓重的血腥味,冲得楚玥又忍不住泛起了恶心。
谢长歌同暗卫纠缠着,看见楚玥,一剑没入对方胸口,拔剑的瞬间朝楚玥喊道:“这边有我和墨竹,你回去。”
楚玥顺手解决了偷袭他的一人,脚步踉跄了一下,而后道:“只要上了船,楚琛的人便追不上我们,我们速战速决。”
谢长歌一边同向他袭来的暗卫厮斗着,一边后退到楚玥身边,说:“你看看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还谈什么速战速决,快回去。”
楚玥稳了稳步伐,估算了一下在场的暗卫人数,说:“也没几个人了。我护着青松和两个孩子先上船去,而后再来助你们,杀光这些人,我们就抓紧离开,不能耗下去,不然暗卫人数只会越来越多。”
谢长歌自知劝不动他,便点头妥协。
楚玥回到马车,带下了车里的三人,其间又有几个不长眼的暗卫偷袭过来,尽数被楚玥解决掉了。
“故之,墨竹,你们两个快上船。”楚玥站在船边,一剑划过敌人咽喉,被溅了一脸滚烫的血。
北风像刀子一般烈烈地吹着,墨竹解决掉了最后一人,跳上了乌篷小船。
船家松了口气,哆哆嗦嗦地捡起掉在舱里的木桨,在水里划了划。
远处,突闻马蹄声声,有灯火浮动。
岸上的朔雪不安地踏着前蹄。
又是一队人马,粗略估算有三四十人。
墨竹的目光扫过谢长歌左臂上横着的口子,又扫过楚玥尚且平坦的小腹,接着看向两个惊慌到不敢出声的孩子,最终目光落在了青松的脸上。
紧接着,墨竹踮脚跳起,飞身跳回了码头。
“墨竹,回来。”楚玥沉声喊道。
东方破晓的日光洒在墨竹小麦色的脸颊上,他拔出随身的剑,头也不回地说:“我为主子引开贼人。之后,我便带着朔雪一同浪迹天涯,不再同主子一路了。”
船上谁人不知,墨竹在撒着一个非常拙劣的谎。
以他一人之力,如何对抗几十精锐?
所谓天涯,多半隔开了生与死。
楚玥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朝墨竹扔去:“这是我朝师父讨的固本丹,还剩一颗,到了紧要关头,不要硬撑。”
墨竹抬手接过瓷瓶,道了声“多谢”,而后跨上朔雪。
“墨郎——”一直一言未发的青松突然红着眼眶大喊。
墨竹回头,回了青松一个并不明显的笑。
“没白疼你。”这声音像二月的东风,卷过江头。
那是楚玥第一次看见墨竹笑。
船夫飞快地划着桨,没入了尚未被晨曦的微光浸染的黑暗。
墨竹跨马而行,冲进了极东的光。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楚玥突然想起,自己四岁那年刚到清荷山。
夜里下起了一阵疾雨。风呜咽着恍如狼群,瞬间亮起的闪电便是狼群泛着绿光的眼。滚滚惊雷,将山中的竹子劈去了大片。
楚玥躲在床脚,望着窗外张牙舞爪的影子,一动也不敢动。
房门似被疾风吹开,伴着电闪雷鸣,一道黑影投入房间。
楚玥几乎要叫出声来,可定睛一看,却发现来人是从宫里来跟着伺候他的墨竹。
墨竹站在帘边,小声地对楚玥说了五个字:“你睡,我看着。”
后来楚玥才发现,那晚的墨竹也不过是故作镇静,他其实也怕极了夏夜响着惊雷的雨。
宽阔的江水静悄悄的,像极了雨水初停后的夜晚。
江面上,只有青松夹杂着抽泣,哼起了一曲不成调子的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是在五年前清荷山,青松夜起散心,走入了丛生的竹林。
月如银盘,将原本该闪着布满整个夜空的星星映得失了光芒。整个空里,只余了一轮皎月。
青松站了一会儿,正欲回房。
忽听得一声清丽的哨声,似是鸟鸣,却比鸟鸣还婉转低回了半分。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人,倚竹,抱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青松吓了一跳,开口抱怨:“怎么半夜在这里吓人?”
墨竹只说:“跟着你出来的。”
“跟我出来做什么?”青松问。
“不做什么。”那人依旧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全然无关的话语,“你以后跟着我吧。”
青松歪头看了他半天,愣是没有明白墨竹话里的意思。
“我是出生掖庭的奴隶。后来机缘巧合学了些武艺,被选了出来跟了殿下。”墨竹说。
“什么意思?”
“我没净身。”
“我是四殿下府上的,所以我也没净身。”
“哦,但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
“乖,别问了。”
后来青松才知,墨竹那天的意思是,我上你下,自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荣华梦一场,功名纸半张,是非海波千丈。——汪元亨《朝天子》
裂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