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洛雁胡不归>第56章 却道沧海任孤舟(四)

 

“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风骊渊从腰际取下钱袋,端在手中分量十足,一时间五味杂陈,“话都说得那么绝了,还待我这样……既然想要那剑,为何不明说,说到底……还是信不过我……”

 

风骊渊对着钱袋连连叹气,伙计有些按捺不住,急道:“大哥,您这……到底坐是不坐了?”

 

于此同时,对面的角落传来碎盏之声,风骊渊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留下愣在原地的小厮,快步走到那人近前。

 

“稚川,你怎么在这儿”

 

衣衫褴褛的葛洪在角落里格格不入,整个人像被抽光了骨头,瘫软在坐席上,仰着头面无表情。

 

风骊渊见葛洪不应声,用力搡了搡道:“稚川何时来的,有没有见过期古大哥?”葛洪阴恻恻地看了风骊渊一眼,索性躺倒在地上。

 

“我知道,你也一样不甘心,阿珩一直瞒着我,想必……是他自己另有打算,容不得外人牵涉。”

“外人,外人……哈哈哈哈,我倒忘了,他同你那么亲近,竟也不过是个外人,还真是……有情有义。”

 

“君道大哥一事……还请节哀,我只想知道,期古——”

葛洪陡然坐正身子,冷声打断道:“那厮的下落我不清楚,但李九百眼下……恐怕凶险得很。”

 

“你见过……我师父了?”

“风期古上山那日,李九百为了借粮,同你一样离了山,我猜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目睹风期古行凶,却是力有不逮,被风期古的同伙带走了。”

 

“你说……期古大哥他,并非一个人来的?”

“我查过众人的伤口,尽管都是贯通伤,只有两人的伤口一刺到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骨肉粘连,再看其他人的伤口,手法明显还欠火候,多半是一般的随从护卫所为,绝非剑术上的高手。”

 

“你的意思是,想要嫁祸给我的另有其人,并非期古大哥的本意?”

葛洪干笑一声,冷声道:“要是嫌那厮害你害得不够,干脆把这杀人的名头一应扛了。”

 

面对葛洪的责难,风骊渊只是笑了笑,弯下身子拉开了坐席,唤来此前的小厮,“小二,给我和对面的大爷上壶酒,有什么面饼汤饭之类,也尽快端来。”

 

“大哥,这人赊了三天的账,你得替他先垫上,不然掌柜那头,小的实在不好交代。”

 

风骊渊倒出了钱袋里所有的散银,正欲回话,却被葛洪抢过,“不用在这儿耽搁了。”而后一把揽过了风骊渊的手臂。

 

风骊渊心下纳闷,“怎么回事?适才不还紧紧张张地,怎么转眼他就黏上来了?”葛洪一手拽着他,很快出了猎雁楼,没入看不见灯火的夜色之中。

 

“稚川,咱们这是去哪儿?”风骊渊试着提了提气,这才感觉丹田空空如也,同此前中了“妒红娘”的情状十分相像。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要多话。”葛洪用一手钳着风骊渊,竟已让他动弹不得,风骊渊艰难地开口道:“那我问你,咱们……还是朋友不是?”

 

葛洪默了半晌才道:“稚川从来不跟木头做朋友,今日要是事成,就算欠你一个人情,要是不成,你就等着你那阿珩弟弟来收尸罢。”

 

风骊渊再想回话,神智已然不甚清明,任由葛洪五花大绑地捆在树上。

 

葛洪在腰间的破布包里翻了翻,手上多了一支尺长的短箭,对着头顶用手指弹出,在空中划过一阵刺耳的呼啸声。

 

不多时,周遭的旷野里冒出十几个硕大的黑影,将二人团团包围。

 

“这人真的是风骊渊么?”为首的壮汉收回了步子,逡巡不前。

“要是不信,派个人过来……看这个——”葛洪说着,拽下了风骊渊的靴子,脚背上的马头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那壮汉身旁的汉子断断续续地道:“将军说过……那人的脚上有个马头,长相和身量也差不多,咱们既然找到了,就得赶快走,不要被别的……发现了。”

 

壮汉终于开了口,“你,跟我们一起,上马,见了将军,有赏。”

此时风骊渊已然彻底昏迷,一点抵抗也无,任由几个莽汉拖来拽去。

 

马背上的颠簸令风骊渊醒转过来,正准备翻身坐起,牵马的葛洪给他比了个手势,意在不要轻举妄动。

 

风骊渊能清楚地觉出,丹田的空虚之感已经祛除,想要挣脱背上的捆绑并非难事,想起葛洪前夜的种种举动,除了用眼角瞥了瞥周围的人马以外,始终一动不动地装死。

 

前前后后的人短衣长裤,一个个身形高大,风骊渊渐渐有了眉目,“这些人……难不成是石大哥的手下么?”

 

为避开大道上往来的兵马,众人只择小路行进,仅仅过了一日,已将风骊渊颠得半死不活,还饿得前胸贴后背,偶尔蹭到腰间的钱袋,总是千分万分的懊悔。好在入夜之后,葛洪拍醒了风骊渊,塞给他药物和干粮,这才缓过了大半。

 

走过一重重山回路转,终于踏入司州地界,风骊渊昏睡了一晌,再醒来时,已是另一片天地。

 

他身处军帐之中,帐外人声喧嚣,刚准备起身之时,冲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

 

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惊声道:“秋籁,你怎么——”秋籁回过神来,扑到风骊渊近前,捂上了他的嘴,一日滴水未进,风骊渊挣扎不开,只能由着秋籁摆弄。

 

“每每让他躲开是非地的时候,他却硬要往里凑,话又说回去……这厮……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秋籁盯着风骊渊打量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许,这才察觉风骊渊的虚弱。

 

“你连毒都没解,跑这儿来不是找死么?”秋籁说着,一手搭上了风骊渊的脉门,咂了咂嘴又道:“不对啊……你这脉象只是虚浮,并无血脉瘀滞之状,难不成……你自己还有解毒的本事?”

 

风骊渊好不容易挣脱,咳了两声才道:“你告诉我,阿珩是不是也来了?”

 

“想多啦,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穷酸地方,岂是主公能屈就的?”秋籁提溜着眼珠,贼兮兮地笑了笑,心想:“主公肯定想不到,这厮掺和得这么快,还直接掺和进了石勒的老巢。”

 

风骊渊一把拽过秋塘,“你说清楚些,阿珩到底在哪儿?还有……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要跟石大哥打仗?”

 

秋籁奋力甩了甩,居然甩不脱,然而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无奈低声道:“风大哥,你先放我出去,过会儿有空了,我再同你细说行么?”

 

风骊渊刚一松手,秋籁就没了影子,一时微微有些眩晕,扶住了门帘的支柱,一个鹰目炯然的虬髯汉子走了进来,正是两年未见的石勒。

 

石勒一见风骊渊,居然咧嘴笑了。好歹也算故人重逢,尽管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风骊渊仍然强行端起了半身,笑道:“许久未见,石大哥别来无恙。”

 

“找你找得辛苦,眼下也算得偿所愿了。”

“石大哥……此言何意?”

 

许是察觉了风骊渊的虚弱,石勒扶着风骊渊坐在胡床上,才道:“那些权贵王爷们悬赏风弟,一多半都是担心弟弟哪天不高兴,随便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而哥哥我,却是最清楚弟弟的为人,断然做不出你们汉人讲的那些大逆不道之举。”

 

石勒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显然已是一派上位之人的风度,风骊渊心想,“这也许就是吕子明所说的‘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罢,没想到往年那个动辄‘石爷爷’的石大哥,竟能养成如今的风范……说来他既不想杀我,也不可能卖我去换钱,千辛万苦将我折腾过来,图的到底是什么……”

 

一整个上午过去,石勒拉着他谈天说地,将自己两年的风风雨雨说得跌宕起伏,高潮迭起,若非风骊渊对此早有体悟,换了谁恐怕都要被石勒说得心往神驰。

 

风骊渊听了两个时辰,又饿又乏,石勒总算看明了他的有心无力,派手下送来吃食不久,便离开了营帐。

 

过了午时不远,风骊渊就在营地里乱逛,想要寻到秋籁此人,走着走着,不觉到了辕门,被外面的兵甲拦住,本想耐着性子不动手,哪知挟住他的守卫不依不饶,硬要将他押走,就在此时,石勒在辕门外下了马,一声厉喝,将那护卫骇得哆嗦不止。

 

“谁给你的胆子,敢冒犯本将的弟弟?”

风骊渊赶忙上前一步,说道:“这小子就是轴了点,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石大哥不要同他计较。”

 

石勒冷笑一声,又道:“我知道,汲桑大哥一走,你们早想另谋前程,我也留不住,想滚的……现在就滚罢!”

 

那护卫闻言,立马松开了风骊渊,“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抽噎道:“将军,且听属下一言,不论如何,此人毕竟是汉人,不可能与兄弟们一条心,要说为将军搬救兵,岂不是异想天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