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洛雁胡不归>第33章 悬壶难解万古愁(一)

“问君何时青锋起,卷扫黄沙势无敌?

  须知侠名不可期,丹青难许平生意。

  ……”

 

蹄声踏踏,颠簸震震,半梦半醒间,一缕低吟忽隐忽现,于方寸之地徘徊不绝。

 

“阿轩……阿轩别走……当年都是我的不对……”

 

明知是梦,风骊渊禁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那个模糊的身影,然而指尖点到的,却是一副冰凉的玉面。

 

“先生?这是——”

 

他刚想支手起身,胸口袭来一阵钝痛,“咳、咳,玉……玉先生,您真的……是玉悬壶前辈么?”

 

玉面眼口鼻处只留四道窄缝,窥不见五官神情,风骊渊寻不到回应,自觉此番打量少了顾忌,确为不敬之举,一时想不出合情合理的说辞,只能紧紧阖目,复又昏睡沉沉。

 

玉悬壶动作轻缓,扶着风骊渊横卧躺倒,车厢狭窄,二人身量颀长,难容第二人再舒展,玉悬壶稍稍挪了挪,抵在车门外侧。

 

驾车的小厮见状,回身问道:“前面再走十里,又是一家驿馆了,先生要不要——”

 

玉悬壶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只管往前。

 

谁料小厮脸色乍变,扯开了嗓门道:“先生看着知书达理,怎会是个强人所难的?这都过了四五个时辰了,万一里面那个死在车上……这行当生意委实不好做,您大人大量,小的上有老下有……”

 

小厮一把勒住缰绳,停了驴车,更是变本加厉地喋喋不休。

 

岂知玉悬壶听而不闻,八风不动,随手甩一锦囊到空中,小厮急忙跃下车板去接,待他拉开锦绳,两眼滴溜溜一转,立即识趣没了声响,正欲抬头致谢,毛驴一声啼嘶,撇下他扬长远去。

 

等到风骊渊再度醒转,天光已是大亮,刺得他久久睁不开眼。迷迷瞪瞪地,他用力抻了抻臂膀,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宽敞的床榻上,再不是先前逼仄的车厢。

 

莺声鸟语,花香隐隐,光影透过疏散的枝叶点洒窗前,春意悄然,一时竟让他看得痴了。

 

木屋简陋,一应俱空,唯有零星几盆枯草,除了床榻和坐席,只留一张矮桌,似是一人独来独往的居所。

 

风骊渊刚出门没几步,鼻前飘来一丝肉香,一下激起腹中馋虫,连忙加快脚步。

玉悬壶在不远处生火点柴,手上拨弄翻烤的动作极是熟稔。

 

“哎……可他到底是长辈,我岂能张口讨要……”临到近前,风骊渊纠结犹豫,居然没了计较,玉悬壶看得清楚,向风骊渊招了招手。

 

大快朵颐之后,风骊渊足下生了气力,泛起即时登天之感,立时抹平面上郁色,“承蒙先生相助,风某无以为报,先生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玉悬壶手上忙碌,将将烤好的山鸡还不曾入口,闻言立时起身,狠摔手上木棍,溅了风骊渊满脸的土灰。

 

“适才所言,难道隐含什么冒犯之处?”风骊渊实在猜想不出,心说玉悬壶离群索居,保不准生性乖僻,默默捡过烧糊了的山鸡,随手一抹,兀自吃得畅快。

 

折腾了整整一日,风骊渊身上无处不酸、无处不痛,三两只山鸡下肚,腹中更是翻腾,脚下一滑,整个人四仰八叉的,半晌攒不出翻身的力气,于是干脆躺倒不动。

 

“风止水名于剑法,比起玉悬壶来,轻功上的造诣却是远逊,一直对他奈何不得……前夜先生扛着我翻了一个山头,司马颖的人都不曾赶上,比我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说不定,可以同他讨教讨教剑法?”

 

风骊渊想到此处,霎时激动难耐,猛力一个打挺,脚下点火似的飞奔起来。

 

“先生,先生——”风骊渊边跑边喝,惊得林鸟振翅,枯枝乱颤。

 

玉悬壶正在河边盥漱,被他震耳欲聋的呼喝呛得咳嗽不止,刚想摘下玉面,眼见风骊渊寻身走近,即刻收手。风骊渊以为又有冒犯,脚下急急一顿,差点踩着河边滑石跌倒。

 

风骊渊好容易站定,为了遮掩尴尬,赶忙开口问道:“先生,您这是……在洗脸么?”

 

玉悬壶白衣玉面,一尘未染,风骊渊眼底一扫,瞟见自己满身的黑灰,心中顿时升起一丝自惭形秽来。

 

待他走到河边,还未来及好好涂抹干净,周遭已是黑水一片。

 

先前被呛住的玉悬壶又咳几下,听来极似笑声。风骊渊尴尬不已,手上动作飞快,霎时间水花漫天,像是怕被殃及一般,玉悬壶向后连撤几步。

 

“啧,风某实在粗蛮,还望先生莫要介怀。”风骊渊当即拱起手来,躬身赔礼,也不知玉悬壶如何作想,不言不语地掏出一角粗布帕子。

 

风骊渊打量半天,实在找不出玉悬壶身上污渍,愣怔着毫无反应,玉悬壶抬手在额上划了一下,指向风骊渊脸边。

 

风骊渊一时倍感惊奇,开口问道:“先生这是……要我擦脸?”

 

玉悬壶连连颔首,风骊渊伸手接过帕子,洗了一半的脸涨得通红,心脏止不住地乱蹦,暗道:“先生讲究得很,肯定嫌弃我此前邋里邋遢的样子,到时如何开得起求学的口?此地偏僻至斯,那些个睁眼瞎定是寻不着的……这几日还是收拾齐整了,别让先生眼烦……”

 

玉悬壶早已走远,风骊渊捋起袖子裤管,沿着溪水上游走了几步,用力搓洗起脖颈手臂,一点点露出原本的肤色。

 

等他洗完,业已过了午时。

 

屋里的矮桌添了碗筷,看得风骊渊心生一丝暖意,暗忖:“父亲说……玉悬壶除了打不过他,制药医人、排兵布阵、观天卜命……样样在行,看来先生定是玉悬壶不假了……虽说‘君子远庖厨’,可要想一人逍遥,哪能不擅炊米之术?也罢,悬壶高才,岂是你这莽夫能够揣度的……”

 

玉悬壶摆好鱼羹野菜,看着马上就要落座,谁知却忽然止步,端着一碗鱼羹径自走出门外。

风骊渊呆愣愣地立在一旁,心道:“我这……不是都洗干净了么,先生还躲那么远作甚……”

 

待玉悬壶再度走回,眼见风骊渊一筷未动,不知怎的,瓷碗竟然滑手而出,二人手疾眼快,同时伸脚,狠狠踢到一处。

 

这一脚委实情急,根本来不及收力,谁都未能接住瓷碗,玉悬壶闷哼一声,为了忍痛,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风骊渊尽管同样吃痛,懊悔之情更是难捱,跛着脚走到玉悬壶身边,想要弥补一二。 

 

“都是晚辈草莽的不是,先生且先坐到榻上,让晚辈查看查看伤势如何。”风骊渊二话不说,往玉悬壶腰上一拦,抱起就走。

 

玉悬壶挣扎不脱,只好由着风骊渊将自己抱到塌上,将将坐定,风骊渊探身一蹲,作势就要拽向玉悬壶脚上丝履。

 

“住手!”

 

这声怒喝甚是清亮,风骊渊登时一个激灵,心忖:“先生居然开了金口,我还以为……说来,为何方才的声音……听着完全不像中年人?”

 

趁着玉悬壶侧首愣神,风骊渊以掌为刃,想要沿着耳际劈断系着玉面的锦绳。

 

“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识好歹,也不掂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玉悬壶终于开口,声色浑厚,沉稳如古钟一般,震得风骊渊忘了呼喊。他的腕骨被玉悬壶反折在胸前,膝盖抵在塌边,下盘眼看就要失衡。

 

玉悬壶松开钳制的手指,将风骊渊一把推回,沉声道:“罢了罢了,不跟毛没长齐的小子一般见识……令尊当年几次搭救,只因诸事冗杂,一直未得偿还,谁曾想后来——”

 

玉悬壶说到此处,喉咙断弦似的,嘶哑得难以成声,风骊渊赶忙插道:“家父一生剑胆向心,无怨无悔,先生乃家父知心至交,切莫哀思过度,有伤天年……”

 

本以为及时妥当的宽慰之言,竟然让玉悬壶颇不耐烦地回身走远,留下风骊渊一人僵立在原地,心内千回百转:“方才怕不是又得罪先生了?这下可糟透顶了……讨教剑法一事,何时才能有个眉目……”

 

不等风骊渊攒出几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说辞,玉悬壶早早从屋后绕回,他急忙走上前去,说道:“晚辈对先生屡屡冒犯,还望先生不计前嫌,指点……”眼瞅着就是一个跪身大礼,玉悬壶一步上前提住,好不容易才逼得风骊渊站直。

 

“小子,老夫此次前来,是为尽快交代几样令尊留下的要紧物什,也算补偿补偿当年留下的亏欠,其实跟你没有半点干系,不必行此大礼。”

 

“我爹他……有东西留我?”

 

“傻小子,那可是世人景仰的止水大侠,怎会对他的独子撒手不管,先跟老夫去个地方,到时自然领会他老人家的苦心。”

 

玉悬壶说着,脚底恍若生烟一般,轻飘飘地落在数丈高的枝头上,风骊渊仍在思索方才的言语:“他老人家,怎么会是‘他老人家’……”

 

隔了半晌,风骊渊才想起追赶前人,抬脚用力一蹬,发疯似的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