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帝临天下>第45章

  帝旒影十六岁起,便总见魔帝身侧跟随一位暗夜使者,形影不离,这人在众人面前一直脸带面具,身姿洒落不凡,出入魔城神秘兮兮,让人产生无尽的好奇之心。魔帝往常见了帝旒影不免总要指责训斥一番,如今,眼神匆匆,步履匆匆,仿佛另有挂心。那位缚奴使者在魔帝心中的分量与日逐增,连帝子都懒得批评,这让帝旒影更是在意不已。不过,他在魔城也能舒坦自如许多。

  一日,魔殿中议政,朝臣不见魔帝去向,便问起帝旒影。帝旒影亦十分好奇,在众人嘱托下,帝旒影便走向魔帝寝所,一探究竟。从小开始,魔子便不与父同寝,亲子间更别说有何心灵沟通,唯一的情感交流便是魔帝那无休止的□□,和帝旒影一次又一次的恶作剧回应。还好魔帝无心续弦,亦不近女色,一直只有这唯一的不孝儿,否则早废一千次了。魔帝毫无修复父子亲情的心,而帝子也没有认他为父的念头。不过,做儿子的,常常给恶父添些堵,做些父亲看不惯的事情倒是一件爽心的事,帝旒影十分“关心”父亲好恶,探听幽微,其所恶之,心愈向之,其所喜之,心愈烦之。

  帝旒影行走间突然想起密室之谜,心中的痒痒散播开来。身体不由地信步走至魔帝的寝殿之中,四处寻望,不见人影。他大声地呼唤一声,“魔帝,众人寻你上朝!”只听见空旷的大殿传来自己的回声。

  心中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一扇门揪住了,紧张地连他自己瞬间屏住了呼吸,朝着那扇门凝重望去,心脏跳动不已。帝旒影可以做无数邪恶的事情,心不跳脸不红,不过他还未有敢挑战父亲权威的越轨行为。只是在魔帝面前小打小闹,让魔帝闹闹心,便可矣。小时候玩捉迷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威严的宫殿之下隐藏着无聊与寂寞,还不如迷雾森林有趣,一个老男人住的地方,乏味透顶,从此他便少来此处。

  今日此时,鹰攫般的眼神盯着神秘的门,如喝迷魂汤,呆立不动,心中大胆想道:既然来了,何不一访密室?绝佳的机会,对于邪恶惯手,又怎会轻易一纵而去。他紧蹙的心跳仿佛要跳出胸外,他一手捂着心口,双脚缓慢走向那扇门,充满磁力与魅惑之门。人言,好奇心是作死的必备条件,此言不差。帝旒影心明明知道,若推开门,魔帝必会勃然大怒,甚至产生废掉他尊贵王子身份的心理,但他还是一步步走向地狱。

  双手触到门的一瞬,他稍作停息,便用力小心翼翼推开了门。原本心想,上天会阻止他荒唐的行为,只有大门紧闭不开,他便会自觉离开,一切如同未发生一样,可是,门吱吱开了。一个人犯罪时,连邪恶的上天也要助力一把,直至将罪徒推向地狱。

  悄无声息,眼前竟是一条长长的黑暗通道,尽头延伸至虚空境地。他再次驻足片刻,又如履薄冰地掂起脚后跟,蹑足蹑脚前行,一切秘密随着轻步舒展呈现出来。远处略带微光,他悬着的心微微听到一阵呼吸声,那声音似有似无,虚无缥缈。帝旒影随着微光的指引走向尽头处,面对尽头的那堵墙,生出两条路,一条朝右,没有灯光,一片黑暗,不知那里藏着什么。而他自然而然被左侧的烛光吸引,便踱步走进左侧的屋室,却惊见超乎所想的情景,一切心绪卡在喉结间,上不去下不来。

  那是——帝旒影吓得一动不动,双手拼命捂住嘴唇,怕泄露了惊惧的声音,脚如此虚弱无力,怎么也走不了,时光在无情流逝,他等待着打破僵局的一刻。哪怕被人发现,被暴打一顿,也好过此刻的虚无。不过,那双眼睛仍是直直不离地盯着那一场景。

  那是什么?他竟然不敢想象——是幽灵,是比幽灵更可怕的秘密,是魔帝隐藏最深的幽灵,被他发现了。

  密室通道尽头,向左是一间普通房间,向右便是一直囚禁无情道尊的牢笼。如今,右边已空空。左边房间多了一位长住之人,那便是魔帝身边的暗夜使者缚奴。帝旒影惊惧看到,昏黄浅淡的灯光下,映衬着两个熟睡的脸。一个是披散着头发的魔帝,那双脸无论如何变幻,他都能一眼识出,另一个脸是谁?带着俊美的容貌,年轻的气质,虽亦是披散头发,却多一种成熟和娴静,相较之下,不觉让人亲近。那人是谁?帝旒影思索脑海许久,心中方才浮现一个人的身影——缚奴。那人白日里跟随着魔帝上朝,面带半面面具,梳着利索的髻发,透漏出一种冷漠,像是一条跟在魔帝身边的无情杀人机器,一条狗一般。如今,面具已摘,面容透着和蔼与从容,有种无比的决意与刚强。那人,就是暗夜使者?

  正在神游天际,却见躺着的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朝着帝旒影看过来,他竟然——还对帝子展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他笑了?”帝旒影心中甜甜地想,“他对我笑了?”缚奴更像是他的父亲一般。突然,他抑制不住的双手脱落,惊叫一声冲向房间,吓醒了那个他心中最恐惧的人。

  魔帝见了,怒不可遏,半身坐起,喝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帝旒影哑然无言,“我——他们——我——”理由冲向喉咙,却卡在半道。

  “你果然跟你母亲一样地好奇!”魔帝笑着威胁道,“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话语中带着愤怒的权威。

  “我——”帝旒影仍旧说不出话。说实话,他对母亲的死一点印象也没有,更不关心她怎么死的,冷漠的帝子又何曾关心过谁!

  “今日我便让你带着好奇心和秘密命丧于此。”魔帝正欲起身冲出杀招,突然,身体被一只胳膊揽住,臂膀上的锁链叮当作响,“呦呦呦,魔帝真是好担当,竟然想要杀死自己的儿子?”说完哈哈大笑。

  魔帝一怔,方愣了愣道,“缚奴,你——”

  那人邪魅笑道,“你敢做还不敢当了,怕别人知道了亏心事吗?”一阵轻蔑的嘲笑刺透魔幻的气氛。

  “还不快滚!”魔帝朝着帝旒影发出一声呵斥。

  不过,帝子腿脚僵直,竟是一动也动不了。“我——”脸羞红羞红的,腿却怎么也动弹不得。缚奴起身穿好衣服,带上面具后,走了过来,笑意融融地拉着帝旒影,带着他走了出去。那手心的温度,和眼神的笑意,却成为他一生回味无穷的温暖。缚奴将他带到外面,轻轻拂了拂他的脸面,笑着对他说:“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其实,你父亲是爱你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请原谅他吧!”说完又走回魔殿,留下帝子仍旧站于原处,不知是否错觉,他闻到了一股花的清香,只是一瞬,即刻消失了。多年后,帝旒影游走南国,他曾经遇到一个眼神与笑意皆与之极其相似的人,如同那人一样,向他释出温暖的善意。

  此事过后,魔帝怒气竟莫名消失了。缚奴搬出了密室,住于魔城一处朴素小屋中,屋子带着高墙院落,名为昨夜西风。缚奴在朝臣面前往往带着面具,一言不发,与魔城其他众人从不交谈。时间长了,魔城之内只有魔帝常访昨夜西风小院,众人亦见惯不惯,只有帝旒影怀揣秘密,每当想起时,有种痛打脸面的感觉,不过又甜甜的。

  一次,帝旒影闲着无事,走至昨夜西风。见大门敞开,不知当踏入门槛不当,正犹疑时,忽然见缚奴从小屋中掀开门帘走出,缚奴对他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进来。帝旒影跟着指令走入院中。

  当踏入院中的一刻,眼前凋敝之景突然变成一幅奇幻的画面,帝旒影不禁感叹:“咦!好美的景致。”院中不再单调乏味,竟变成一处早春鸟鸣花开、生机勃勃的景致,眼前的破屋竟也幻化为一座古香小楼,似梦似幻。

  帝旒影开口想问却未张出口。缚奴见了笑道:“我知你心有疑惑,想问便问吧!”

  “为什么我眼前变成鸟语花香的景象呢?”帝旒影放心地开口。

  “因为我见到你很开心,所以院中便化为良辰美景。”

  “这是为什么?”

  “魔帝使用魔力灵术,布下幻林美景:夏蝉冬雪,潇潇暮雨,四季变幻,景随心设,似幻似真,望之欣怡。”缚奴道,“他想探知我的心情如何,便设了个小魔术。”

  “你胳膊上的锁链?”帝子关心问道。

  “放心吧。锁链是我用来警醒自己的。你喜欢这里的话可以常来,昨夜西风总是很僻静。”

  

 

  、第二十四回 为苍生提剑

 

  君不见冰上霜,表里阴且寒。虽蒙朝日照,信得几时安。民生故如此,谁令摧折强相看。年去年来自如削,白发零落不胜冠。

  ——《拟行路难》

  “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道尊自从变成缚奴一刻,整个心境和性情大变,过去坚定的道心不再,覆上面具,他开始尝试着从魔道视角一审天下苍生和过往云烟,多了几分忧郁,几分邪魅,面色摇曳多疑,但心灵却更加澄澈清灵,过往无比重视之事,如今却十分淡忘。缚奴住在清净的昨夜西风小居,常常会对变幻之景叹息感慨,天生气质中的敏捷多愁显露出来。从前身上萦绕的傲梅之香,竟也随着性情变化而点点消失殆尽。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无情道尊。那个傲娇的身份,照出过往无惧的自己,也嘲笑着过往无知的自己。他不再逍遥绝情,他不再无所畏惧,他突然沦落为一个普通人,有情有血有肉有恐惧,成为那个过去他鄙视的那种人。这是试炼,还是沉沦?他的心无法得知——

  遥远的回声传来:你的大半生,如顺水行舟;当你拥有一世盛名时,你将遇道劫、情劫、生死劫三重毁灭性的打击,如此,一切答案你自会明白。他心不停拷问:为什么?要我遭受这些痛苦?若我将亡,我又能悟得什么?

  一切因缘法,机缘未到,苦苦冥想徒增烦恼。

  昨夜西风的心景化为凄风苦雨,敲打着小楼的门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轻轻吟哦着诗句,心中个中滋味悲欢交加。雨滴随着心情沉重而发出更大的穿林打叶声。那硕大的雨声惊醒了沉浸于蓝色忧郁中的他,待他回神,身旁一人似已站立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