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皓月冷千山>第17章 第十六章 攻心为下

厢房里的布置和解行舟早晨离开去清谈会时一模一样,柳十七的包袱歪在床榻尽头,塞得委委屈屈,露出了衣裳的一角。

从郊外绑回来的两个人被点了昏睡穴,此时歪在一旁。为防止他们中途冲开穴道清醒偷听谈话,解行舟极为缺德地用了点迷药,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没人来翻过。”封听云在当中的桌边坐了,顺便踹了玄黄一脚,偏过头倒了杯茶,“就算西秀山的把他带走,也该因为别的事,而非发现他和我们有干系。”

解行舟接茬道:“要么是走得很匆忙,根本来不及查探小十七是和谁来的,更别提翻他的包袱……要么就是,带走他的人觉得抓了他就万事大吉。如果是左念做的,那他最在乎的什么和小十七有关系?”

“渡心丹!他做梦都想要!”封听云眼神一闪,顾不上茶水半口没喝,起身就去翻柳十七的包袱。

 

几件冬装整齐地叠着,质地还是崭新的。封听云略一翻找,便从厚实的棉衣中搜出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瓷瓶子。

他打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其中一瓶的药香很熟悉,是他亲自给柳十七配来调养寒毒的,至于另一瓶……封听云隔着细窄的瓶口看了一眼,那当中药丸鲜红,半分没有因为漫长时光而褪色,味道有些奇怪,却和外表不符,并无半点刺鼻。

 

封听云皱着眉,半晌也嗅不出当中的怪异,只觉得似曾相识,只得伸手招呼解行舟:“来,这什么味儿,我总觉得……”

“麝香味,盖住的还有一股子血腥。”解行舟吸了口气,解答完谜题后没心没肺地展开了对自家师哥的无情嘲笑,“师哥你怎么回事,连这都感觉不出了?”

封听云脸色难看,连半句都没反驳解行舟,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从当年柳十七把那枚渡心丹交到伊春秋手上之后,他就再也没见余下的了。柳十七居然一直带在身上,他是在害怕,还是在预防什么……?

两人默契地闭了嘴,各自思索着柳十七把左念想疯了的东西装在包袱里带来了中原,但又不曾带在身上,究竟是出于信任,还是旁的原因。

 

一声清脆的叩门声打破了宁静。

封听云眼皮一掀,与此同时解行舟已经摸出腰间一把短刀,背在手中走向门边,沉声道:“谁?”

门外的人不言语,敲打木质的节奏越发急促。

 

封听云朝解行舟做了个手势,他们多年合作,解行舟略微点了一下头,把刀锋藏在手臂内侧,若无其事地打开了门——

穿白衣的少女,眉心有着堪称某种标识的朱砂印。

 

“我叫灵犀。”少女开门见山,在封听云身边坐下。

她说话声音又细又软,有着少女的清亮,长得杏眼樱桃口,普通的漂亮,又普通的平淡,除了那点朱砂几乎没有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但正因如此,她成了特别的存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也没人会记得。

封听云挺客气地替她斟茶:“你是十二楼的弟子吗?”

 

灵犀点了点头,将小茶杯捂在掌心,轻轻地吸了下鼻子,才道:“我的师兄是闻笛,清谈会前他知会我,倘若见了柳十七,就盯紧和他一同前来的人。”

解行舟闻言一愣,苦笑道:“我早说这小子有点手腕……”

灵犀没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道:“闻师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听从于他。此举并非是监视,而是好有个照应——今次柳师兄无端出现,倘若被掌门认出会非常危险,因此一定要联系上与他相识的人。”

 

“听上去有些道理,”封听云道,“但你的柳师兄出事在七年前……恕我冒犯,那会儿你不过也是个小姑娘吧?”

灵犀微微一笑:“这位大哥,在西秀山,十岁已经不是能任性的年纪了。需要替年长些的师兄师姐端茶倒水,还要争分夺秒地练习基本功,否则动辄被打骂……十二楼早熟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

想起有主见得令人惊讶的柳十七和与自己依稀同岁却几乎能主宰大局的闻笛,解行舟百年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惭愧,昧着良心承认了灵犀的话。

 

灵犀:“在我们那,稍一落后就会被抛弃,所以每个人都在筋疲力尽地往前……扯远了,闻师兄和柳师兄都被掌门带走,当年的事,掌门全知道了。”

接着她不给封听云和解行舟喘息的时间,飞快地将从柳十七出逃到他与闻笛相认、擂台上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给他们拼出一个真相。

 

两方缺失的信息交换完毕,解行舟一拍桌子,把灵犀吓了一跳:“我就说,师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那看来她的孩子应该是闻笛。”封听云略一沉吟,“不过现在不是追究那件事的时候,我们忙得很,这边两个还没处理,又多了个烂摊子。嗯,要么趁现在他们没走远,先把十七和闻笛都救出来——姑娘,你有办法么?”

灵犀刹那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吓的。她喝了口茶,缓和了情绪,才慢慢道:“闻师兄说,倘若他出了意外,我就来找你们……不用去救他,我跟着你们走。”

甩了好大的一个包袱……

 

解行舟不明所以地“嗯”了声,封听云比他冷静,表面上没露出惊慌:“为什么?你不是来通风报信的吗?”

“不,”灵犀坚定道,“闻师兄失势,那我做的事也离真相大白不远了,继续留在西秀山,我只有死路一条。若孤身离开,他们有心查探,我也活不成……”

封听云:“懂了,闻笛想给你留一条后路,当他看见十七身边有人,立刻就想到了这一茬。他们被抓回去,而你悄悄地留下来——啧,他这个算盘打得挺好。”

 

大约听出眼前的青年并不想帮忙,灵犀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师哥,”解行舟唯恐自家师兄对着姑娘家心软,提醒道,“师门有训……你知道的,本就是内务,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上路,不太好。”

封听云:“何止不太好,简直不合规矩。”

 

灵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下明白闻笛临时想的这条路太过铤而走险,完全把主动权交给别人,自己什么都说了,半点筹码都没留下。

于是她站起来,稳重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礼数周全地朝两人施了一礼:“本就无亲无故,不强求二位大哥,我这就离开。”

 

“你能去哪?”封听云突然道。

灵犀已经开了半扇门,回头轻轻一笑:“二位是师兄留给我的退路,但我还给自己留了一条。”

 

“灵犀那小贱人失踪了!”

宋敏儿豁然推开紧闭的房门,她脸上带着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而房内桌边,闻笛的一只脚踝被锁在了房柱上,正气定神闲地站着泡茶。

她强压下自己的失态,保存着一丝颜面:“灵犀不见了,是不是你让她跑的?”

 

“师姐,你连理智也没有了么?”闻笛不慌不忙地盖好茶的盖子,把它放回桌上,“她要跑,肯定也是半途离开,我从被你们捆进马车,喘气被听得清清楚楚,哪来的时间去和她交代。就算她听我的话,也未免就是我的人了——我们两个清白得很。”

宋敏儿心下一沉,镇定道:“少给我耍嘴皮子,闻笛,你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个节骨眼儿上,灵犀为什么会背叛你?”

闻笛眼中微光一闪,随后他无所谓地笑出来:“谁知道呢。她偷了你的刀,现在没好果子吃,不如趁乱逃走。师姐,你把人想得都和自己一样感情用事。”

 

他重点在后一句,而对方却敏锐地察觉到闻笛不经意带出的讯息。

“她偷了我的刀?”宋敏儿狐疑道,“那不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吗?”

 

闻笛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表情非常复杂:“师姐,灵犀是个大姑娘了,犯不着做什么事都跟我汇报。当年你们合伙欺负人家,还不许她报复吗?她趁你不注意,把刀拿走扔到荒郊野外,想让你受罚,但没想到我会护着……”

宋敏儿:“你护着我?”

 

“总不好让你惹怒师父吧,不然以后谁替我挡刀?”闻笛意味深长地弯了弯眼角。他长得其实并不比谁差,只要不刻意冷漠,总会情不自禁地显出两三分多情,宋敏儿最看不惯这副神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砰”地带上了门。

她自然不曾看见,就在自己转身那刻,闻笛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壶茶沏好了,闻笛倒在一个小茶盏中,嗅了嗅香味,然后颇为自得地喝了口,全不在乎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他很疑惑宋敏儿是怎么混到如今地位的,她像一幅美人画,挂在墙上尚可观赏,却没一点脑子,随便编点话就打发了。不过这样也行,省得他还要拼命地把那些破事圆回来——人傻有人傻的好处,比如特别容易对付。

那些话也就骗骗宋敏儿了,他该庆幸这回来的不是郁徵。

 

闻笛把滚烫的茶水抿了几口,嫌弃地放到一边。最近的凳子也在他的触碰范围之外,闻笛翻了个白眼,靠着房柱,微微闭上眼。

灵犀应该成功逃出了他们掌控的范围,左念在这方面有盲目的自信,认为当年他已经把柳十七杀鸡儆猴,更没有人敢跑。

何况灵犀又没偷渡心丹,谁会在意一个平时都不起眼的小姑娘呢?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和柳十七一起的那伙人收留灵犀,自然皆大欢喜,他们还有心营救,应该等不到回西秀山自己就能脱险。再糟糕一点……

灵犀就算背叛也在情理之中,但万一她死了呢?

闻笛一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他在狭窄的房内逡巡一圈,几天日夜兼程,他们恐怕已经过了太原。

 

从进入这间客栈起,柳十七就被两个西秀山的弟子带走了。他们人手不够,在外面没留看管的,撬锁逃走对闻笛而言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但左念现在一心扑在柳十七身上,他再一走,柳十七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事无巨细地回忆曾经点滴,闻笛蓦然想起灵犀提过的一个名字——确切地说,是一方势力,江湖人称“两阁一楼”,其一是楚恨水掌权的妙音阁,其二则是……

他略一思索,抬起手在那房柱上划下一道如同刀刻的痕迹。

 

宋敏儿本想去找闻笛的麻烦,结果还被他气得险些七窍生烟,心里憋屈得不成样子,下楼时又被人撞了一下,怒火当即倾泻而出。

她对那人几乎咆哮:“你走路长眼吗?!撞着人还不赶紧道歉!”

平素跋扈惯了,宋敏儿忘了此间不是她能横行霸道的西秀山大本营,见撞到自己的是个无动于衷的姑娘,立刻抬手狠推了一把。

 

却不想那姑娘在她的手指将将要触碰到自己时,本能地招架,随后借着惯性反推向宋敏儿,再一次失衡地往下踉跄了几步。

宋敏儿简直大怒,她单手扣住腰间的刀,就要和人一较高下,二楼最角落的厢房门突然打开,左念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见她还和路人计较,即刻横竖不顺眼,抛弃了一切风度,朝宋敏儿怒道:“你还有没有教养了?滚去把柳眠声给我带来!”

 

她从未在左念身上看见这么失态的时刻,连忙把刀一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被宋敏儿无故迁怒的姑娘瘪了瘪嘴,没往心里去,她感激地朝左念笑笑,随后一闪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左念唉声叹气,换作平时,他定会代替弟子向那姑娘赔礼道歉一番。但眼下他满心都被柳十七和渡心丹装满,一想到那未竟的“天地同寿”,便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性,察觉出异样也无法及时自我纠正,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敏儿虽然泼辣,做事还是十分靠谱,不多时她单手拉着柳十七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把人往左念厢房中一推,自己则守在了外面。

此时正当客栈一天中最人声鼎沸的时候,各处来来往往鱼龙混杂,角落厢房传来的怒喝被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嘈杂中。

 

“渡心丹不在你身上?!柳眠声,你耍我呢?”左念几乎气笑了,“那你放哪儿了?”

而他对面的少年不卑不亢,挺直了脊背,看他的表情活像他是个笑话:“扔了。”

两个字轻巧得几不可闻,左念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全然是要沸腾的前兆:“你再说一遍。”

柳十七眼睫低垂,态度无所谓得仿佛他在说的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我是在逃命,那东西会要我的命,不如扔了。”

 

“但它现在还保你的命!”左念粗声道,“没了渡心丹,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柳十七似乎对他的气急败坏感觉好玩,抿唇笑了笑:“所以你我都在赌,不是吗?你赌我没把渡心丹扔掉,而我在试探你还有没有心。”

左念蓦然失语。

 

柳十七:“师父——我七年没这么叫你,这是最后一次——当年为什么离开西秀山,你我心里都有数,我虽欠你许多,却无法昧着自己的良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左念眯起眼睛:“你是在为丁忧抱不平?阿眠,她不值得你这样。倘若你今天乖乖地告诉我渡心丹在哪里,过去几年我可以既往不咎。”

 

“是么?”柳十七面无表情道,“宋敏儿还未点砂的时候,丁师姐是门中人人尊敬、信服的大师姐,她能犯什么错惹你发那么大的火气,非要饮其血——”

他每说一句,左念脸色越沉一分,话音刚落,那人大掌拍在桌案,霎时震碎了一个边角:“柳眠声!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柳十七狠狠地吸气,眼中浮现一丝血色。

 

左念:“你四岁父母双亡,是我把你从长安的枯井中捞出来,给了你名字,带你千里迢迢地回到宁州,放在自己膝下,当成亲生儿子养大……你就为了丁忧,不分青红皂白地出逃?现在连我也不信了……好,柳眠声,你很好。”

被他一说,柳十七有瞬间怀疑自己真是不仁不义了,但他握紧手间,直视左念愈发阴鸷的目光:

“我敬重的师父可不是现在这样。当年那个能握着我的手教怎么写字的人,决计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没弄出个结果就草菅人命,更不会多年过去,还能与人兵戎相见,把我锁起来只为拷问渡心丹的下落——你若当真于心无愧,就根本用不着那毒|药!”

 

他后半句的音调情不自禁地提高,左念一愣,半步上前狠狠地揪住了柳十七的衣领:“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闻笛?!”

柳十七嘲讽道:“左掌门,马脚终于露出来了。”

 

左念手指一紧,涌起的杀念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强行压抑下去。他放开柳十七,冷声道:“看来几年不见,的确该对你刮目相看……敏儿,把人带下去,好生看管,回到西秀山之前不许他再和闻笛接触。”

他边说边打开门,宋敏儿应声而入,架起柳十七一条胳膊,半个字也没说。

 

走下楼梯到关押柳十七的厢房还有一截路,柳十七见宋敏儿面色凝重,轻声道:“师姐……你方才都听见了对吗?你也认识丁忧师姐,我记得当年她待你很好——”

宋敏儿呵斥道:“与你无关,闭嘴,闭嘴!”

柳十七噤若寒蝉地收回目光,转头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轻轻上扬。

 

他自然不会这些计谋权衡,净是此前闻笛所教。左念最怕失了人心丢了脸面,现在回过神来,恐怕一方面要拼命在席蓝玉那儿找回场子,一方面就需得到弟子们的支持。他们莫名其妙地离开,许多人都不解其意,更不懂柳十七到底做了什么。

宋敏儿也是如此,她可能会在左念与柳十七单独相处时在外偷听,这时候就该适时地露出一点当年的可疑之处,管它是不是真相,先让她听了去。

 

“如此一来,”闻笛双手被绑着,表情却云淡风轻,颇有些自得道,“她不仅找我们茬的时间少多了,指不定还会自己去查左念。”

“笛哥果真料事如神。”柳十七心想,感觉钳制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力道渐渐放松,他惊讶地从当中体味出一点迷茫。

 

他被推进房中,眼见宋敏儿犹犹豫豫地要关门,灵光乍现,突兀道:“师姐!我不在的这些时候,十二楼也有莫名死去的弟子吗?”

宋敏儿的动静迟了一瞬,但她没回答,只猛地砸上了门。

 

就在宋敏儿离开柳十七厢房下了楼之后没多久,从回廊尽头闪出一个人影。如果她还在,应当第一眼认出这就是方才那个撞了她一下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像个大家闺秀,此刻却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行至客栈后院。

她将手伸入马厩后藏着的一个鸽子笼,取出了只信鸽,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竹筒,三两下绑在信鸽腿上。

 

接着,她拍了拍信鸽的翅膀,低声道:“去绿山阁,把信送给李夫人。”



那信鸽听懂人言一般“咕”了声,振翅而去。

 

翌日十二楼一行人重新启程,左念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日千里,他说不上抓柳十七回去做什么,但执着地认为似乎到了自己能掌控全局的地方,柳十七就能不再嘴硬。日夜兼程,他们只用了月余,便回到了西秀山。

立冬,宁州下了第一场大雪,西秀山屹立在黄云白雪中,犹如一个美丽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