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修睁开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深沉。
用愧疚也留不住周礼桓了么?
他冷笑。
爱没有了,愧疚也消耗殆尽。他还剩什么?
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以。
难迦是如何被灭门的?他为何会被废了武功,变成如今这样的废物?又是为何会被周卞抓到桑穰,受尽□□?
因为周礼桓,都是因为周礼桓。他变成如今这样,周礼桓有什么资格嫌弃他?
卫修坐起身,溪矜将药端上来,道:“卫公子,陛下嘱咐公子千万保重身体,将药吃了。”
卫修道:“我回来之前,陛下曾为了一个叫温苏夌的男人,散了后宫,是么?”
溪矜忙跪下,道:“奴婢惶恐,不敢妄加议论陛下。”
卫修冷笑一声,道:“滚。”
——*——
温苏夌握紧双手,道:“你……你认错人了。”
周礼桓道:“认错人了?你不是温苏夌?那为何要潜入宫中,只为了带走几本书?那是白楼的书。”
温苏夌:“……”
周礼桓道:“为何会带着徽刈?那是我送给白楼的剑。”
温苏夌哑口无言。为何?因为他醒过来,这些东西就都在了。师父说,他的东西,师父全都让堇离给他带回来了。漏了什么,再让堇离回去取便好。
他想啊想,想起来,漏了这些书啊。
于是便回来取了。
他看到,周礼桓对卫修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温柔得让他嫉恨得很。
温苏夌道:“我要走了。你不能抓我,我没有做什么触犯岚邑律法的事。”
周礼桓拉住他:“白楼……”
温苏夌深呼吸,垂下头挣开周礼桓,朝魏堂胥跑去。
魏堂胥将他拉上马,看了周礼桓一眼,策马离开。
——*——
魏堂胥翻身下马,濂臻迎上去,问道:“少主!没事吧……”
魏堂胥擦过濂臻,面无表情地走进内堂。
濂臻:“……”他看向温苏夌,道,“温公子,你们没事吧?少主他怎么了?”
温苏夌看了看魏堂胥离开的方向,道:“没事,他……我可能惹你们少主生气了。”
温苏夌跟在后面走进内堂,去敲魏堂胥的门。
魏堂胥一直没给他回应。温苏夌道:“对不起啊,魏堂胥。”
又等了一会儿,温苏夌有些失望地离开了。
温苏夌背了个包袱,带着他的徽刈,拿了封信给濂臻,道:“濂大哥,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你们少主。”
濂臻道:“温公子,你……这是……”
温苏夌道:“我要走了。不能参加你们的圣复仪式,很遗憾。这封信你还是等到晚上再给你们少主,现在他只怕还在气头上。”
濂臻微微侧头,看见站在温苏夌身后黑着脸的少主:“……”
温苏夌道:“多谢你们连日来的照顾。”
濂臻:“……”
温苏夌微微鞠了一躬:“大恩大德,无……”
魏堂胥拖着他的领子将他扯进了房里,门砰地一声被甩上。
濂臻:“……”
温苏夌:“……”哇哇大叫:“魏堂胥!就算你救了我的小命也不能扯我的领子!”
魏堂胥反身将他抵在门上,睨了他一眼,甩了甩手中的信,展开。
温苏夌:“……不是这样的!等我走了你再看!”
魏堂胥看了温苏夌一会儿,收起信,道:“好好保重,学聪明一些,勿再如此愚蠢。”
温苏夌:“……后会有期。魏堂胥。”
魏堂胥又看了他一会儿,放开他,直起身。
温苏夌整了整包袱,走了。
濂臻送走温苏夌,问魏堂胥:“少主,为何会准许温公子离开?”
魏堂胥捏着手中的信,道:“殊门圣复,少不了麻烦,他走了反而安全些。再说,他愿意去哪便去哪,我又岂能强迫他留下?”
——*——
卫修自魂魄归体后第一次踏出绣央殿。
他对这个皇宫其实并不熟悉,先帝尚在时他甚至从未踏进过这里。后来,他记得,先帝驾崩,周礼桓想公开他的身份时,他却被周卞抓走了。
周卞。
卫修浑身又开始发颤。
对于这个陛下默认了身份的人,宫人们绝不敢怠慢,当即有人惶恐上前询问。
卫修缓缓跌坐到地上,道:“滚。”
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
“卫公子!”
卫修抬起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皱着眉弯身扶他。他闭上眼睛,想起来,这个人是唯一医治过他的太医,御痕。大概也是除了周礼桓之外,唯一知道他在桑穰经历过什么的人。
御痕正欲扶起卫修,卫修忽然睁开眼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滚开。”
御痕一愣,微微皱着眉扫过卫修的双目,继而拱手道:“卫公子,你身体尚虚,不要妄动肝火为宜。”
卫修冷笑一声,道:“御太医,如此残花败柳之躯,陛下也会嘱咐你好生调养着,不可怠慢了么?”
御痕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自轻自贱?”
此时有侍卫过来,道:“御太医,借一步说话。”
御痕认识这是徐席砚的心腹,遂起身随那侍卫去了。
那侍卫道:“御太医,我家大人请太医到府上去一趟。事情紧急。”
御痕应了,又回返嘱咐了几个侍婢好生伺候着卫修,这才跟着那侍卫去了徐府。
卫修愤恨地赶走所有侍婢,踉跄着走到亭中坐下。他捂着胸口低低喘了几口气,视野中出现一双鞋。
他抬起头,有一瞬间晃了神。
那人嘴角挂着轻蔑的笑,道:“一代难迦弟子,竟沦落成这般模样,真是令人嘘唏啊。”
——*——
如今徐府已被周礼桓戒严,侍卫领着御痕绕过周礼桓的眼线,悄悄潜入徐府。
徐席砚还是像以前,沉稳平静。有些什么,却已然改变。
御痕道:“你想做什么?”
徐席砚道:“御痕,将你所有的迷药都给我。”
御痕:“……没有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徐席砚焦躁地道:“那就现在,回去配给我。我要能迷晕皇宫所有弓箭手的分量。现在别跟我提什么光不光明,我没那心思。或者,你想看到我死得像个刺猬?”
御痕:“……”
徐席砚道:“今晚子时,我死或是活,全靠你了。”
御痕道:“我期望你死得比刺猬还难看。一路走好不送。”
徐席砚看着御痕光明正大地从大门晃了出去,将夜行衣一扔,拿了自己的剑就跟了出去。
“徐大人!陛下……”
徐席砚的剑在划上周礼桓近卫的咽喉时剑锋一转,那近卫冷汗直流之际只觉后颈一痛,直直倒了下去。
徐席砚收回剑柄,潇洒地还剑入鞘,道:“小五,你以前说过很崇拜我。我记得你。”而后,朝着四周喊道,“小三、小四、小八、小九!”
并无动静。
徐席砚道:“不出来么?那我便走了。你们好生保护陛下!”
暗处有一近卫欲动,另一人制止,道:“去禀报陛下。”
徐席砚闯入天牢,温亦华缩在角落里,并未受什么伤害的样子。
温亦华见了徐席砚,愣了一下,眼眶一红,道:“徐大哥……”
徐席砚拉起他的手,便往外走,道:“有力气么?走得动么?”
温亦华道:“你在做什么?”
徐席砚“嘘”了一声,道:“别说话。跟紧我。我们没多少时间。”
温亦华手上不自觉用力。他看着徐席砚的背影,那一瞬间,仿佛找到了一辈子的依靠。
二人出了天牢,一路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徐席砚打晕的狱卒侍卫。温亦华忽然道:“徐大哥,对不起。”
徐席砚足下未停,只道:“对不起什么?”
温亦华道:“那天我说的话,只是利用你的话,不是真的。”
徐席砚轻笑:“我知道。来了。”
温亦华被徐席砚带着步子一顿,停下。他抬起头,看到城墙上布满了弓箭手。
徐席砚将温亦华拉进怀中护着,扬起剑,笑道:“不够意思啊,御痕。”
御痕站在周礼桓身边。
周礼桓漠然道:“徐席砚,杀了他,回来。你还是以前那个侍卫长。”
徐席砚又笑:“陛下,你以前可不会讲这么许多废话。”
话音一落,漫天的箭铺天盖地地朝二人涌了下去。徐席砚神情冷峻,剑光荡开涌过来的箭时,愣了一下。周礼桓一挥手,又一批弓箭手补上,箭发。
徐席砚听音辨位,终于无法顾全。在挡下射向温亦华的几箭后,被另一个方向的几支箭直直插入后背。
他闷哼一声,温亦华声音发颤:“徐大哥?”
徐席砚皱着眉,此时,一个纤弱的身影忽然闯入箭阵。
周礼桓心中一紧,喝道:“停止放箭!”与此同时,飞身而下,将射向卫修的箭尽数挡下。
周礼桓将卫修带到一旁,怒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卫修看了温亦华一眼,脸色苍白,道:“他……我害怕……”
周礼桓提剑,指向徐席砚。
温亦华感觉到一手湿热,抬起手,竟然满是鲜血,他往后一看,才发现徐席砚背上中了三箭,当即眼泪上涌,道:“徐大哥,你快杀了我,我没有骗你,我说只是利用你是真的……”
徐席砚搂紧温亦华,只紧张地注意着周礼桓和卫修。
周礼桓正欲开口,耳边被一支箭划破空气,直直射向温亦华。徐席砚来不及多想,闪身护住温亦华,背上又多了一支箭,口中迅速溢出鲜血。
温亦华惊恐地喊道:“徐大哥!”
周礼桓回过头,卫修颤抖着扔了手中的弓,口中道:“我……害怕……他……”
徐席砚咬着牙提起真气,带着温亦华飞身而起,城墙上的弓箭手愣愣地看着,竟无人再放箭。一众侍卫平日里也都喜欢这个随随意意的统领,虚虚挡了挡,也便个个捂着手臂倒了下去□□,竟就这么放了徐席砚走。
周礼桓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道:“全城缉拿,抓不到人,提头来见!”
众侍卫领命,惶恐去了。
周礼桓抱起卫修,带回了绣央殿。
御痕下了城楼,拾起卫修扔下的弓,细细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
——*——
周礼桓将卫修放到床上,道:“你不要命了么?”
卫修道:“那个温亦华……是周卞的人……我以前见过他……我害怕……”
周礼桓定定地看着卫修,良久,方道:“修儿,周礼桓对不起你。”
卫修道:“你……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周礼桓站起身,他环视了绣央殿一会儿,转身离开。
良久,卫修起身,从后门悄悄出了绣央殿。
“很好,逼走了徐席砚,下一个,你该知道是谁。”
卫修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人,道:“不知道徐席砚会不会死,他不死,温亦华就不会死。我要温亦华死。见过我在桑穰那副样子的,都该死。”
“那有何难?不要心急,慢慢来。”
——*——
叛臣徐席砚,携妖后温苏夌之弟温亦华潜逃,但凡提供线索者,赏白银千两。带其二人项上人头觐见者,赏银五千,活捉二人者,赏银一万。
温苏夌踉跄一步,握紧徽刈,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撕了通缉令,大踏步离开。
——*——
“陛下又输了。”
棋盘上放眼望去,尽数是白子,黑子只剩下寥寥几个苟延残喘。
御痕道:“兵家言曰,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陛下以为如何?”
周礼桓手中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御痕的白子竟在一个极其显眼的地方被围杀了一片。御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开。
周礼桓道:“孤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丫鬟上前奉茶,周礼桓眼睛径自盯着棋盘,道:“为何不是龙井?”
丫鬟惶恐下跪。周礼桓看了他一眼,道:“晟儿何在?”
那丫鬟道:“晟儿姐姐扭伤了脚,王公公便让奴婢先伺候着陛下。”
周礼桓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御痕道:“陛下,席砚毕竟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当真不再给他机会了么?”
周礼桓道:“孤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他既不要,死何足惜。”
御痕默默叹了口气,告退出了宫。
回到御府,御痕回房,刚关上门,一转身便被点了哑穴。
温苏夌道:“御太医,我为了徐大人一事而来,并无恶意,你不要声张。”
御痕点头。温苏夌解了他的穴道。
御痕打量了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片刻,道:“阁下是?”
温苏夌道:“无名小卒则是。不足挂齿。御太医,我想知道,徐大人究竟为何会被通缉。还有……与他一起逃走了的人,是何身份?”
御痕后退稍许,道:“徐席砚一时糊涂,为男色所诱,不顾君臣之道劫走死囚,虽可惜了他一介人才,但此人若是不法,只怕后患无穷。”
温苏夌一愣,道:“这是……周礼桓的意思么?”
御痕稍稍沉吟,道:“我从未听徐席砚提起过阁下,抑或,阁下乃是桑穰温亦华旧友?”
温苏夌微微摇头:“周礼桓他……当真不愿意放过他二人?”
御痕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断不是会徇私枉法之人,徐席砚乃是朝中重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温苏夌看着御痕,仿若从未认识过此人。他讥笑一声,道:“御太医便当从未见过在下。告辞。”
温苏夌出了御府,蓦然觉出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心慌。他喃喃道:“师父,离大哥,我该怎么做?”
没有人回应他。
——为师不可能时刻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知道。
师父给他机会重生,他不可能还一切都靠着师父解决。
他握紧手中的徽刈,朝皇宫走去。
——*——
卫修情绪仍然不稳,不时追问周礼桓温亦华可有抓住。
周礼桓问卫修:“修儿,你可记得初到难迦,师父要你做的事?他说……”周礼桓轻笑一声,“他要你用小小的扫帚将所有的石阶都打扫干净了,一尘不染,方考虑收你入难迦。”
夜晚的风带着些凉意。
周礼桓看着窗外并不太圆满的月亮,耳边传来一些杂乱的虫鸣声。
他听到卫修说:“你是在嫌弃现在的我脏?你是岚邑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何必勉强留着我在这宫中,脏了大家的眼睛,也碍了这原本干净的地方。你若是还能念些过去的旧情,就让我离开这里。若是觉得让我活着会辱没了你的名声,便直接赐我一死。”
“若是你下不了手,便让我离开吧。我太累了,礼桓。”
——*——
风似乎愈刮愈大了。
砰地一声,窗户被吹开,御案上堆着的奏折哗啦一声尽数被吹到地上。
周礼桓起身,关了窗户。俯下身去收拾。
杂乱中露出几本朱砂几褪,显是很久之前批阅的奏折。
周礼桓拿起来,上面的字体非常隽秀。
——陛下,此议不可准。鉴州去年大悍,今年便想大肆开荒,这无异于自取灭亡。
——嗯?要我说么?我觉得提尚书公子为好。尚书公子虽年轻,却文武双全,有大将之风,加之他曾在边疆生活两年,定然熟知边疆疾苦,懂得惜我边将……
——开心。这辈子,从未如此开心过。
——陛下,今日王丞相所说字字珠玑,陛下该好好反思才对。若是……我真如丞相所说,心怀鬼胎,陛下却全然不防备,这样如何能行?
——陆贤?他说我妖媚惑主,难道不该罚么?
——诛……诛灭九族?不……不要。将他发配边疆吧。
——不舒服?没有。
——陛下……
周礼桓的双手有些发颤,他扔开手中的奏折,唤来王长喜,道:“长喜,将奏折收拾一下。还有,明日送卫修出宫,命亲侍五七保护他。不要让他发现。”
王长喜领命。
宫中灯火通明,周礼桓拢袖站着,脸上却现出些迷茫。他迈开步子,停下来时,已身在偌大而荒凉依旧的落日宫。
他随手拾了根木条,握在手上。
“侠之大者,天下为己任。此生疏狂,剑指澜沧……”
“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悟性如此之高,我怎可能会是朽木呢?”
周礼桓嘴角不自觉轻扬。他划出最后一招,木条被断为两截。
徽刈静静地架在他脖子上。
周礼桓抬头看向温苏夌,温苏夌仍旧戴着面具,露出紧紧抿着的嘴唇。周礼桓没由来地觉出一阵心慌。
然而他发现自己竟然又是那么的欣喜。几番碰撞,他淡然而又柔和地开口:“白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