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有匪君子,不可谖兮>第16章 第 16 章

  谢玄微拆了信,匆匆浏览一遍,方知原来前几日皇上犯了急症,太子每日侍疾,又要代理国事,实在是忙乱不堪,因此才没有与自己联系。

  谢玄微读完信,拿了颗冻的脆脆的苹果,吃了两口,便让棉雾磨墨。提笔回了信,言辞甚是担忧,情之切切,意之绵绵,读来实在动人。

  谢玄微写完扔下笔道:“下次无忧来了,再拿几个苹果给他,别的就不必送了。”

  棉雾接了信,“是。”

  谢玄微坐了会,又拿了本《女戒》细细看了。

  寝殿内,江晚余站在床边与皇上商讨国事。

  伺候的心腹大太监进来跪下道:“启禀陛下,千岁大人求见。”

  皇上一听,猛地坐了起来,却是一阵晕眩,险些晕厥。

  江晚余立刻坐到床上,抱住皇上,将药油在掌中化开,点按在皇上太阳穴处。

  一旁太医赶忙诊脉,看了看皇上的眼色,忙舒展开眉头,宽慰道:“回殿下,陛下无大碍,只是起得猛了。”

  江晚余长长地舒了口气。

  过了片刻,皇上没那么晕了,摆摆手示意太医下去,又道:“将窗子开了散散味。”说完闭目倚在江晚余怀中养神。又强撑着身子坐好,理了理衣襟,拢了拢头发,生怕自己有一丝不妥。他强打着精神,威严道:“传千岁。”

  江晚余心中极不是滋味,只得站至一旁伺候,忐忐忑忑地看着门。又低头看了眼父亲,只觉得因着病痛折磨,父亲往日威严不复,人也一下老了许多。他用力握紧拳头,就怕泄露心中的慌乱。近来他很惶恐,就怕父亲撑不住抛下他,更怕自己无法将父亲的江山守住。

  正在胡思乱想间,却听到,“臣参见皇上,参见太子。”再看来人跪伏在地上,行了最周全的大礼。

  江晚余险些喜极而泣,赶忙将他扶了起来,眼含热泪道:“舅舅好。”

  皇上坐在床上,激动得手都在抖,只觉得一颗飘荡无依的心安稳下来,似寻到了归处。他并未过多挣扎坐起来,只是抬头含泪看着来人,满眼笑意地伸出手道:“许久不见,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微凉的手握住皇上的手,来人轻声道:“不是梦,陛下。”

  皇上用力回握住他的手,面色潮红,对江晚余道:“阿离你先下去吧,我与你舅舅说说话。”

  江晚余点了点头,向两位长辈作揖告退。皇上屏退左右,却见高月楼满面的笑一霎化为乌有,蓦地抽回自己的手,只管远远站着。



  皇上失落地看了看自己手,眨了眨眼睛,落下一滴泪,又抬头笑看着视自己如鸩毒的人。十几年过去,他依旧是那副刀凿斧刻的俊俏模样,未曾改变。即便不笑,满眼里也含着笑,看着叫人心生欢喜,也心生亲近。

  皇上感叹道:“多年不见了,阿灼还是那副样子呢,我却老了。”这些年,皇上为了江山社稷,殚精竭虑,大齐由一个仰人鼻息的小国,渐渐摆脱桎梏,隐隐透着的野心,便是大国也不安。人都说皇上暴虐,铁血统治。但是他自认是个明君,至少他上位后,百姓再不会流离失所,横征暴敛也不再。可是他现在两眼下青黑一片,眉宇间化不开的颓丧,两鬓也渐生了白发。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究是死了。

  高月楼垂首笑道:“陛下不该自称‘我’,于礼不合的。”

  皇上被他不轻不重地梗了一下,撑着额头,掩面吃吃笑了,“这句话,朕当初对你说了,如今却是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他抬头看着高月楼,红着眼睛继续笑着。

  高月楼满面冷漠地看着他笑得几欲癫狂,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忆起过往,却是一声冷笑。

  那年初夏,他们计划已久的逼宫开始了,眼前这个人囚父杀兄,逼迫先皇禅位。而自己领着一群十六岁的少年,在午门外为他厮杀。那一天,是他这一生中杀人最多的一天,也是最骄傲兴奋的一天。为知己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原是如此酣畅的感觉!

  高月楼回忆起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不由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道:“陛下初登大宝时,臣说:‘阿煜,以后你就是皇上了。’”他仔细回味着自己那兴奋到战栗的模样,轻轻开了口,如当年一样骄傲的语气,却是话音一转道:“可是陛下却对我说‘礼不可废,阿灼应当称朕为陛下!’哈哈哈,臣学的像么?”他歪着头,一派天真的模样,学着皇上当初说的话,甚至连神态都位惟妙惟肖。只是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皇上,面上挂着再温和不过的笑,眼底却是毫无笑意。

  皇上兀自摇了摇头,提起这段往事,心中也是针扎一般的疼,他伸出两手空抓,希望高月楼能拉住自己,可是高月楼却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笑。

  皇上一阵眩晕,急火攻心,一时晕了过去。

  高月楼心里一抖,慌忙走至龙榻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缓了口气。伸手拂开他面上的发丝,露出他的脸。

  高月楼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庞,轻笑道:“你老了,真的老了,我都不想要你了。”

  高月楼抱了膝坐在他床脚下,无助地缩成一团,呆了片刻,勉力爬了起来,满怀心事地出了寝殿。

  江晚余见他出来,迎了上去。

  高月楼摸了摸他的头,挥挥手让内侍进去伺候皇上。与江晚余一同进了偏殿,亲切地拉了他的手,对他笑道:“都长这么高了,跟你母后长的真像。难为你记性好,还记得我。我走的时候,你才刚刚七岁呢!”他伸手比了比那时江晚余的身高,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江晚余听了,不由得红了眼,幼年时,他极爱黏人,可是他是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连母后都不能轻易见他。陪他最多的,除了几位老师,就是舅舅了。

  江晚余拉着高月楼的手,想起自己情投意合的太子妃,红了脸,扭捏笑道:“舅舅,我已经定下了太子妃。”

  高月楼听了,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果真是长大了,我听说了,是谢家大姑娘,传闻长的美艳动人,你父皇是遂了你母后的心意了。”

  江晚余听了,抿住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若是单论美艳动人,世间好皮囊多了去了,我爱惜的是她的才华。”

  高月楼坐到案前,笑道:“是我肤浅了,这姑娘有什么才华呢?能让我的阿离动心了。”

  江晚余走到书架旁,拿了一本自己抄的诗集递给高月楼,“这些都是他这些年写的诗词文章。”

  高月楼心中杂乱,只能耐着性子接了过来,却是随意翻看了看。抬起头,就见自家外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满脸写着让自己快夸夸这位太子妃。知道这是他无人可诉说这份情意,想要与自己说呢。便将诗集合上,笑道:“是个文采斐然的好姑娘,若是生为男子,你我皆是不如的。”

  江晚余傻笑起来,高月楼看着他笑,不禁又想起了他母亲,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高月楼翻到最后一页书,却见上面写了一个小小的熹字,心中猜想到了什么,便问道:“阿离,你表字是何?”

  江晚余凑过头去看,指着那个熹字道:“元熹,是父皇起的。”

  高月楼沉吟不语,提笔写下了元熹二字,眼中一时迸发出说不清的光。他轻声问道:“可是这两个字?”

  “是了。”江晚余道:“十五岁时,老师给我拟了字,父皇都说不好,便亲自给我取了。”

  高月楼摩挲着那两个字,浅笑不语。

  江晚余拿起宣纸,看着两个字道:“老师说,元者为初,熹者为光明也。舅舅,我也会成为一代明君的,对么?”

  高月楼愣怔地笑道:“会的。”一时间,舅甥两个不再说话。

  江晚余玩着腰间已经褪色的荷包,片刻抬起头,捏着荷包,吞吞吐吐道:“舅舅,高阳姑姑,她还好么?”

  高月楼看着他如此珍重,便料到是高阳公主所赠,笑道:“公主很好,生了一儿一女,身子也康健。她时常提起你,说也不知道你多大了,多高了。”

  江晚余握住高月楼的手,有些急切道:“那姑姑可有托舅舅给我带些东西?”他叹了口气,捧着荷包给高月楼看,“姑姑嫁出去的时候,对我说会给我写信。可是我等了许久,只等到五年前这一个荷包,往后又没了姑姑的只言片语。”

  “五年前?”高月楼心中明朗,拿了荷包,只见针角细密,绣花精美。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只有些褪色,不禁感叹道:“她做的用心,你也戴的细心。”他看着江晚余失落地低下头,到底心下不忍。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阿离此刻不早了,舅舅先回云阳馆取入京凭证,明日早朝过后,我与你细说。”

  江晚余惊觉高月楼到了临安,就马不停蹄的进宫,甚至连凭证还未取,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必定又要想方设法地治他舅舅的罪了!

  江晚余忙将他送了出去。

  两人走了几步,便有小太监上前拦住二人去路。

  小太监端了几样糕点,垂首道:“回千岁爷的话,陛下让奴才将这几样糕点送来,请千岁务必收下。”

  高月楼点点头,他身边服侍的小厮便接了糕点。

  舅甥两个道了别,江晚余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舅舅远去。

  此刻云霞舒卷,漫天锦绮,霞光微敛,温柔缱绻,朱门红墙,巍峨壮阔。高月楼一身绯色华袍,穿过朱门,回头与他浅笑道别,玉颜红霞相映间,又似揽了一怀晚霞,意欲乘风归去。

  皇上由小太监扶着,站在殿门口,看到他那一笑,竟忍不住滚下一滴泪来。春去秋来,岁月往复,终于让懵懂肆意的阿灼,也变得温柔坚定了。而这些年自己在追权逐利中慢慢沉沦,东征西伐,他想要无上的荣誉。可是站到巅峰时,他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孤家寡人,高月楼所说的不得好死,终于也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