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将军的怜爱>第五十三章

步年杀进风雷寨没有用多少时间,连在天浮寺时,那些叛党中的精英尚且不能抵挡住步家军,就更不要说这些乌合之众了。

他带着怒气攻山,一撞开大门便一马当先冲了进去,胆敢阻拦他的人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他满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仿佛浴血的修罗,叫人胆战心惊,不敢靠近。

步年等人来势汹汹,根本无可阻挡,山寨中的人见大势已去,开始四散奔逃。他们本就人心浮动,被朝廷兵马一吓,都不用步年再做什么,他们自己就未战先败了。

“钱泽良呢?”步年随手抓住一名喽啰,将他拎到自己面前。

对方吓得双腿乱颤,话都说不清了,脸白得更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在……在议事堂……”他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

步年甩开他,将他丢给了不远处的一名兵甲,自己则朝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触他逆鳞者,他一定会百倍奉还,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而另一边,钱泽良做梦也没想到,步年会这么快攻上山。他和冯漳喝了点酒,本来头还晕着,见到山寨各处都是冲天的火光,一下子就吓得酒醒了。

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刀拔出来,举目望去都是厮杀成一团的人影,他明白他的山寨已经彻底沦陷了,失了天险的优势,他根本不是步年的对手。

到这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是夜郎自大,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之前钱家能东山再起,是因为根基还在,可这次步年攻打风雷寨将所有的一切都打没了,钱泽良就算留着青山恐怕也无柴可烧。

他望着自己一手建起的山寨,此时已是满目疮痍,横尸遍地,心中惊怒悲叹一一划过,他还没想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办,眼尾忽地瞥见一抹朝他迅疾而来的人影,满腔情绪瞬间又都化作了恐惧——那人正是找他许久的步年。

他手持长剑,迅疾如风,根本不给钱泽良喘息机会,提剑便斩,招式变化之快叫人眼花缭乱。

钱泽良根本不是他对手,没几下便被打得连连后退。

钱家本就是风雷掌成名,钱泽良的刀法并不算好,但他鬼心眼很多,见打不过步年,就要想歪招。

他无意间发现当刀光晃到步年眼睛时,对方会不适地别开眼,动作也会慢上一些。这给了他启发,之后的对招时不时就要拿刀光晃步年的眼睛,可谓龌龊至极。

步年自焚天之后目力就不太好,夜间光线昏暗更是如此,乍一见到强光他反射性地眯眼,下一瞬耳边听到掌风袭来之声。他险险避过,没有几招钱泽良又故伎重演,几次之后步年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惹得杀意更浓。

他索性闭上双眼,只靠声音辨位,手下动作更猛更快。

钱泽良没想到步年如此厉害,什么都看不见剑还能这样快。他的手很快被震得发麻,死亡越逼越紧,倏地,步年将他的刀一剑挑飞。钱泽良手腕受伤,捂着伤处惊惶不已。步年仍旧闭着眼,剑锋直直从他头顶落下,形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钱泽良整个人定住,表情还维持在生前最后一瞬,片刻后身体向后仰天倒去,再没有生息。

莲艾和左翎羽刚到山下,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赫连秋风接个正着。

赫连秋风见他俩都是一身伤,赶忙将他们护送到了营地,让人为他们治疗包扎。

莲艾涂药的时候一直悄悄打量左翎羽,见他无声无息坐在那里任人给他处理伤口,连眉毛都不皱一下,眼里满是黯然,整个人仿佛都了无生趣了般。

他收回目光,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自以为是地上前劝解,一来他不知道如何劝,二来……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接受他的安慰。

他伤口刚处理妥帖,营帐外便响起人声。

“将军归营了!”

“将军大捷!全胜!”

莲艾蓦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快步往门外而去。他方才走到外面,便瞧见火把的照映下,步年骑着马回了营地,手上还提着一包圆咕隆咚的东西。

步年利落翻身下马,将手里滴血的包裹抛给一旁将士,随后一丝犹豫也无地大步朝莲艾走去,像是一早便已看到他了。

莲艾立在原地,眼见对方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三步时,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了步年怀里。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狼狈,一个满身是伤,一个满身血污。可这会儿已经没人管这些了,他们心中唯有彼此,只想通过身体的接触来感受对方的存在。

步年紧紧将莲艾抱在怀里,闭了闭眼道:“以后看来我要为你专门打一副镣铐,将你锁在我的身边了。”

莲艾鼻端都是血腥气,步年的铠甲又冷又硬,抱着并不舒服,可他此时唯有觉得安心。

“那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莲艾脸贴在他的胸口,眼角含泪,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从今以后,将军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步年闻言更用力地将他抱住,仿佛要将他嵌进自己身子里般。

当晚步年剿灭风雷寨后,并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带着兵马往中州而去。

赫连夫人自莲艾被绑后就寝食难安,整日以泪洗面,当收到莲艾的亲笔信和那块他一直戴在身上的平安锁时,赫连夫人对着信和锁差点哭晕过去。

后来赫连秋风去交赎金,她又是担惊受怕,连眼都不敢合,就怕一醒来,他的小艾就没了。

赫连老爷焦躁地在房里一瘸一拐来回踱步,赫连夫人就坐在榻上抹泪。

“我的小艾啊,是娘没用,保护不了你……你命怎么这么苦……”

可能是为母的天性,孩子一出事,总是先自责,也可能是莲艾这件事刺激到了她,叫她记忆发生了错乱,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小儿子死时的场景。方媛这些天都在赫连夫人身边陪伴安抚,她心里本就有丝愧疚,见赫连夫人这样伤心,自己也不好过。

她用帕子抹了抹眼尾,哑声道:“大哥已经去交赎金了,伯母放心,二哥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赫连夫人点点头,哽咽道:“会的会的,小艾这样孝顺,他……他不会忍心丢下娘亲的……”

方媛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桌上的烛火似乎有所感知,毫无预兆地微微扭曲了一瞬,下一刻管事便从门外急急跑进来,喘着气道:“回来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回来了!”

赫连老爷拄着拐杖就往外冲,方媛在后面扶着赫连夫人,三人一前两后迫不及待快步迈向大门。

方媛原本以为是赫连秋风交了赎金,将莲艾换回来了,可是当她与赫连夫人行到门口时,看到好几个身穿铠甲的人,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很快便找到了赫连二哥的身影,只见一名高大冷峻的黑甲骑士立在马边,朝马上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他小心搀下了马。

他待二哥甚是亲密,似乎怕人摔倒,一只手便一直拦在对方腰间。

等他俩走得近了,她才听赫连老爷恭敬地对那男人道:“拜见上将军。”

方媛瞪大眼,有些怔愣,这人竟然就是名满天下的上将军……步年?

莲艾虽然受的都是皮肉伤,但也伤得不轻,加上步年要做休整,便暂时在赫连家住下了。左翎羽无处可去,又因为步年还没有兑现承诺,只得也住进了赫连家。

左翎羽的到来叫赫连夫人既惊又喜,可她也发现对方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总是躲着人的样子,也不愿让她多瞧。她以为对方身上有伤的关系,脾气难免有些不好,就也没多去打扰。

莲艾从步年处得知了左翎雪的死讯,以及他同左翎羽的交易,惊讶的同时不免忧虑。

“你要让他带走甘焉和左翎雪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生为逆臣之子,注定不受皇室待见,让左翎羽养,起码还能得到亲人的关爱,只是……

“她以后会不会想要见见自己的兄弟,或者带他走?”那必定又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步年闻言飒然一笑:“那都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或许他们会想找我报仇,也或许他们被教得很好,从此安分守己,平淡过一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你我都不可能预料的到。”

莲艾没有再说话,静静倚在他怀里。

又过了几天,一辆神秘的马车停在了赫连府侧门处。不一会儿从马车里下来一名长相普通的素衣女子,手里抱着一只包裹严实的襁褓。

她正是步家十二死士中的一人,名叫茯苓,此次前来,是来交付步年下达的任务的。

她一路小心谨慎地进了府,等见到了步年,便将孩子交到了对方的手上。

这女婴十分乖巧,虽然不足月就出生了,但身子各方面都健健康康的,从不吵闹,瞧着很是玉雪可爱。

莲艾在一旁看着这孩子,觉得她五官秀丽,与左翎雪颇为相像,不由笑道:“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步年却觉得孩子都长得一样,五官皱巴巴的,哪里能看出美丑来?

他将婴儿交给左翎羽,道:“你是现在走,还是过几日走?”

左翎羽将孩子抱到怀里,分明很轻,他却无端觉得又很重。他这几天浑浑噩噩,一入睡总能梦见他爹的脸,他阿姊的脸,甚至冯漳的脸。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仿若一潭死水,觉得自己的人生再也不会有色彩,接下来的时日该是一片惨淡。

但就在刚才,他抱着软软的小婴儿,见她睡得一脸安然,忽地就心中一轻,似乎被柔软的情绪包围着,整个僵硬冰冷的身躯都回暖了。

他的世界又有了色彩,他又看到了希望。

左翎羽选择了马上离开,步年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银票,以及一辆马车,准备将他送出城。

左翎羽抱着孩子上马车的那瞬间,莲艾忍不住叫住了他。

“小羽……保重。”他有预感,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左翎羽垂着眼,却并不看他,他听到了莲艾的告别,没有作回应,停顿片刻,终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莲艾见那马车缓缓离去,直至变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不禁有些怅然。

步年搂着他的腰,稍稍施力:“回去吧。”

莲艾对着他勾起一抹笑,用力点头:“嗯!”

没走几步,步年又道:“这次我回京述职后,我们便动身去江南。”

一切尘埃落定,也该他履行对莲艾的承诺了。

莲艾闻言笑得更深了,眼都眯了起来:“好!”

他悄悄去牵步年的手,见他没反应,干脆大着胆子与他十指相扣起来。

“你还要带我去很多地方呢。”

当两人第一次相遇时,绝不会想到最后他们的关系会变得这样紧密。可命运就是如此神奇,会叫原本天差地别、毫不相干的两人,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莲艾总说他与步年是云和泥,可他不知道,云也会化雨,从天上坠下,同泥尘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完》

番外1

一叶小舟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水面上,湖边开着一丛丛绿粉交织的荷花,瞭望远处山峦起伏,湖面上水汽萦绕,正是一处风景绝佳的地点。

莲艾趴伏在船沿,手指轻轻拨弄着水面,水下的草鱼以为有什么吃的,纷纷围拢上来啄食他的手指。

天气逐渐炎热,船上没有旁人,他也就穿的比较随意,甚至有些“衣衫不整”。

长发束起,露出白皙纤细的后颈,单薄的外衫也半穿不穿地堆在肘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慵懒靡艳的气质。

天色还早,阳光并不炽烈,晨曦之中甚至透着一丝清凉。船室本就狭小,加上步年血气旺盛,睡在他身边就跟睡在火炉边一样,莲艾实在被热得吃不消,只好跑外面来吹吹风,纳纳凉。

忽地,从身后伸出一只大掌,将他垂在水面上的那只手捞了起来,然后他就被拉扯进了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里。

“为什么到外面来?”步年语气里有些不满。

莲艾靠在他胸膛上,没一会儿就觉得身上消下去的热度又上来了,忍不住就要发汗。

他推了推步年:“里面太热了,外面凉快。将军松开些,我身上都是汗。”

“热?”步年皱了皱眉,却没有放开禁锢着对方的双臂,反而将他更紧地困在了自己的怀里,“你身子这样单薄,竟然还怕热?”

莲艾哭笑不得,他虽然身材没有步年魁梧健硕,但好歹是个成年男子,也不到瘦削的地步,还不至于体虚到这种天气都感觉不到热吧?

“和从前比,我已经没有很单薄了。”十六岁离开青楼,如今已经快五年了,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单薄纤弱的少年。

步年闻言挑了挑眉,干燥的大手探到莲艾后颈,果然摸到了一层细汗。

他没有立刻拿开,而是顺着衣领一路往下,抚摸着那被薄薄肌肤覆盖的一节节椎骨。

“骨头都摸得到,你还说自己不单薄?”

莲艾被他摸得浑身都酥了,呼吸不自觉急促了几分。

“……将军!”

他无可奈何,带着几分求饶的语气,想让步年不要再这样触碰自己。他知道对方可能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但是由于过往的那些经历,让他身体总是很敏感,就算只是毫无想法的普通接触,也会让他四肢发软,浮想联翩。

步年垂眸看着他,漆黑深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会儿才刚刚天亮,湖面上不见游船,只远远有几只采莲蓬的渔船,他们离岸边也远,除非目力超凡脱俗,不然根本注意不到这里。

步年放开莲艾,站起身,三两下便脱掉了上半身的衣物,接着一跃跳入了水里。

水花四溅,莲艾脸上都被溅到了几滴。

他惊得马上扑到船沿,船身为此都晃了一下:“将军!”

水面一片平静,步年似乎沉到了水下,除了不时冒上来的两个小气泡,整个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莲艾不知道他突然跳下水是要做什么,只能焦急地等在船上。

虽然明白步年不会有事,对方的安危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但他还是止不住会心慌,会为了失去对方的影踪而感到无措。

时间一点点过去,步年仍然没有浮出水面。莲艾抠住船板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牙齿咬着下唇,心中的焦虑成倍增长。就在他无法再等待下去,准备自己亲自下水去查看步年情况时,水面忽然从下破开,响起水声的同时,两条手臂长的草鱼被摔到了船上。

步年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将眼前的水珠抹去。

他健壮的身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鼓胀的肌肉让人一眼便能清楚意识到其下涌动的力量。麦色的肌肤上分布着不少伤疤,大多都是陈年旧疤,颜色已经很淡,但也有一些近年才受的伤,就会显眼一些。

“中午吃烤鱼和鱼汤。”他游到船边,双手轻巧地一撑便上了船。

上半身滴着水珠,下半身则干脆整个湿透了,亵裤紧紧贴合在身上,让胯部的形状一览无遗。

步年进到船舱里换衣服,莲艾就在外面将两条拍晕了的草鱼用茅草扎在一起,吊在船头。刚做完这一切,他就听到步年在喊他。

他弯腰进到船舱里,双眼尚未适应黑暗,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强硬地拉了过去。

“啊!”他惊呼着摔进了步年的怀里,只是与方才不同,这次步年的体温很舒适,不仅不热,肌肤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凉水汽。

因为在湖里泡了许久,就算是在夏季,体温也没那么快上来。

“不热了吧。”

头顶上方传来步年低沉磁性的嗓音。

莲艾一愣,抬起头:“将军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才跳下水的吗?”

步年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突然伸出手拔去他头上固定头发的簪子,顺势揉乱了他的一头秀发。

莲艾视线被遮挡,又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说什么傻话。”步年不怎么温柔地将人按在自己怀里,接着靠在船舱内,就这轻微的水波摇晃闭上了眼,“天还早,再睡会儿。”

莲艾的脸颊贴着步年的胸膛,耳边是鼓点一般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皮肉相贴也不再感到燥热,而是一种微微的凉。

他更多的贴近对方:“将军身上真舒服,就像一块玉……我好喜欢。”

步年闭着眼,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轻扬了下。

“不耐冷,不耐热,一掐就青,你还真是个娇滴滴的小公子。”

莲艾半阖着眼,听他这样说,想了想,仰起身子攀到步年耳边,呵着气说了三个字。

“我耐……”

最后个字落入步年耳里,余音未落,步年眼眸幽暗深沉,揽着莲艾的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倒也是。”他勾起唇角,低下头一口咬住莲艾脖颈,就像咬住猎物的猛虎。

这个早晨,注定是凉快不下去了。

番外2(上)

乌求位于大祁以北,是大祁与花月中间的一个游牧国家。花月人嗜杀成性,蛮横霸道,不仅进犯大祁,滥杀无辜,更是时常骚扰乌求,想要吞并这个邻邦扩大自己的版图。

敌人的敌人,视为友。步年早有与乌求结盟共同夹击花月的想法,奈何派去的使节送回消息,说乌求王老而怯弱,闻花月而胆战心惊,已经没有了一国之王的风范,变成了一个只会屈服于花月淫威的鼠辈。

结盟的想法一再搁浅,后来大祁内患又起,步年处理了好一阵才算将那些叛党佞臣尽数铲除。如今大祁风调雨顺,歌舞升平,内忧已去,只剩外患。

可能是时运到了,乌求王前些时候竟就老死了,天也要助步年一臂之力。

新的乌求王是老国王的孙子,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斗志盎然之时,他不像自己的祖父,对花月人畏首畏尾,甘愿被他国欺凌。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一队使节前往大祁,送上厚礼良马,想要与大祁结盟。

两国结盟,口头上说当然是不够的,使节团还想要求亲,为他们的国王求娶一位大祁公主。

乌求远离大祁,路途遥遥,以牛羊为食,帐篷为室毡为墙,礼教落后,民风粗鄙,哪里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能够忍受的。一时,京城听闻乌求使者求亲的皇亲国戚,家里只要有未出嫁女儿的,都急着为她们寻找婆家,定下亲事,可谓人人自危。

大祁的小皇帝今年才十二岁,连皇后都没有,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公主。先皇倒是有几位公主,可为了笼络藩王,在他登基之初便都出嫁了,现在有的都是孩子他娘了。

京城的姑娘,都是好姑娘,送哪个去和亲他都于心不忍。小皇帝做不了决断,只好将这个不讨好的差事丢给陆相。陆丞相为官几十载,早已练就坚韧的心性,身为天子的臂膀,深知为君分忧是自己的本分,二话不说便接下了这苦差事。

他差人给各家送去了请帖,以丞相夫人的名义,邀请各府女眷前来丞相府品鉴春花,还让大家从他的几十盆牡丹花中选出最美最盛那一支,封为“花王”。

这帖子原只会送到那些有女儿的大臣家中,可不知怎么回事,许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上将军府竟也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张请帖。

莲艾拿着这张帖子不明所以,微微拧了眉心:“赏花宴不都是女眷参加的吗?为什么邀请我?”

那丞相府的小厮也是个糊里糊涂的黄鱼脑子,递了帖子也不说明情况,只说了声:“这是要给你们家夫人的。”就匆匆走了。

门房寻思着将军府里能称得上“夫人”的也只有一位了,二话不说将帖子转手送到了莲艾手上。

门房为难地挠挠头:“这……小的也不知,丞相府的小厮就是这样交代的,说一定要让您参加。”

乌求来使,总要有人招待,为表重视,步年这些天亲自带着乌求使者在京城各处参观,让他们领略大祁的富饶与强盛,忙得脚不沾地,索性晚上也歇在使馆,已经有些天没回来了。

莲艾找不到人商量,看着上面的日期就在明天了,只好让粉紫准备一下,准时去参加赏花宴。

到了第二天,莲艾带着礼物,一身湖蓝色的正装,额上是一抹坠着珍珠的额间坠,衬的模样越发俊秀。他将帖子递给丞相府的门房,门房也有些愣神,皱眉盯着帖子看了许久。

明明是邀请的各家女眷,怎么来了个男客?

“这位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去问问我家主人就回。”他自己拿不定注意,只好去问主人的意思。

想也知道,这赏花宴并非真的赏花宴,而是专为乌求使者准备的“选花宴”。

既然天子下不了决心,不知道选哪家的姑娘去和亲好,不如就让乌求使者来选,选到谁就是谁,全凭天意,怪不得任何人,谁也不能违抗不尊。

陆丞相一听莲艾来了,脸色微微有些变化,皱眉道:“怎么把步年的人也给叫来了,谁送的请帖?”

陆相与步家父子也算是老交情了,不能说摸透了他们的脾性,但也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个步年,好的地方比他爹还好,坏的地方……他爹也望尘莫及。

就说这睚眦必报,实在让人胆战心惊,那甘焉的惨状,至今同僚间说起都要唏嘘一番,虽说对方是咎由自取,但如此极刑,终究让人心寒。而据说会引起步年如此震怒,除了积怨已久,还要数赫连家这位小公子功劳最大。

步年能为了他将甘焉削成人彘,更能为了他一夜攻上风雷寨,铲平叛党,可见其在步年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

有些人是碰不得的,那是软肋,是倒刺,一碰就要引来猛虎的暴怒,不由分说将尔撕碎。

陆相叹气道:“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你们仔细招待着,万不可轻忽怠慢。”

莲艾被丞相府的人迎进门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古怪,那门房接到他帖子时,明明脸上惊疑不定,还说要去问过主人,怎么想都是送错帖子了,才会这样惊讶他的到来。这会儿竟然真的将他迎了进去,难不成是要将错就错了?

丞相府赏花宴是假,但花却是真的,此时正值春天,百花齐放,梨花杏花桃花齐齐绽放,风一吹便落下一片雪色的花瓣雨,叫人看迷了眼。而矮一些的芍药牡丹月季,也开出了一片姹紫嫣红,走在花园里,一步一停,每一停都有不同风景,可谓目不暇接。

见此美景,他也暂时将疑问放到了一边,专心赏花起来。

他一个成年男子,就算姿容再秀美,身形再纤细,这样施施然进到花园,也很难不引起女眷们的关注。

官家夫人们对赏花不怎么热衷,倒是很喜欢同别的夫人联络感情,聊聊京城轶事,大多数都在花厅吃茶聊天,花园里都是些青春靓丽的小姐们,各个花枝招展,与满园春色一同争相斗艳。

梁尚书家的小姐第一个看到了莲艾,她年纪小,不怕生,用团扇挡着嘴,笑嘻嘻靠近对方。

“这是谁家的哥哥呀?你怎么进到花园来了,没人同你说这里在开赏花宴吗?”

莲艾也对她笑:“我也是收到请柬才来的,不信你看。”说着当真拿出了那封乌龙请帖给对方过目。

梁小姐接过一看,果然与他们家收到的请帖一模一样,而且看这上面称谓,这人竟然是上将军府的。

“你是步将军的男宠吗?”她年纪还小,不是很清楚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心里想什么也就说出来了。要是让梁夫人听到了,保准吓得面无人色,非得捂紧她的嘴,将她关进闺房闭门思过个一年半载去才好。

莲艾因为救驾有功,受到天子的褒奖,不但经常受召进宫伴驾,更对他信任有加,赏赐不断,早已不是普通平民那样简单,步年与他的关系在京城权贵中也不是秘密,但哪个敢说莲艾是男宠那样轻贱的身份?

也只有这梁小姐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者无畏了。

莲艾看出她并无恶意,所以没往心里去,笑道:“我不是他的男宠,我是他心上人。”

梁小姐团扇后的小嘴微微张开着,显得无比吃惊。她没想到竟然有人敢自认是步年的心上人的,还是个相貌清秀的男子。

番外2(中)

“哥哥你可真有意思。”梁小姐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在开玩笑。

大祁本就民风开放,男女间兵不设防,加上她觉得莲艾是个男宠,性别上虽和她有异,但骨子里和她是一样的,不然丞相大人也不会请他同女眷们一道赏花。

她亲热地拉着莲艾的手,将他拉到了一众官家小姐中间,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小姐妹们。

“这是上将军府的赫连公子,大家认识一下吧。”

梁小姐相熟的几位小姐,都是同她一般年纪不大,性格天真烂漫的少女,见莲艾一个大男人出现在花园里也没多少惊讶,依旧小雀鸟一样叽叽喳喳的,高兴地不得了。

可在他们附近的几位年纪稍长一些的小姐听到这动静却齐齐变了脸色。

“真的是他?”

“不会错的,就是他……”

“他怎么来了?真当自己是将军夫人了?”

“谁知道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真是掉价……”

莲艾与梁小姐他们自然是听不见这些人的窃窃私语的,梁小姐同她的小姐妹们将莲艾围在中间,聊得好不欢快。莲艾这段时间也算是与步年去了不少地方,加上赫连家在中州,与京城风土人情大不相同,他只粗粗说了一些,就叫少女们整个听痴了,求着他再多说一些。

梁小姐听着听着,忽地视线被莲艾的头发吸引,一边摸着一边感叹:“哥哥你头发真好看啊,是不是中州的水特别养头发?我每三日都用露水洗发,也没有哥哥这样顺滑黑亮的。”

其余女孩儿闻言,也都注意到了莲艾的头发,一个个上手摸了起来。

“哇,真的好滑啊!”

“像缎子一样耶……”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这样淘气,索性拔了莲艾的发簪,让他一头长发黑瀑一样泄下。

莲艾无奈地拢着头发,将它们拨到胸前,柔声朝女孩道:“快将簪子还我,这样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梁小姐拍着手道:“我倒觉得哥哥这个样子顶好看了。”她细细嗅了嗅,“哥哥你头发上涂得是什么东西,好香啊。”

莲艾的头发从前在青楼时就用妈妈给的独家秘方悉心保养着,每天睡前都要抹一遍桂花油,防止毛糙,这么多年来,发上早就浸满了香味,自然生香。

“是桂花香……”莲艾见她们的确好奇,便也不藏私,将自己保养头发的方法与众人分享。

一名绿裙少女立在他身后,为他重新绾上了发髻,只是她不通男髻,绾的发髻样式稍显女气,半披半束着,几缕发丝还不规矩地垂落在颊边,更显得他眉目柔和,顾盼生姿。

梁小姐粗看他其实不觉得他如何惹眼,这会儿却越看越是顺眼,觉得对方一静一动皆是风情,怪不得引得上将军这样喜欢。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上将军会独宠这个人了,因为就是连她也很喜欢这样一个温温柔柔,娇娇媚媚的美人儿陪在身边。

也不知谁,折下了一支开得正盛的梨花,别到了莲艾的发上。

“哇!”梁小姐忍不住惊呼。

这一支梨花真是恰如其分,多一点太艳,少一点又太素,将莲艾妆点地犹如春神下凡,满园花色顷刻间都失了味道。

少女们七嘴八舌的,兴奋不已:“哥哥,我们给你化个海棠妆吧,最近可流行了。”

春天是少女的季节,处处似乎都透着一股甜腻迷人的花香,整个空气都变成了柔和的粉色。

女孩子们用鲜花做成香膏,做成胭脂,甚至做成花钿,便是想要尽可能多的留下这份春色。

莲艾拿这些女孩子没办法,又不好对她们板起脸孔,见她们这样高兴,也不忍扫兴,只好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她们打扮自己。

“瞧瞧,瞧瞧,梁家丫头竟和那等人混在了一起,她该不是想讨好对方,将来好嫁进上将军府同对方做‘姐妹’吧?”不远处几个神情冷傲的世家千金摇着团扇,语气刻薄道。

“前两年步将军不是还宠过一个男宠,”那女子想了想,“似乎还是老将军后院里的人,为了他把芙蕖郡主都给送到庙里去了,后来怎么着?不还是送了旧人迎新人吗?步将军哪里是一个男子能捆住身心的?他宠一个人的时候是真宠,不宠了,也是真的厌弃。”

身旁另一人红唇勾起,讥诮道:“说的也是,男子哪有不成亲生子的?我就看看这个能坚持多长时间……”

她正说话间,忽然眼角瞥到花园入口的拱门处,进来几个高大的身影,定睛一看,其中一人俊朗不凡,身形威武,不是步年是谁!

车节是乌求王的表弟,这次代表乌求出使大祁,身负重要的使命,让他不敢懈怠。

他向大祁天子求亲,想要迎回一位公主,但其实他也知道天子不可能真的给他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最多也是从臣子的女儿间挑选一位合适的女子,将她再封为公主。

但其实车节也不是很关心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因为她不过是一个道具,是乌求与大祁结盟的必需品。乌求王早有右夫人,右夫人是乌求贵族,更育有三名皇子,大祁的公主虽会被封为左夫人,但她的孩子永远不可能成为乌求王,她也永远不会得到乌求王的宠爱。

所以当被告知要替表哥相看合适的左夫人人选时,他其实并没有太多兴致,只想着随便选一个人完事,与其浪费时间在挑选“道具”上,不如跟步年再多走几个地方,多看看大祁令人惊叹的农业和商业。

“你们选就好了嘛,怎么还让我选了?”车节是个直来直往的糙汉子,明明和步年差不多年纪,但一嘴大胡子,眉毛又浓密,与步年走在一起,两人像差了辈儿似的。

步年背着手,淡淡道:“你们的左夫人,自然是你们自己选。”

天子年幼,心肠太软,自己没注意,只好把这烫手山芋丢给陆相,让对方来做这坏人。步年庆幸当时自己不在旁边,不然这差事说不定要落到自己头上,那他可就难办了。

毕竟,他是最不耐看那些大臣们哭哭啼啼的。

陆相走在车节另一边,捋着胡须道:“使者觉得哪位姑娘合适,可将手上的这支月季赠予对方,那老夫就明白使者的意思了。”

车节甩着手里的花:“嗨,真是麻烦!”

说是这样说,但从进了拱门开始,他的神色就变了,整个人严肃起来,对四周的每个少女都认真地打量一番,似乎在评估她们配不配得上自己的表哥。

少女们见了他们,纷纷见礼,有几个大胆地还抬眼悄悄冲步年暗送秋波。可惜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步年神情冷漠,连个表情都奉欠。

等三人走到曲折的小桥上,车节本在看丞相养的鲤鱼,这东西他们乌求没有,瞧着金光灿灿的,可真漂亮。

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车节自然地抬头去看,就看到了让他一生难忘的一幕。

那人被一群女孩簇拥在中间,笑得无奈又带些宠溺,就像被众星拱起的月,皎洁无瑕,就像被花仙衬托着的神女,绝艳动人。

车节被那一颦一笑间诱人的风情所吸引,不自觉快步往对方所在走去。

步年目力不太好,太远的东西在他眼里总是带着重影,不甚清晰,但那人就是化作灰,他也能从灰里细数这是胳膊还是腿,所以他只是眯了眯眼,便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见车节快步往那边而去,皱了皱眉,只得按着性子跟了上去。

陆相纵然再是运筹帷幄、高瞻远瞩,也绝不会想到有这一出,当下心里一凉,真是越不想来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莲艾发上别着由桃至粉的几枝春花,额上贴着海棠花钿,连眼角也粘上了几瓣小巧的花瓣,双唇还被涂上了新鲜的凤仙花汁,显得格外嫣红。

梁小姐直起身满意地看了看,说:“哥哥真好看!”

莲艾摆着一个姿势不动也有些累了,闻言伸手去摸发上的花枝道:“哥哥有些累了,帮我把我拿下来好不好?”

少女们不依了,轮番撒娇。

“不嘛,这样好看为什么要拿掉?”

“我们打扮了这么久,不要拿下来嘛,哥哥可以回去给上将军看!”

“是了是了,上将军一定也会喜欢的!”

莲艾简直哭笑不得,先不说他也有几天没见到步年人影了,就说步年真的见到了他这番模样,恐怕也只会当他是鬼上身在作妖吧。

他本就穿着一件湖蓝色的锦衣,上面绣了几只振翅的鹭鸟,被周身繁花一衬,就像是要从布里活过来一样。

他们正说着话,莲艾就见有一男子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支月季,表情有些奇怪,盯着他的目光十分灼热。他还来不及细究,就又被他身后那人吸引住了全部心神。

几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

他不自觉站起来,抖落了发上的梨花,一时雪雨簌簌,不知是花迷了人,还是人迷了花。

车节心跳如鼓,已经完全看痴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忘了这是在哪儿,也忘了这是要给他表哥选老婆,不是给他自己选老婆。他觉得对方漂亮,他很喜欢,就想将手里的花送给对方,让“她”和他一起回乌求。

他在离莲艾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将手里的花献到对方面前。

莲艾愣愣看着眼前的花,正吃不准要不要接,步年从车节身后赶上来,一把按在他手上,将那朵娇艳的红花狠狠按了下去。

“将军……”莲艾勾着唇角,含笑看着对方,目光中的款款情意叫人不容忽视。

车节听到他明显有别于女子的声线,整个人一惊,被莲艾的装扮迷得晕头转向的神志顿时清醒三分。

车节看看眼前的美人,又看看按着他手的步年,心中升起抹不妙的预感。

“这位是?”他问步年。

“这位……这位是……”这时陆相也喘着气赶上来了,他本想给三人解个围,将这事遮掩过去,想不到步年根本不打算遮掩。

他沉着脸,瞟了眼莲艾方向,见对方一脸言笑晏晏,色如春花,身后几名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甚至抓住他的袖子,与他神态亲昵,心中更是恼怒几分,活像有团烈火在烧。

“这位是我夫人。”步年冷着脸将手伸向莲艾。

莲艾看出他在生气,但又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正兀自琢磨着,被他咬字格外重的“夫人”两字给砸懵了。

他瞪着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递给对方,让对方将他拉到身边,占有欲十足地揽住他的腰身。

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步年脸上,充满惊疑,而在别人看来,这便是两人恩爱至深,以致于眼里再也容不下他人的表象。

番外(下)

步年的声音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至少在场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节没想到这么巧,对方竟然是大祁上将军的老婆,遗憾的同时不免升起些无以名状的自得,觉得自己眼光真好。

他这人虽大大咧咧,但绝不愚蠢,没有在明知美人儿已经有主的情况下还不识相地上前献殷情,特别是这个“主”还是他惹不起的人。

“原来是夫人,刚刚是我唐突了,夫人不要见怪。”说罢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莲艾从收到丞相府的请帖开始就一直云里雾里,疑惑丛生,此时被这男子一口一个夫人的叫着,尴尬之余更是说不出的古怪。观这人穿着打扮,说话口音都不像是大祁人,又是丞相和将军陪着一起进来的,他稍稍想想就大概猜了出来,对方应该是乌求来使。

车节越瞧莲艾的脸越是喜欢,虽说他不准备夺人妻子,但终究是不死心:“夫人,你家里可还有未出嫁的姐妹?表姐妹堂姐妹,只要有姐妹二字的都行。”

莲艾略有迟疑:“我只有一个大哥。”

车节一听,万分可惜,失落了一瞬,又像是想起什么,忽地满脸期待道:“那夫人可有女儿?”

莲艾简直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对方,他正踌躇不已,身旁步年抢先一步替他做了答。

“没有,我们没有孩子。”他目光似笑非笑凝着怀里的人,像是故意使坏一般,低声道,“我夫人生不出。”

“怎么会……”车节大惊失色,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出不对来。

方才莲艾坐着还不觉得,这会儿他站起来,身量要比周围的少女足足高了一个头,而且身上穿的衣服款式也更接近步年身上的那件。车节虽不通大祁文化,但基本判断力还在,他看莲艾脖颈纤细,隐隐有个突起的喉结,震惊之余试探着开口:“尊夫人,夫人……是男,男的?”

步年无父无母,位高权重,可以说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要说这世间还有谁能让他有所顾忌,大概也只有莲艾了。

“啊……”他拖长了语调,答得轻慢而随意,“男的。”并且肆无忌惮。

乌求是没有这样风俗的,男人和男人只能是兄弟朋友,男人和女人才是夫妻。乍闻两个男子竟然以夫妻相称,车节内心的震动有多大可想而知,他的认知在那瞬间都产生了动摇。

高大的汉子呆呆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枝半开的月季,像是彻底傻了。

陆相暗暗从牙缝里吸着气,已经可以预见明日京城里该是如何的谣言四起。

“那个……使者要是不知道该把花给谁,今日就先这样吧。老夫在前院备了桌薄酒,还请将军和使者入席。”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车节回过神,愣愣地点头:“啊,好……”

他往前院走去,陆相跟在他后面,抬步的同时没好气地瞪了眼步年方向,带着点长辈对小辈的无可奈何,又带着点同是股肱之臣的埋怨。

步年视而不见,等两人走了有段距离,才垂首捏了捏莲艾下颚,语气不怎么柔软道:“马上回去,别到处乱走。”

莲艾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是收到了请帖才来的。但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步年已经匆匆与他告别,朝着陆相他们快步追去。

这三人来的无声无息,走得也是令人不及反应。

只是等他们都走光了,院子里的少女却是炸开了锅,而她们乱作一团的缘由并非步年或者莲艾,而是有人认出了车节乌求使臣的身份。

“怎么办……皇上不会把我嫁到乌求去吧?”

“呜呜呜,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

“刚刚那人看了我两眼,不会是选中我了吧!这可如何是好……我宁可嫁给京城纨绔也不要嫁到乌求!”

一时众人齐齐花容失色,就连先前小雀儿一般活泼的梁小姐等人,也都神色遑急,充满不安。

“哥哥,我去找我母亲了,我们下去再聊。”梁小姐说完,剩下几名少女一一与莲艾道别,全都走了。

先前还热热闹闹、春色喜人的花园,顷刻间变得冷冷清清。

莲艾缓缓摘下发上的梨花,捏在手尖细细打量,左右翻看。今日这一出出,着实有些荒谬可笑,丞相发错了帖子,乌求使者将他错认成女子,将军还叫他夫人……

莲艾将雪白的花枝放到鼻端轻轻嗅闻了下,眼睫低垂着,嘴角勾起的弧度比满园春花还要甜美腻人。

晚间,步年终于是久违地回了上将军府。

莲艾彼时刚洗好澡,正坐在镜前打理长发,步年从后面靠近,裹着些微的酒气,将脸埋进他微湿的发中,用力地吸了口气。

“还是这个味道好闻。”

莲艾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该是嫌弃白日里他头上那些花儿掩盖了他发上原本的味道。

“可要我伺候将军沐浴?”他反手摸了摸步年的脸颊,发现触手微烫,知道他该是喝了不少。

“不用。”步年一把按住他的手,似乎不想让这沁人的凉意离开自己,“反正过会儿还要再洗一遍,不用这么麻烦。”

莲艾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下一瞬身体便腾空了。

他惊呼一声,忙环住步年脖颈稳住自己。见步年抱着他往床边走去,他哪还有不懂的道理。只是两人有些时日不见,今日白天也是匆匆一面,莲艾积攒了一肚子的相思想要倾诉,如今一见面就往床上跑,未免有些重欲轻情之嫌。

莲艾后背刚一接触到柔软的床铺,一只手便抵在了正要弯腰压过来的步年胸口。

“怎么?”步年挑眉,表情有些不耐。

他喝了酒脾气就要更大几分,莲艾跟他久了,自然也知道这点。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莲艾并不怕他,依旧抵着他,柔声问道。

步年从上往下看着他,眉心动了动,似乎的确有在认真思考。

半晌他道:“陆相送错帖子了,他让我与你打声招呼,说下次请你吃茶。”

莲艾早就想到了,点了点头道:“还有呢?”

步年又停顿了会儿:“圣上已经下旨,将在紫薇寺带发修行的芙蕖郡主召回,晋封为公主,和亲乌求。”

芙蕖这个名字也是在记忆深处许久没出现过了,乍听到莲艾倒真的有些意外。

听说康定郡王在先帝驾崩后就带着一家老小回乡下去了,只留芙蕖一人在紫薇寺禁足,新皇登基后他们也没回来,不知是不是怕了步年的关系。

“车节说,你要是女子,他一定要和我比武,争夺你的所有权。”

不等莲艾接着问,步年自发就说了下去。

他冷哼一声,不屑地点评:“痴人说梦。”

也不知是说车节不可能打赢他,还是指莲艾不可能是女子。

“陆相说我太记仇了……”步年口中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莲艾颊边,带着一股熏人欲醉的酒香,“伤一分就要回报十分,会让人觉得我凶残暴戾。”他问,“会吗?”

莲艾摇了摇头,步年从不会无理由的大开杀戒,与他相比,甘焉才是那个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凶残暴戾的。

“你觉得不会就好……”步年亲了亲莲艾的鬓角,热热的,麻麻的,“别人的看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相其实说的不全对,伤他一分的人,他会回报十分。但若对方不长眼的伤了他在意的人,他就会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大逆不道如何?被世人唾骂又如何?他都不怕做乱臣贼子,难道还怕几个无关痛痒之人对他的看法?

缠绵的吻一路吻到脖颈,却又遇到了关卡。

莲艾抵着步年脑袋,呼吸带着颤音:“将军为何今日,要叫我……叫我夫人?”

步年耐心基本耗尽,他恶狠狠扯去那恼人的关卡,钳着莲艾手腕压在床上。

“我倒也想做赫连夫人,只怕你家聘不起我。”

莲艾黑发铺散在床上,乖顺地任他挑开自己的亵衣,在胸膛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他并没有因步年的话生气着恼,反而嘴角噙笑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聘礼,告诉我,我回去和爹娘还有大哥商量一下……”

步年道:“给我生个孩子。”

他提出的聘礼,果然绝无可能存在。

莲艾难办地皱了眉:“那可真是聘不起了。”

步年忍不住笑了,伸手抬了抬对方下巴,深深吻了上去。

“所以你就乖乖做将军夫人吧。”他含糊道。

番外3(上)

步年从宫里回来,见桌上正摆着盘雪白软糯的糕点,样式与他寻常吃的一般无二,便随意地拈起一块塞入嘴中。

他嚼了两下,忽地顿住,接着眉毛渐渐皱起。这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实在不像话,但他又不想多尝这味道,就只能囫囵吞枣般勉强咽了下去。

待嘴里糕点都咽下肚了,他忙端起桌上茶盏,用凉茶漱了漱口。

“福顺楼换厨子了?”他过得一向精细,行军打仗那是没办法,有什么吃他就吃,有什么用他绝不挑剔,但在京城,在他自个儿的府里,每样事物都是不能委屈了他的。

一旁管事表情有些古怪,到了步年面前躬身道:“回主子,这不是福顺楼的点心。”

步年更觉奇怪:“难不成是府里换厨子了?”他嫌弃地将那装糕点的盒子退离自己,“这做的什么玩意儿。”

管事咳嗽一声,瞄了眼屏风方向:“呃,这个……”

正不知要怎么回话,莲艾端着碗东西从屏风后转出来了。

他将碗放到桌上,步年一看,是碗枸杞银耳莲子羹。

“你做的?”他拿着勺子搅了两下,“你以前比我还要五谷不分,现在竟然也会洗手作羹汤了,真是不得了。”

莲艾指尖敲了敲那盒点心,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了眼眸:“这也是我做的。”

步年执勺的手一顿,总算知道为什么管事要含含糊糊了。

他似有若无地剐了管事一眼,端起那碗银耳羹尝了一口,火候不够,银耳都还没软,吃到嘴里是脆的,莲子也又硬又苦,实在难以下咽。

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口口竟是将一碗银耳羹全部吃下了肚。

吃完他用清茶漱了漱口,再用管事递上来的帕子擦了嘴。

“第一次做,你算是做得很不错了。”他昧着良心尽说瞎话。

莲艾抿着唇笑了笑:“糕里我加了山药,羹里也有枸杞,这都是明目的,我特意问了方姑娘的。”

方媛年前与赫连秋风订了亲,再过一年半载莲艾就要改口叫大嫂了,都是一家人,方媛之前又幸得他相救,与他关系便十分亲厚。

方家是做药材生意的,隔三差五莲艾就能收到方媛寄来的一大堆名贵药材。莲艾自身对这些补药不怎么热衷,倒是问梁太医要了些明目的方子,让厨房隔三差五就熬给步年喝。

步年虽然不惧苦药,可每天一碗喝下去,也觉得自己从外苦到了里,走哪儿都像个药罐子。这么喝了一个月,他闹了脾气,再也不愿碰了。他这个样子,就连莲艾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不再逼他。

莲艾这几年,心里最是记挂步年一双眼睛,不求恢复如初,只求不再恶化。

上回他在箭道练弩,步年甚至没法知道他有没有射中靶心,太远的事物,尤其是静止的,对方便难以看清。

步年自己虽不在意,莲艾却不能不在意,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将自己的眼睛换给对方。

“你还真是变着法儿的想让我吃药。”莲艾脸上有块白渍,像是面粉的残留,步年伸出拇指替他揩去,“这些留给下人做便是,你自己动什么手?”

莲艾被他蹭的眼尾发热,微微眯窄了一边眼睛,道:“我怕你不吃。我做的,就算再难吃,将军也会吃掉,但要是别人做的,将军不喜欢,就会让人丢出去喂狗。”

步年听着愣了愣,到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何时被对方摸得这样透了。

“谁说我会吃掉?”步年笑得不怀好意,两指夹起那盘糕点晃了晃,“如果我就是要拿去喂狗呢?”

莲艾伸出手给他看,眼睫低垂着,浓密的黑就像鸟羽般遮住了狡黠的眸光:“将军要是舍得,便给狗吃吧。”

只见他原本修长如玉的一双手上,掌心多出了两个水泡不说,指腹上更是明晃晃的横着道割痕,虽不再流血,但伤口周围泛着白,还能看到伤口处隐隐红肉。

步年见此眉心竖的更紧,脸都冷了。要是过去,他们刚相识那会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弄得一手伤,步年定会嫌他没用,但到了如今,步年虽仍会生气,内心另一种情绪却更多一些。

所以说人心啊,果然还是偏着长的,是不是在心尖上,差别大着呢。这会儿也就嘴上捉弄他一下,哪会真的舍得把东西喂了口。就是步年吃到吐,他也会闭着眼睛全部塞进去。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吃药就是,你别做这些了。”他瞧着着实不耐烦,语气也不好,捧着莲艾双手的动作却十分轻柔,“我替你上点药,三天别碰水。”

莲艾闻言动了动指尖,说话声音又软又柔,乖顺的像只小猫崽。

“那我洗漱怎么办?”他嗓音轻缓,仿佛怕自己提高了音量,步年的怒火也会高涨。

步年瞪着他:“我眼睛不好,手还没废呢。”

“将军要帮我呀?”他们现在同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吃住都在一处,除非步年处理公务晚了为了不吵醒他会歇在客房,其余时间两人都是同起同眠。而自从两人睡在一处,莲艾便接手了伺候步年洗漱穿衣的活计,就连为步年擦干湿发细心打理,他也从不假他人之手。

“怎么?就这样简单的事,你还怕我不会吗?”步年见他诧异,挑了一边眉毛,笑道,“这三天,你便等着瞧吧。”

莲艾温顺一笑,没再说话。

管事眼色超绝地及时呈上伤药,同时呈上的,还有个信封。

步年一看那样式不认识,封泥也只是眼熟,明了不是什么要紧书信,便叫管事拆开了读给他听。

他一边给莲艾抹药,管事一边读者信,一双手都上完了药,信也读完了。

莲艾微微蹙了眉,只觉得这信用词生涩难懂,弯弯绕绕,就是这么直白地念给他听,他竟然也没听明白几个字,倒是最后的落款他听明白了。

“是将军的姨母来信?”他问步年。

步年将手上伤药擦干净了,抽过管事手里的信纸,自己又看了遍,模样比莲艾还要惊讶。

“我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房亲戚了。”

来信的是老夫人娘家那边的某个远方堂妹,说正好过些日子要来趟京城,顺便想看看他。

他有些冷淡地将信纸丢回给管事:“来了你招呼便是,别让他们烦我。”

管事谨慎应是。

见莲艾面露疑惑,步年主动开口道:“我母亲在世时与娘家关系便不睦,后来她过世了,也没几个人来发信吊唁。到我父亲身死,那边更是连点动静都没了,可能是觉得我家式微,没什么巴结意义了吧。”他满目讽刺,“这位姨母我倒是有些印象,小时候我娘带我回外祖家省亲,我像是见过,只是不知道她突然来访是为何事。”

步老将军与步老夫人,也可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将军年纪到了,随意择了门瞧着不错的亲事成了家。老夫人是个娴静老实的性子,与老将军并无太多话说,与娘家关系也不紧密。娘家人见她嫁入将军府,本以为她是麻雀飞入了凤凰窝,带着一家子要飞黄腾达,鸡犬升天了,没成想老夫人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娘家托她的事,开的后门,没有一次不是被她言辞拒绝的。久而久之,娘家与她生了天大的间隙,回去省亲也多是冷言冷语,时间一长,老夫人便也回的少了。

步年始终记得母亲在外祖家,对着桌上烛火默默叹气流泪的样子,这是他的心结,也是他娘的心结。

这件事终究萦绕在她心头,叫她郁郁寡欢,她身子自从生了步年后又一直不太好,久而久之郁结于心,年岁正茂便一病不起,早早去了。

“我可要回避?”莲艾顾忌着对方总是长辈,是长辈就不太会喜欢他的身份。

步年屈指弹了弹他胸前的银锁,道:“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回避她做什么?给我老实呆着,哪里都不许去。”

莲艾红菱般的双唇微微翘起,无声点了点头。

番外三(中)

莲艾坐在凳子上,步年立在他身后,替他梳理才洗过的长发。

这一头长发乌黑浓密,要是不梳顺了,便干得很慢。

步年因着莲艾手伤,这三天都早早回了将军府,晚上也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就是为了证明给莲艾看,他是会伺候人的。

心意挺到位,奈何步年自小长得金贵,就算学得有模有样,手艺终究不如那些奴仆,手上没轻没重的,扯得莲艾脑仁疼。

莲艾痛嘶一声,手按在被扯痛的地方:“将军,好疼……”

步年手一顿,嘴里不耐地啧了声:“就你娇气。”再动作时,手上却不自觉放轻了力道。

莲艾感觉那力道就和柔软的云朵贴在脸颊上一样,舒服极了,就有点困。

“女子出嫁前是不是也要梳头?”身后传来声音,“怎么说的来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每说一句,梳子就要从头将莲艾的长发梳到尾,仿佛他就是那个将要出嫁的新嫁娘一般。

“三梳……”步年毕竟是个没成过亲的男子,对婚嫁之事并不熟知,话到一半就卡住了,“欸,三梳是什么来着?”

他问莲艾,可莲艾又哪里会比他知道得多。

“三梳……”莲艾迟疑道,“三梳生死相随?”

梳子在莲艾头顶轻轻抖了抖,接着响起的是步年压抑的低笑。

莲艾知道他在笑自己的胡说八道,脸上有些热,刚要回头,步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生死相随吧!”第三梳,终究是这样梳下来了,“三梳生死相随,四梳与子同穴,五疏生生世世一双人。”他这几梳梳得,生前死后,连来世都顾念到了。

听到最后两句,莲艾热的不仅是脸,竟连眼底都有些发热。

他从未想过要与步年葬在一处。对方身份高贵,乃当今股肱之臣,自己非他妻非他子,生前能这样过一辈子已是他前世积的福报,再不敢随意想那身后事,更遑论还要奢望生生世世……

梳完那五梳,步年满意地看着被自己梳齐的一头长发。

“不管别人的,咱们就这样梳。”他反正是挺喜欢自己瞎编乱造那两句的。

莲艾哑着嗓音道:“将军下辈子还想遇见我啊。”

步年的手指摩挲着莲艾细嫩的颈间肌肤,闻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手指上抬,掰过了对方的下巴,让他回过脸看自己。

“怎么,你不想再遇见我?”

莲艾忙抓住步年宽大的手掌握在手心,摇头道:“不,我想遇到将军。哪怕投成一条狗,一朵花,一只蝴蝶,我也想遇到将军。”他站起身,双手勾住步年的脖颈,整个人依偎上去,撒娇一般,“到那时,将军可别烦了我。”

步年手掌按在他背上,透过薄薄的亵衣,感受着手心下肌肤的热度。

换做别人,听到情人这样绵软的诉求,定会好好安抚,说些肉麻话,可步年偏就不同。

“不会。”步年只说了两个字,接着便托起莲艾臀部,将人抱了起来,大步迈向床铺。

莲艾长腿夹住他的腰,被他带到床上,仰面倒下,微湿的发铺了满床。

步年压在他上方,手背轻柔地抚过他的脸侧:“梳了头,这会儿是不是该洞房了?”

莲艾就算是没成过亲,也觉得这次序似乎是不太对。不过两人床笫间玩闹罢了,也不是正儿八经三媒六聘,步年一时兴起要玩,他便也陪着瞎胡闹。

“好像是的。”莲艾嘴角啜着笑,睁眼说瞎话。

步年看着他,跟着笑了下,长手一伸,将床帐扯了下来,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步年一直清楚自己骨子里的劣性与残暴,他平日里总会努力压抑,但有时候,面对特地的人事物时,就像掌心里死命捂住的砂,这些坏脾气不经意间总会漏出那么一点。比如对待敌人,比如在床上……

在对待死敌上,他全不收敛自己的暴虐,而在床上,他只允许自己发作三分。

这三分,化作了莲艾无助的颤抖,失控的低泣,忘情的呻吟,将一场床事进行地酣畅淋漓,不仅叫步年尽兴,莲艾更是欲仙欲死,连根手指也动不得了。

他乖乖侧着身子,由得步年从身后拉开他的腿根,缓慢再次插入。

漆黑的发比之前更湿了,蜿蜒地黏在身侧,混着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般。

每一次柱身摩擦穴肉,他总要止不住地轻颤,确切而直观地展现着从这件事上得到的快乐。

身前的阳物已经因为今晚的过多透支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半硬不软地垂在一侧,随着身体频率前后摆动。

耻毛沾染了白浊,不成样子地黏连在一起,一塌糊涂,淫靡至极。

步年手指探到他胸口,拈住那红蕊轻轻搓揉着,双唇贴在对方汗湿的肩颈,来回摩挲。

莲艾体质特殊,肌肤稍稍一用力便要留下青紫,胸前两粒肉珠早已被揉弄的红肿挺立,跟涂了胭脂一样,此时步年别说用手去揉,就是稍稍剐蹭都会叫他升起疼痛。

“疼……”莲艾眼里满是水汽,连声音都像是浸着迷蒙的雾气,游丝一般,勾得人心痒。

他感到痛,本能往后缩,这一送,便叫步年的阳物进到了更深处,囊袋紧紧贴着皮肉,仿佛下一刻连这两颗东西也要挤进来。

莲艾神情恍惚,不住摇着头,双腿夹紧了。

“不能……啊……不能再进来了。”

步年没有立刻作答,手掌巡视领地一般,缓缓而下,贴着颤抖不息的灼烫肌肤,一路划过紧实的小腹,然后不怎么温柔,却也不如何粗暴地一把握住了那根绵软的事物。

莲艾前后都已是登顶数次,早已敏感至极,哪里禁得住他这样肆意揉搓。他如泣如诉的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呻吟,一只手搭在步年腕上,像是要推开,却苦于消耗了太多体力,实在无力。

“你如今……是越来越守不住精关了。”步年嫌身体欺负的不够,言语还要调戏一番,说着一口咬在莲艾圆润的耳垂上,齿间轻辗慢舔着,势要让对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化成一滩春泥。

身体的感觉已超出莲艾能承受的极限,极限之外的未知让他感到恐惧。

“将军……唔不要……不要了……”他终是忍不住,呜咽着,像是委屈的小兽,发出低低的泣音。

他在床事上少有说“不”的,无论是怎样的姿势,怎样的地点,他的接受度永远比步年要高。这和他的出身有关,论起床技,他不能说身经百战,总要比旁人厉害一点点的。但步年却似乎对这“一点点”颇为介怀,变着法儿的要分出高低,前十几年莲艾被教导着客人不射自己也不能射,近来几年,步年硬是将他这恶习掰了过来,一场欢爱下来,总是叫他射无可射。

“不是说自己耐操得很吗?怎这般不经折腾?” 步年舔了舔他溢出泪水的眼尾,柔软的舌卷过睫毛,差一点就要触到眼球。

莲艾反射性地闭了那只眼,下身还被牢牢掌控在对方手里,身后又是不间断地征伐,身心在巨浪里翻滚,一浪叠过一浪。

“我啊……不行了……”他抓住步年手腕的指尖都泛白了,力气也随着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大。

步年却在这时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将莲艾卡在了一个急于求上却无能为力的阶段。

这样不上不下,简直摧折人心。莲艾难耐地扭了扭胯,完全无意识地追逐着那个让自己快乐又痛苦的东西。分明上一刻还在拒绝,到真的失去了,又露出渴望的表情。

他自己套弄的不得要领,宛若隔靴搔痒,总也挠不到痒处,便有些急躁。

“将军,动一动……求你……”他放荡地用自己的臀肉摩擦身后之人的小腹,感觉到坚硬的耻毛划过臀缝,那细微的痒透过皮肉落到骨髓上,刺激得他不住收缩穴肉,绞紧了双腿。

步年被他绞得舒爽不已,连气息都粗沉几分,要不是有惊人的毅力,恐怕就要当场缴械。

“求我,该怎么做?”他忍耐着,恶劣的就像名戏弄猎物的阴险猎人,“我上次怎么教你的,还记得吗?”

莲艾是个好学生,从以前就是。

他眯着一片水色双眸,脑海已被急迫的欲望占据,再不复清明。

那只按在步年腕上的手终于放开了,颤颤巍巍勾住自己一条腿的膝弯,更多的露出两腿间的空间,方便身后的人肏干。

“求将军……”一把嗓音又柔又媚,裹着欢喜挟着苦楚,“肏我唔……”

“我”字才出一半,身后步年再憋不住,勇猛而激烈地抽出又挺进,将臀肉拍击地一片绯红,小穴收缩不断,周围更是因着他的快速抽插而起了一圈白沫。

他像是用了全力,每一下都又重又狠,叫人害怕是不是要将莲艾的肚皮捅穿。与此同时,他揉搓莲艾阳物的行为并未停止,反而与他凶狠的肏干一般,专往要命的地方攻击。

莲艾挽起的那条腿在空中摇摆颤抖,脚尖一会儿绷直,一会儿又蜷起。快意越积越多,身体再也无法堆积,像丛烟火般炸裂开来。

步年这时也到了最后的关键,疾挺两下,牢牢堵住那张殷红的小嘴,手臂肌肉鼓起,像是铁钳一样将莲艾固定在怀里,闷哼着在对方身体深处播下了自己的种子。

莲艾仿佛被烫到一般,忙将另一只手堵在唇间,堵住自己冲口而出的尖叫嘶吼,接着在绚烂的白光中微微抬起上半身,小腹收紧,浑身僵硬了数息,再是骤然放松,倒回了床铺。

黑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脸颊,床上一时只闻两人的喘息声。

步年握着莲艾下体的手指动了动,掌心湿漉漉一片,只有淡淡的白色,是稀到极致的精液。

他将手拿到近前,可能是欲望餍足了,语气就有些了懒洋洋的。

“可惜了……”说着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因为古怪的味道嫌弃地皱了眉。他将那只手探到莲艾面前,撬开他的唇,纠缠上他的舌,“我再肏得久一些,你就该没东西可射了。”

精囊里没了精液,便只能射尿了,莲艾立即想到这层,软舌柔顺地舔舐着步年的手指,心里却在害怕步年再来一次。

然而步年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许是也累了,计划着来日方长,抱着莲艾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粉紫在屋外立了半个时辰,直到听到里面的动静才着人准备热水帕巾。步年要她进去的时候,她也不急着伺候两人,只静静站到一旁,见两人互相打理的差不多了,她才是刚想起来般通报了声。

“主子,姑苏来的满夫人到了。”

番外三(下)

粉紫口中的满夫人,正是步年那久未见面的姨母。满夫人年轻时和步年的母亲关系还不错,与堂姐嫁给朝廷官员不同,满夫人嫁给了姑苏一个卖布的商人。

夫君开着布行,堂姐嫁了将军,满夫人原以为这沾亲带故,自家也能得点好处。不想堂姐是个死脑筋,不开后门就算了,还把话说得很难听,说要是被她知道谁仗着步将军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就要拿对方去见官。

满家都说她忘恩负义,渐渐就和她断了来往,满夫人也是那时候和堂姐关系生分的。在她看来,堂姐不过是飞上高枝了,就开始嫌弃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亲戚们。

满夫人今年四十多岁,因生育得晚,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十六,儿子才八岁。早几年她与娘家一个鼻孔出气,很不待见堂姐,连对方病故,也只是意思意思地送了封信去。老将军遇刺后,她同世人一样,都以为步家要不行了,就更没了来往的心思。谁能想到几年过去,步年也是个狠角色,步家不仅没有因为老将军的身死而衰落,反而一路向上登顶权臣之巅,成了大祁无人可及的存在。

以前满夫人的女儿年纪还小,她没什么想法,如今女儿到了说亲的年纪,步年至今又没婚配,满夫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那些江南才俊,再出色再英俊,到了步年面前也不过是胳膊比大腿——大相径庭。就是在他府里做个妾,也好过去做商人妻。为了女儿,更为了自己,满夫人借口正巧路过京城,厚着脸皮往将军府送了封信,带着一双儿女,端着长辈的架子,来与步年叙那旧日情谊了

只是他们一行被安排在偏僻的客院,离主院十万八千里,别说步年的面,就是步家的管事,都不是说见就能见到。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却连步年一根头发丝都见不着,满夫人心急不已。

这天她带着儿子女儿正想去到花园散散步,赏赏景,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步家的花园依着箭道而建,从花园的九曲桥上走过,就能透过箭道墙壁上一个个菱形窗口,看到里面的情形。

满夫人一眼望过去,模糊看到有个人站在窗前,似乎正在练箭矢。

她心中一喜:“可是年儿回来了?”

拦着他的那家丁并不退让,只摇头道:“将军并未回府,那是我家另一位主子。”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步年这几年修身养性,不再见一个爱一个,而是独宠赫连家的二公子,甚至为了对方不娶妻不生子,两人竟如夫妻一般生活在了一起。

不消说,这“另一位主子”,定是那赫连艾了。

满夫人皱了皱眉,刚想更进一步看看仔细,到底是何等狐媚才能勾得堂堂上将军甘愿断子绝孙,那家丁结结实实挡在她面前,不再让她进一步。

“放肆!”满夫人身后少女冲了出来,“我娘乃是上将军的姨母,是长辈,他一个小辈不来见礼就算了,还拦我们去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真把自己当将军夫人了不成?”

少女长着一张水嫩的芙蓉脸,明眸皓齿,从骨子里透出娇纵。

家丁也很为难:“奴才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小姐见谅。”

少女柳眉倒竖,还待发作:“你叫他过来,我倒要亲自见见他到底有什么了不……”

“祯儿,行了。”满夫人适时打断她,“既然人家不愿见我们,我们走就是。”

薛祯从秀气的鼻子里哼出一道气,搀扶着满夫人转身就要离开。只是没走两步,觉着身边少了什么,低头一看,猛然一惊。

“哎呀,小弟呢?小弟怎么不见了?”

满夫人的小儿子得来不容易,从小如珠似宝宠着护着,家里人没一个敢对他大声说话的,因此长到八岁了还没个正行,整日里抓猫逗狗,皮猴一样。这满夫人母女才错开眼,他就自个儿仗着身量小,呲溜一下从家丁眼皮子底下蹿过,溜进了花园。

将军府的花园,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就不知道翻修过几回,到了步年继任,又给返修了遍,种上各种天南地北的植物,虽说不及御花园那般大,但绝对不比御花园差。花园的池塘中,除了江南挖来各色荷花,顶顶珍贵的就要数那几条养的膘肥体壮的锦鲤了。其中一条通体金色,只脑袋上有道豁口般红痕的鲤鱼,还是去年除夕的时候天子赏的,寓意“年年有余”。所有臣子中就丞相与上将军得了这赏赐,可见恩宠有加。

薛小公子年纪小,见到新奇的事物便挪不动道了,那金灿灿的鲤鱼一摆尾巴,他立马瞪大了眼,张着小嘴一脸惊叹。他胆子也是大,整个人探出石栏,大半个身子都横在了池塘上方。

满夫人找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小儿子,见他这样危险地姿势,当下就要晕过去。

“小虎!”她叫着儿子的乳名,本想叫他赶紧下来,不想这声叫惊破了对方的迷思,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都跌进了水里。

这下满夫人是真的要晕过去了,腿软的只能靠身旁薛祯搀扶。

“娘!”薛祯也慌了神,尖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先前拦住他们去路的家丁是反应最快的,一个箭步冲到桥上,纵身跃了下去。

还好那池水不深,薛小少爷只呛了几口水,上岸之后除了受惊不停哭喊,其余倒是没有大碍。

满夫人抱着他一顿心肝宝儿的叫,薛祯也又是哭又是笑的,这动静不可谓不大,不多会儿,桥的另一头穿来脚步声,莲艾听到有人求救,连手上弓弩都来不及放就赶来了。

“你下去换套干衣服去吧。”莲艾见那家丁身上衣服还在滴水,朝他摆了摆手。

家丁领命退下。

莲艾蹲下身,查看薛小公子情况:“怎么样,站得起来吗?”

满夫人用袖子不停给儿子擦着脸,没空理他,薛祯倒是回了,只是口气十分的冲。

“你没有眼睛啊?看不出来我弟弟受了惊吓现在没力气吗?”她倒是怎样的天仙绝色,长得不过如此,脸上还有疤,也不知怎么迷住了步年表哥。

莲艾被她一顿呛,看了她一眼,也不气恼,又对满夫人道:“我叫人背小少爷回房吧,府里有大夫,先洗个热水澡,晚些时候我让他们去瞧瞧。”

薛祯看不惯他一副主人家的样子:“用不着你假惺惺!要不是你拦着路不让我们走,我小弟能跌进池塘里吗?”

这真是天外无端端飞来的欲加之罪,莲艾张了张口,竟无言到找不到话说。

薛小公子还在哭,哭之余,还不停拉他母亲的袖子:“娘,池塘里有条好漂亮的鱼,我想要……呜呜呜呜你把它抓上来给我玩好不好?就是那条金色的!”

满夫人这会儿哪会说不,忙不迭一串“好”,此时就是对方要天上的星星,她恐怕也会给摘下来。

“那条不行。”只是满夫人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莲艾便来拆她的台,叫她脸色一阵难看。

薛祯瞪着眼,冷声道:“我娘好歹是上将军的姨母,竟连一条鱼都要不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对待我娘,对待我们?”她怒极反笑,“等上将军回来了,我可要好好问问他,他难道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长辈的吗?这就是他步年的礼数?”

莲艾直视着她的怒容,目光一点点冷下来。

对方怎样对他都行,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并不会在意,但不该牵连步年。莲艾是步年的逆鳞,步年又何尝不是莲艾的逆鳞。

“你知不知道……”莲艾缓缓抬起弩箭,指着薛祯小腿,“只要我说我射箭的时候射歪了,不小心射伤了你,将军绝不会多问半句。”

“你!”薛祯不敢置信地僵直在那里,因为莲艾的威吓,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满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将儿子一把抱进怀里,颤身道:“反了反了!你还有没有王法了?年儿怎会看上你这样目无尊长的东西!”

莲艾神色淡然地站起身,看也不看朝远处的一棵树射去一箭,铁矢急速而去,牢牢钉在树干上,还震下两片枯黄的叶子。

“那鱼是圣上御赐之物,世间独一无二,掉了一片麟都是杀头的大罪。”他说,“还要不要王法了?”

三人不约而同浑身跟着一震,到底是怕死,薛小公子连假哭都忘了,打个哭嗝都是小心翼翼的味道。

正在这时,莲艾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我到处寻你不到,你在这里做什么?”

满夫人一瞧,来人高大威猛,一身漆黑官袍,光是那与堂姐有几分神似的面容,便叫她认出了对方。

“年儿!”她惊喜地叫出声。

步年被这声“年儿”叫得眉毛一抽,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看到莲艾身前坐在地上的几人。

“我倒是谁叫我,原来是姨母啊。”步年态度颇为冷淡,走到莲艾身侧,十分顺手地展臂揽过了他的细腰,也不与满夫人见礼,更不要说和薛祯打招呼了。他居高临下,满是轻慢地盯着三人,活脱脱就是在看三个跳梁小丑。

满夫人这才觉出不妥,忙站起身,将儿子推给女儿照顾,整了整自个儿凌乱的衣裙,故作得体优雅的一笑。

“年儿,姨母总算是见着你了。”她一脸慈和,“姨母知道你忙,但也要注意身子,别累坏了。”她拉过一旁薛祯,朝步年介绍,“这是你表妹祯儿,今年已经十六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几个月府里的门坎都要被媒婆踏破了,我还舍不得她出嫁,想让她寻个合自己心意的,这不,就躲到京城来了,顺便也看看你。”

莲艾垂下眼,摸了摸手里的弓弩,他也不是傻子,这话已经很明白了,对方这次来,就是为了将女儿塞进将军府的。这几年来想要进府的男男女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是都吃错,他是吃不过来的。像步年这样的身份地位,没有人觊觎是不可能的,加上他还这样年轻,这样英俊……

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直到满夫人不怎么小声地又说了句什么,他才回过神,再抬头时,就见满夫人和薛祯都面如土色。

“你难道,难道真的要叫将军府断子绝孙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算不娶妻,好歹也纳个妾将香火延续下去啊!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爹娘的在天之灵?!”

步年微微眯眼,手指在莲艾腰侧有规律的敲击着:“我讨厌孩子。”

这世上,他只会去爱一个人的孩子。可这个人既不能为他诞下子嗣,他也决不允许对方和别人孕育血脉,所以这注定了他不会有继承人。

他并不遗憾,也不觉得对不起谁。若无论好恶,只为了繁衍而繁衍,和畜生又有什么不同?

“你要是不喜欢女子,可以生下孩子后将孩子交给……”满夫人一咬牙,自觉做出了天大的让步,“交给赫连公子抚养便是。”

她想得长远,恍惚已将口中“女子”代入了自家女儿。只要薛祯生下步年子嗣,一年两年或许她会受委屈,可毕竟她才是孩子生母,以后孩子大了,总会更亲近她,倒是谁和谁是一家人还不一定呢。

满夫人当年嫁给布商,对方家里姬妾不少,她也是经过一番摸爬滚打,心机用尽,差点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费了数年时间,这才坐稳了主母位子。故而,她是最不怕耗时间的了。

“我不养。”莲艾皱着眉心道,“我回中州。”

满夫人一愣,还没想明白莲艾什么意思,就见步年一下看向对方,脸色不虞道:“这种胡话你竟还认真回她?”

他手指一紧,莲艾吃痛地叫了声,一把按在那只作乱的手上。

“将军!”他声音又柔软又甜腻,百转千回,挠得人心痒。

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刻骨媚态,虽转瞬即逝,但就如一尾蹁跹惊鸿,叫人一见便再转不开眼。薛祯身为女子,本是最不屑莲艾这种以色侍人的男子,却也无可避免被那一眼的风情所惊艳。

“年儿!”直到满夫人一声怒斥,她才蓦然惊醒。

步年看着他们的时候,眼里像含着冰,和看着身边人的目光完全不同。

“姨母,你们在京城也待了好些日子了,想必也十分思念亲人,我让人替你们整理行李,今天就启程回家吧。”

满夫人不知所措:“什,什么?”

步年却不再看她,朝身后奴仆道:“来人,将满夫人和她的儿女护送回客院,直到马车准备好,都请他们待在院子里好好休息,不要再乱走了。”

说完搂着莲艾,转身往主院走去,边走还边嗤笑道:“年儿?我娘都没这么叫过我。”

身后的满夫人和薛祯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薛小公子扯了扯阿姊的袖子,不懂事地吵闹道:“我想要那条鱼!我要那条鱼!阿姊你帮我抓上来嘛!”

薛祯瞧着他,心里的火怎么也压不下去,暴躁地一把甩开他,冷着脸转身离去。

薛小公子满目委屈,又去扯满夫人袖子:“……娘?”

满夫人心里七上八下没找落,总觉得自己这招险棋走得有些歪,好处没捡着,惹了一身骚,就有些心不在焉。

她少有地也对儿子板了面孔,不耐道:“鱼什么鱼,不想活了吗?”说着不管不顾拉起儿子就走。

就这样,满夫人志得意满地来到将军府,又灰不溜秋,可以说是万分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带着一双儿女回姑苏了。

知不知为何,那之后薛家布行的生意就不太好做,年年亏损,以致于几年后负债累累,再不复往日光辉。

有人说是他们得罪了赫连家,造了赫连秋风报复;也有人说是官道上的人使绊子,才使得好好一个布行说不行就不行了;更有人说,是满夫人年轻时造孽太多,那些冤魂来索命了,因而连累了薛家基业。

落雨

1

由西村是个很小的村子,村里只有百来户人家,从村头走到村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村里手艺人不少,有木匠,还有户铁匠。铁匠不是本村人,前两年才迁来,残了一只手,但打铁的手艺半点没受影响。

铁匠姓左,别人都叫他左二,是个鳏夫,身边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为人沉默寡言,看着不太好相处。

左二白日里在铁铺打铁,那里又热又危险,怕伤着女儿,便会将她交于村里的余婶娘照看。余婶娘常常帮人照看孩子,也很喜爱左家的小丫头,总是逗她说要将她抢过来做自家闺女,惹得小丫头哇哇大叫。

“爹,我明天不想去婶娘家了!”左云珠奶声奶气道。

天上下着小雨,左二抱着女儿,打伞走在石板小道上,两旁竹林叠翠,拐过一道弯,拾阶而上,便见山顶有户人家,掩在林间,正是左家父女居住的草屋。

“为何不去?余婶娘那么喜欢你。”

“她要抢我去做女儿!我才不要做她女儿,我一辈子都是爹的女儿!”左云珠说话一激动,伞就打得歪七扭八。

左二被伞柄敲了头,还滴了满脸雨,呵斥道:“别闹,好好撑伞!”

左云珠闻言果然不再乱动:“哦。”她冷静下来,和左二打着商量,“我能不能不去了?我想和你一起去铁铺。”

前面铺垫这么多,原来最终目的是这个。

左二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

“看火?”

“添乱吧。”

“你瞧不起我!”

左二走至柴门外,忽地脚步一停,脸上笑意收敛,顷刻间便像变了个人一样。

柴门未破,院子里却躺了个人,泥泞的地面猩红点点,显是受了重伤,不知怎么逃到了此处。

“咦?为什么咱家多了个人?”左云珠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人。

左二小心推开柴扉,走到那人近前,用脚踢了踢对方,没得到回应,伤口的血却流的更欢了。

那人脸上覆着张银色的面具,一身黑衣,手上也戴着薄薄的皮手套,唯有脖子是裸露在外的,被雨水和鲜血沾湿,显得那截肌肤格外苍白。

左云珠往左二怀里偎了偎,有些害怕,她没见过死人,也不知道“死”是什么。

“他怎么啦?”

左二抱着女儿,在黑衣人身前缓缓蹲下,伸手挑去了他的面具。

令左二意外的,那人长得十分年轻,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眉眼秀丽,脸色一片灰白,唇角淌着血,似乎受了内伤。

左二刚要收回手,那人身体一动,下一瞬左二的手腕便被对方紧紧攥住。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那人缓缓睁开眼,瞳色在日光下呈现一种透着青的琥珀色。

“救我……”

左云珠微微倾斜了身子去看对方,手上撑的伞也跟着倾斜,雨珠子哗啦啦全都落在那人脸上。

那人蒙头蒙脸被砸的喘不过气,手一松,左二趁机站起身往后退了退。

“爹,他眼睛好漂亮,像小白!”小白是只山里的白狐狸,小时候被左云珠喂过,长大了就一直来遛弯,也不偷鸡,是只好狐狸。

左二抱着她进了屋,将她放到了床上,给她擦了擦身上飘到的雨花,又将她鞋子脱去,让她自个儿在床上玩。

“爹,不管那人了吗?”

左二走完一旁灶间的脚步顿了顿,回身道:“今晚死不了我就救他,死了就是他命里该绝,咱们本也不是富裕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左云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左二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其它几根手指都是缺失的,日常惯用左手,切菜也是用左手。

他切了些猪肉,又打了两个蛋,想做碗肉糜炖蛋。

灶间有扇田字窗,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院子里躺着那人。雨一直在下,那人一动不动,看着就像死了。

左家父女的晚膳相当简单,一个菜,两碗白饭,左云珠也不挑食,自己呼啦啦就把饭全扒拉完了,吃完把碗递给左二,抖了抖,还要。

左二接过了去给她添饭,见她吃的满嘴流油,手背上胖的都有了窝窝,忍不住提醒:“你最近吃的有些多。”

左云珠闻言看了看自己肚子,坐着的时候特别明显,都要把衣服线脚崩开了。

“我有了。”她拍了拍软乎乎的肚子。

左二:“……你什么?”

“余婶娘的女儿肚子也大了,她说是因为有了。”左云珠用勺子舀了勺蛋黄,吃得津津有味,“肚子大了就是有了,我也是因为有了才胖的。”

虽然是胡说八道吧,但她还特别有自己的一番道理,逻辑严密,叫人哭笑不得。

左二给她重新盛了口饭,重重放到她面前:“大人才会‘有了’,你就是胖的。”

左云珠也不是很在意有没有的,一张小脸几乎都要埋进碗里,吃得格外香。

“胖就胖吧,胖点是福!”

左二摸了摸她脑袋,唇角勾着淡淡笑意,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

晚间草屋一片寂静,左家父女先后入睡,前半夜雨势稍停,后半夜却忽地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左二怕左云珠被雷惊醒害怕,披了衣服去她那间屋查看,没想到左云珠睡得四仰八叉,露着截小肚皮,不停吧唧嘴,不知在梦里吃啥好东西呢。

倒十分有他小时候的风范。

左二摇着头,替女儿盖好被子,正打算回屋接着睡,天际一道惊雷,将夜空劈成了白昼。

接着“碰”地一声,左家那摇摇欲坠,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倒进来个湿漉漉、黑漆漆的人影。

左二披着衣服走过去,见对方形容狼狈,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俨然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再迟个一晚上,估计就真的没救了。

他叹了口气,抓着对方湿透的后领,将人拖拽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2

左二替黑衣人搜身时,从他身上搜出些暗器,还在靴子里搜到把匕首,拔出时银芒乍现,雪亮透骨,是把好兵刃。

对方身上有两处伤口,一个在腿上,一个在腰腹,除此之外还有些内伤。

左二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旧伤,手套下的双手更像是被火舌舔过般,满是烧伤的痕迹,好在只是皮肉伤,该是没怎么影响他用手。

左二替那人清理好伤口后便没怎么管他,与左云珠挤在一张床上凑合睡了晚,第二天隐隐觉得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头,醒来发现是左云珠横陈在了他的身上。

左二忙将她推开。

左云珠也醒了,揉揉眼坐起来,还有些迷糊:“爹你干嘛跟我抢大饼?”

左二抚了抚闷痛的胸口,闻言一愣,道:“我什么时候跟你抢大饼了?”

左云珠:“昨天晚上。”

左二下床穿了鞋,衣架上拿了衣服转身给左云珠穿上。

“你做梦呢。”

左云珠这会儿也清醒不少,知道自己错怪左二了,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是做梦啊……”忽然她像是刚反应过来,“爹你干嘛睡我床啊?”

左二给她穿好鞋袜,示意她跟上。

左家共有四间草屋,一间做饭的灶间,一间养鸡鸭的牲口棚,剩下两间就是左家父女睡觉的地方。

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左二在两间卧室中间支了个帘子,没有将墙砌实。

左云珠跟着左二走到他那屋往床上一看,立时瞪大眼,蹭蹭两步窜上了床。

她肉呼呼的小手摸了摸那人脸颊,转头一脸凝重看着左二道:“他发烧了,爹你赶快给他喝刷锅水。”

左二无奈道:“那不是刷锅水,是药。”

左云珠十分争气,长这么大也就病过一次,左二带她去看大夫,抓了两幅药,喝了一幅就好了,但之后无论左二怎么解释,她始终觉得自己喝的是左二烧饭剩下的刷锅水。

左云珠手脚并用爬下床,完全没有在听左二的话:“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刷锅水。”说着小小身影就往外冲。

左二怕她乱来,忙追着她身后去了。

他们走后,床上苍白的青年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但很快又似不支地再次闭拢起来。

青年整整睡了三天,左云珠上回吃剩下那一副药,左二熬了全都喂到了他肚子里,随后该怎样怎样,他一如既往白日里送左云珠去余婶娘家,接着自己再去铁铺做工,完全没把家里的病号当回事。

也是那人命不该绝,这样都没有死。虽说身上还有些低烧,伤口愈合得也不理想,但被左二这样折腾着,竟也慢慢醒转过来。

顾微澜半倚在床头,因为腹部和腿部伤口的原因,让他不能随意乱动。他沉默地盯着床尾处坐着的漂亮女童,直到对方抬头与他视线相对。

“你要玩吗?”左云珠举起手中竹蜻蜓问他。

顾微澜盯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问道:“你已经玩了一个时辰,有这么好玩吗?”

一个竹蜻蜓玩一个时辰,顾微澜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玩铁蒺藜了。

“好玩啊,这是我爹给我做的,可以飞老高了!”左云珠爬了几步,爬到他身边,将竹蜻蜓展示给对方看。

顾微澜看了眼,做工粗糙,不像是能飞很高的样子。

左云珠可能怕他不信,将竹蜻蜓放手里搓了搓,嘴里说着:“我给你搓个大的!”说罢双手用力,竹蜻蜓在摩擦中歪歪扭扭上升。

两人视线随着竹蜻蜓的升空而移动,动作十分统一。

“吃饭了。”便在这时,左二端着一盘青菜和一盘红烧肉从外面进来,也没看到竹蜻蜓,一头撞了上去,竹蜻蜓瞬时落入那盘红烧肉里。

左云珠与顾微澜齐齐“啊”了声。

左二:“……”

一阵难言的静默之后,左二重新迈开步子,将两盘菜放到桌上,再将竹蜻蜓取出来甩了甩。

“跟你说多少回了,别在屋里玩这个。”

他用一旁麻布擦了擦,将竹蜻蜓还给了左云珠。

左云珠接过了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嫌弃地皱眉:“有股肉味。”

吃饭的时候,左家父女坐在桌边吃,而顾微澜则坐在床上吃。左二替他盛好了饭菜端过去,怕他拿不稳筷子,就给了他把勺子让他舀着吃。

左云珠是话最多的,左二大多时候听她唠叨,偶尔回一两句。

顾微澜游离在外,只顾自己吃饭,从不会加入父女谈话。

小村子的生活十分简单,早睡早起,毕竟太阳落山后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可做。

吃完饭,左二洗洗弄弄便要睡了。

他还是不惯与左云珠睡一起,年少时起他就没和谁睡过,如今虽然境况大不如前,但偏偏这娇贵的习性还留着,是他经年累月怎样都改不了的。

左家一共也就两张床,不能和病号挤,又受不了左云珠的睡相,还好这天不凉,左二整了块草席,在上面铺上褥子,打算凑活着睡到顾微澜离开。

他每天早上将褥子收起,晚上再铺上。顾微澜看着他忙碌,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从他醒来至今,左二除了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和女儿,从未问过顾微澜的姓名。

左二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平缓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救你是因我不忍,不是因为我想和你打交道。你能走了就自行离开,今后也不要再有瓜葛,就当是报答我了。”

顾微澜视线从左二挺拔的背影,一路落到对方残缺的手上。从醒来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是被剑斩伤的,并且出剑的人招式很快,剑也很利。正因此,他确信对方绝不是个乡野铁匠这样简单。

然而他也明白,江湖上的人,会隐到这深山老林里的,各有各的难处。就像左二不会去问他的来历,他也不好问左二的过去。

顾微澜伤好的慢,没有好药是一点,休息不好是第二点。

左二似乎有梦魇的毛病,偏顾微澜是个睡觉浅的,每每夜半,他都要被左二痛苦的呓语吵醒。

“爹……阿姊……不要……”

顾微澜侧过头向下看去,夜里他的视线也很好,能清楚看到左二不停颤抖的身体,以及眼角落下的晶莹。

他完全被梦魇住了,痛苦地呜咽着,不停哀求着什么人的原谅。

“大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不一会儿,他的额角挂满了冷汗,声音也越发惊恐。

顾微澜摸到枕下,摸出一粒左云珠白日里吃落下的黄豆,弹指射向左二肩头。他用的力道不算重,但左二还是倏地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双眼瞪着房梁,喘得好似刚奔了一里地。

顾微澜见他醒了,这才闭眼重新睡去。

3

顾微澜没有与左家父女通过姓名,左云珠捡到白狐狸的时候给它取名叫小白,到顾微澜这里显而易见的就变成“小黑”了。

“小黑,这朵花好看吗?”左云珠山头上随便摘了株鲜红的虞美人,递到顾微澜面前。

顾微澜腿上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他之前在屋里呆的时间久了,实在气闷,刚有点好便常常拄着拐杖往外跑,有时候能在屋前的大石头上坐一整天。

“好看。”顾微澜看着那朵花,很认真的点评道。

左云珠嘿嘿一笑,将花别在了他耳边。

“这样更好看。”

在他们不远处劈柴的左二看着这一幕,有些一言难尽。

这花言巧语、嘴上抹蜜的性子,到底像谁呢?像娘是不可能了,看着也不像爹啊,难不成是隔代的?

顾微澜头一次被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调戏,有些回不过神。

他摸了摸鬓边的花,有些无奈道:“女孩子戴才好看,你自己怎么不戴?”可是也没见他摘下来。

他长得容貌妍丽,眉眼堪称精致,脸色又因为伤重而不见血色,极致的白配上鲜艳的红,倒是相得益彰。

是挺好看的。左二想着,一斧头精准劈在眼前的木头上。

“可是我戴我自己又看不到,你戴我才看得到啊!”左云珠说得头头是道,未了冲顾微澜甜甜一笑,“我喜欢看你戴。”

女还没大呢,左二就觉得自己要留不住她了。

顾微澜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就那么脑袋上顶着朵花,摊石头上继续晒他的太阳。

“哟,蝴蝶!”左云珠瞧见一只硕大的彩蝶从上空飞过,扑腾着双臂追过去,就跟只刚学飞的雏鸟似的。

院子里发呆的发呆,劈柴的劈柴,追蝴蝶的追蝴蝶,各自为阵,但又意外的还挺和谐。

又过了会儿,起风了,左二搁了斧头,招呼闺女进屋,转身又去扶顾微澜。

前脚才进屋,后脚雨点就落了下来。真是验证了那句:六月天,孩子的脸。

左二在屋里点了油灯,给了左云珠一包炒黄豆,让她在床上边吃边玩。

黄豆没什么味儿,但胜在越吃越香。左云珠吃了两粒,抬头看到顾微澜倚在床头看着她,本来要送到嘴里的黄豆转了个圈,递到对方嘴边。

顾微澜看了看眼前的豆子,又看看小丫头,道:“你自己吃吧。”

左云珠小归小,却很会看人脸色,是个小机灵鬼。她看出顾微澜眼里的嫌弃,没再勉强对方,收回手将那粒推销不出去的黄豆送进了自己嘴里,咬得脆响。

她有些难过道:“我们家穷,没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是不喜欢黄豆,我让爹给你买点蜜饯回来吧?”说完还叹了口气。

顾微澜:“……”

左二从灶间翻出上次编到一半的竹篾,打算趁着这场暴雨编完,家里正好缺个背篓。回到唯一点着油灯的屋子时,就见顾微澜面有难色地吃着左云珠一个个递给他的炒黄豆。那模样,真的跟当年左云珠喂白狐狸吃黄豆一样一样的。

那会儿好好一只白狐狸,给左云珠喂了一个月,喂得都能看出面如土色了,左二怀疑最后小白一瘸一拐都要逃回深林,就是不想再吃黄豆了。

好不容易一包黄豆吃完了,左二明显看到顾微澜悄悄松了口气。

屋外雨水成链从屋檐落下,屋内吃完零嘴的左云珠开始活动手脚,在床上踢起了绣球。

这绣球小巧玲珑,不过成人拳头大小,颜色鲜艳,图案别致,是余婶娘特地给左云珠做的。左云珠平日里宝贝的很,轻易不肯示人。她能当着顾微澜的面把玩,说明还挺重视对方。

“一个,两个,三个……”左云珠只会从一数到十,因此她来来回回数了三个十,完了问顾微澜,“我一共踢了几个?”

顾微澜哪里知道?他眼睛虽是看着左云珠的,思绪其实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人在这里,心却还在江湖。

“三十个。”左二适时替他解了围。

左云珠难得一口气能踢这么多个,兴奋起来又玩了一会儿,最后玩得满头大汗,倒在床上没多会儿便呼呼大睡起来。

顾微澜被她一只脚架在肚子上,忍了忍,没忍住,将她往旁边挪了挪。下一瞬左云珠翻了个身,一巴掌拍在他手腕上,睡姿越发清奇。

顾微澜本不欲管她,但见她头上都是汗,衣服都湿透了,这么睡下去指不定要着凉,想了想,还是掀了一角被子,兜头罩了上去,将小丫头整个盖在了下面。

目睹整个过程的左二忍不住笑出声。

顾微澜疑惑地看向他,左二解释道:“由西村来来去去就这些人,丫头很少见外面的人,你对她来说很新鲜。”所以才会格外兴奋,格外稀罕。

顾微澜视线移向身旁那坨微小起伏着的小肉山,眼里闪过丝暖意:“我以前有一个妹妹,也总喜欢缠着我玩。”

“我有一个妹妹”,和“我以前有个妹妹”,差了两个字,意义大不同。

左二没贸然接话,过了会儿,顾微澜自顾道:“她死时,差不多也是和这丫头一样大的年纪。”

左二手下停了一瞬,又很快接上。

“节哀。”

顾微澜摇了摇头,道:“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垂着眼,神情逐渐变得无比冰冷,声音更是透着刻骨凉意,“反正杀她的人,已被我千刀万剐了。”

左二手一滑,被锋利的竹片在指腹上隔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还好也不深,他将伤口递到唇边吮吸片刻,便也止血了。

顾微澜看出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不用怕,等我能走了我就离开,绝不会牵连你父女二人。”

若是左二自己一人,倒是不在意,但加一个左云珠,就怎么也不能牵扯进别人的恩怨纠纷里了。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江湖的泥沼中脱出,没道理再跳回去。

他和左云珠,是万万不能引起注意的身份,多一分关注,就多一分杀身之祸。

他低着头,手里重又编起背篓,没再说话。

顾微澜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道:“我之前衣服里有些银两……”左二闻言抬起头看向他,以为他是想要回自己的钱袋,就听对方接着道,“你不必还我,拿去给丫头买些零嘴吧,别让她老是吃黄豆。”

“……”

左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真想告诉对方,他们家其实不穷,不仅不穷,还可以说很有钱。他现在睡得这张床的床底下,有口箱子,箱子里都是银票,张张千两面额的,垒一起足以买下江南最繁华地段的一座园林,还有剩。

4

顾微澜白日里自己一个人呆着,他不能动的只有下半身,两只手却是灵活的,闲着无事,就向左二讨教了编织竹篾的方法,坐屋外晒太阳的同时,也为左家做点贡献。

这日日头西斜,他刚编好一个小小腰篓,山坡下就由远及近传来左云珠的嚎哭声。

她哭得伤心至极,哭嗝不断,顾微澜在他们家住了半个月,还是头一次听到她哭。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柴门方向,没多会儿便见左云珠自个儿推开门,边哭边走了进来。

她看也不看顾微澜一眼,直直往屋里走,哭声经久不衰,充斥着整座小院。

顾微澜视线再次投向柴门,在左云珠身后进来的,自然是左二。只见他手里拿着左云珠平日里玩的一些个玩物,悠悠进了门,满脸的无奈。

他看到顾微澜,主动跟他解释道:“在余婶娘那里受委屈了。”

原来余婶娘平日里也会帮同村的其他人照看孩子,四五岁的年纪最是闹腾,有个孩子今天不知怎么和左云珠吵了起来,专捡人痛处说,笑话左云珠是个没娘要的孩子,气得左云珠差点把对方的头打破。

“她那身板撞过去,人家当时就倒地不起了,我去接她时余婶娘和我说起,我就教训了她两句,想不到她就这样伤心了……”说道此处,左二长长叹了口气。

可能是见没人进屋哭得没意思,左云珠哭着哭着又走了出来,往顾微澜身边一杵,抱着他胳膊就开始嚎。

“她说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我是根草!”她哭了许久,已经不掉眼泪了,只睫毛上沾着一点湿意,脸憋得通红,“她明明就是嫉妒我长得比她漂亮,余婶娘更喜欢我!”

顾微澜点点头:“你是长得挺漂亮。”

这句话倒不是敷衍,左云珠年纪虽小,但五官秀美,眉目有灵,将来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顾微澜不敢自诩见识广博,但左云珠的确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小丫头。

左云珠还在嚎:“她娘和她一样丑!我娘一定比她娘美!”

左二皱眉呵斥她:“欸!怎么说话的?”

左云珠睁开哭眯着的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眸跟蒙了层雾一般。

她抹了把脸,打着嗝朝左二道:“余婶娘鸡蛋饼做得没你好吃,她还说她娘做的好吃,我吃了一个,她娘的还没余婶娘做得好吃呢!”

左二听得头疼不已,特别是最后一句,眼角都抽筋了,连忙制止她:“……好好说话。”

左云珠又数落了许多对方的不是,说到后面自己就止住了哭,晚饭时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体力,比平日里多吃了一大碗饭。

晚上左二哄了左云珠睡下,便来给顾微澜换药。

铁匠皮肉伤受得多,左二家里常年备着伤药,虽不是顶好的金疮药,但也要比山上随便挖两株野草止血强了。

掀开一层层纱布,血肉不可避免地粘连在一处,左二已经尽可能小心,但仍是撕裂了伤口,又流了不少血。

顾微澜像截松柏,坐在长凳上,挺直着腰背,除了撕开伤口时微微颤抖了下,其余时间都一动不动。

腰上的伤处理好了,左二又去扯他的裤子,要给他换腿上的药。那处伤口在大腿外侧,刀再砍得深些,他今天也坐不到这儿了。

顾微澜伸手阻止他:“我自己来吧。”

腰腹的伤就算了,腿上的伤必定是要除去下身衣物岔开大腿任左二包扎,虽说这样的事对方在他昏迷时也没少做,但如今他能自理了,便不想再麻烦对方。

左二扯了扯唇角道:“别矫情了,又不是没看过。我刚给你腰上上了药,你别乱动了,不然血凝不住。其他你都不用管,快些养好伤离开此处,才是你此时第一要想的。”

顾微澜听他这样一说,果然是不再推辞了。

烛火摇曳,屋内一片静谧。

“这伤再深一寸就危险了。”左二盯着那道狰狞的血痕,手上动作又快又轻。

左家双刀绝学名扬武林,就如顾微澜能一眼看出左二右手的残缺是利剑所为,顾微澜受的伤,左二也一眼便能看出是把鬼头刀所为。

这把鬼头刀,必定厚重沉冷,切金断玉,锐不可当,若是再深一寸,骨头说不定都要被斩断。

顾微澜的伤口正在生长期,最是敏感,连左二说话间的气息都能感知地一清二楚。他微微垂着眼,声音森冷道:“值了。”

左二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死了也值?”

顾微澜也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反问道:“血海深仇,如何能不值?”

左二望着他,从他眼里看到了左峦,看到了左翎雪,甚至看到了大师兄冯漳的影子。杀意,血性,无止境的争斗。

他跳了出来,有人却还深陷其中。

左二移开视线,专注于伤口上:“这是他们想看到的吗?”

顾微澜微微蹙眉:“什么?”

左二将绷带打了干净利落的结,全不像个手有残疾的人。他站起身,俯视着顾微澜,有些复杂道:“死去的人,会想要活着的人为他们报仇吗?哪怕牺牲生命,失去所有?”

父亲会想要他报仇吗?阿姊呢?会怪他将她的孩子丢在龙潭虎穴吗?

他有他的心结,话语里便带上了自己的情绪。然而在顾微澜看来,这话简直莫名到接近无礼,更像是在教训他不爱惜生命,沉溺于仇恨。

他平日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甚至还被同门说过有些过于乖戾,能与左家父女相处融洽,不过是感念恩情,也不打算深交,如今被左二这样一问,就有些恼火。

“你又知道什么?”他厌烦地攥紧了手指,“别说得你都懂一样。若无法为至亲报仇,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于火海中苟延残喘,为的不过是能手刃仇人。仇恨是他前进的动力,也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除了这条命,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左二浑身一震,被顾微澜眼中的恨意刺得心头微乱。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样的傻话。

“抱歉,是我失言了。”他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却在顾微澜冰冷的目光下复又闭牢了嘴,转身离开了屋子。

这晚左二整夜没有回来睡觉,顾微澜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他睁着眼看着房顶,耳朵灵敏地捕捉到隔壁灶间的零星响动,料想左二一晚都待在那里。

隔天一早,左二一如往常将左云珠叫醒,左云珠揉着眼睛,忽然秀挺的鼻子抽了抽,下一瞬睁开了眼一脸嫌弃。

“爹你身上好臭!”她捏住鼻子,“有酒味!”

左二一夜未眠,脸上有丝憔悴,嗓子也含着喑哑:“我不小心把烧饭的酒打翻了。”

左云珠不疑有他,毫不犹豫相信了左二的说辞,还怪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到左二要送她出门去余婶娘家,她又耍起了赖,抓着门框怎么也不愿出门。

“我不要去!”一急,她又开始哭起来,“连你也不疼我了!我不要去余婶娘家,他们都笑话我,欺负我是没娘的孩子!”

左二都要被她气笑了:“谁敢笑话你啊,你都会打人了。”

左云珠不管,滑的跟条泥鳅一样,左二一个不查,被她趁机晃过,呲溜一下重又钻进屋里。

待左二找到她,她整个人躲进顾微澜被窝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顾微澜感到被子下左云珠小小的手抓着他的手指,像是害怕他将她交出去般,心一软,就跟左二道:“你走吧,我照看她。”

左二只说了四个字:“你照看她?”

眼神是明晃晃的质疑。

两人昨晚闹了不愉快,虽没到撕破脸的程度,但今日相处间气氛也尴尬不少。

顾微澜目光投到他脸上,又飞快挪开,心里有些烦躁。

“我总不会叫人说她是没娘的孩子。”

左云珠这会儿从被子里撅出来,只朝左二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爹,我想留在家陪小黑。”

她真是个惯滑头的小丫头,不说自己想留下来,只说要陪顾微澜。显得她不仅不无理取闹,还挺善解人意。

左二无奈至极,插着腰,只好妥协。

“行吧。”

5

天气热了,屋里就闷。

左家茅屋边上有块掩在竹林间的空地,阳光透过竹叶细碎地洒在草地上,在虞美人火红的花瓣上投下一点又一点光斑。

顾微澜正带着左云珠在这块空地乘凉。其实是左云珠带他来的,让他在大石头上坐好,自己就去花地里采野花玩了。

顾微澜视线一直不离她,连唇角什么时候带上了微笑都不自知,等惊觉了这抹笑意,自己都为之一愣,用手古怪地碰了碰面颊。

山海阁的银面罗刹,竟也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要是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定都要惊掉下巴。

“小黑,好不好看呀!”

他兀自沉思时,左云珠已做好了一大串花环,迈开小胖腿递到了他面前。

顾微澜看着眼前红绿相间的花环,那尺寸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小丫头自己戴的,回得就有些谨慎。

“好看是好看,但……”只他话说了一半,眼尾瞥见不远处竹林间一抹晃动的白影,声音立时便止住了,神色间带上肃然。

他视线不离那抹白色,小心将左云珠扯到自己身前,又弯腰捡起了脚边的几粒石子捏在指间,好充作暗器。

左云珠被他扯得趔趄,茫然地朝他凝目处一望,一张小脸瞬间就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小白!!!”左云珠也不管会不会吓到顾微澜,撒开退就朝林间那白影尖叫着奔去,惊得顾微澜差点跳起来瘸着腿追过去。

左云珠人小奔得慢,那白影四蹄交错,跑得却要快很多。转瞬间两者便在花丛中相遇,顾微澜双眸大睁,五指倏地紧握,心脏都像是要停止跳动。

然而什么血腥画面都没有出现,左云珠既没有被扑倒,顾微澜的暗器也没有机会射出。

左云珠把那白影扑了个正着,压在对方身上一个劲儿的亲亲抱抱,高兴的连花环都丢到了一边。

等与白影亲热够了,她这才想着要将它介绍给顾微澜,引着对方到了顾微澜跟前。

“小黑,这是小白。”小丫头愉快地为他们各自引荐着,“小白,这是小黑。”

顾微澜与白狐狸四目相接,似乎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言难尽。

白狐狸一年前被猎人的捕兽夹夹伤了腿,自己挣脱了后一瘸一拐找到了左家,就此赖了下来。养了十几天,左二天天鸡蛋水果喂着,喂得毛色油光水滑,要不是左云珠老是强迫它吃黄豆,吃得它屎都要拉不出,说不定它还要一直住下去。

“小白想吃鸡蛋了,就会回来。”左云珠背对着顾微澜坐着,白狐狸就趴在她身旁,尖尖的嘴巴直接搁在左云珠腿上。

丫头先前在花丛里滚了一圈,将头发都滚乱了,顾微澜替她用手梳顺,重新扎了起来。虽然歪歪扭扭,也没比散着好到哪里去,但总聊胜于无。

左云珠乖乖坐着任他捣鼓,自己也没闲着,将盛开的虞美人插进小白柔软蓬松的毛发里,将它妆点成一丛开花的狐狸。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顾微澜手微微一顿,盯着小丫头的发顶,心软的像要滴水。

他有些羡慕左二,能有这样一个女儿,能得这样一个牵挂。

他在世上已没有亲人,也没有任何的留恋。若左云珠是他的女儿,他一定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为了她也要快乐起来,去爱这世间万物。

“你希望我回来吗?”

左云珠回头看向他,表情天真又纯挚:“希望呀,谁叫我喜欢你呢!”

傍晚左二从铁铺回到家,一进院门,就从敞开的窗户里望见一大两小横七竖八没什么睡相可言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由于小白远道而来,左二为了一尽地主之谊,晚上特地杀了只鸡,炖了鸡汤。

他将一大碗汤端上桌,对一旁坐凳子上晃腿的左云珠抬了下下巴:“去拿筷子来。”

左云珠刚要下地,顾微澜就说他去吧。

左二也没拦他,点了点头,将汤碗里支出来的一截鸡脖子连着鸡头拎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白狐狸上前嗅了嗅,可能嫌烫,没立马动嘴,只不停在边上打转。

顾微澜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寻到灶间,筷筒里抽了三双筷子,掉出来一根。他弯腰去捡,那根筷子落到了柴火堆里,他需要挪开零散的木柴才能够到。

忽地,他的指尖凝滞在半空,柴堆底下露出了个灰扑扑的东西。准确的说,那是两把被随意捆绑在一起,已经铁迹斑斑的弯刀。

顾微澜俯下身,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他的手指抚摸过沙纸一样的刀身,最终在接近刀柄的地方,摸到三个篆体小字。

“左……翎羽。”他齿间轻喃着,吐出三个音。

使双刀的……左家……

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天下发生了一件大事,不仅震荡了朝堂,还影响了整个江湖的格局。摄政王甘焉谋逆,其姻亲左家助恶篡权,终是落得满门皆灭,门徒四散的悲凉结局。

左家有二子,一个已经身死,还有个下落不明,据说早已死在了大清山中,但如果对方没死……合该与左二差不多年纪。

“怎地拿几双筷子拿了这么久?”左二久等顾微澜不回,心里担心他摔了碰了,就起身来寻,没想到一眼便瞧见对方弯腰俯身,正对着柴堆里的一团东西凝神沉思。

他如何能不知道对方看得是什么,目光一沉,闪身就挡在了顾微澜面前,将对方挤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摔倒。

“你看什么?”左二浑身戒备,要说他先前还能做做寻常老百姓的样子,那现在的他,已经彻底除去伪装,化身为一名机敏的武人了。

他的每块肌肉,都在为着战斗做准备。要是顾微澜言语表情出半分差错,他都会立马攻上去下死手。

他头上顶着的,是灭九族的杀头大罪,一点差池都不能有。

顾微澜诧异地看着他,未了笑起来,像是不知道他干什么这样严肃。

“你干什么?我能看什么,我捡筷子啊。”

左二一愣,往柴堆里看了眼,果然看到一根竹筷斜插在那双废刀旁边。

他弯腰将筷子拾起来,再直起腰时周身危险气息顿消,只是脸上表情还有些不自然。

“走吧,吃饭去。”他将那根筷子往灶台上一扔,伸手去扶顾微澜。

顾微澜任他扶着,心里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6

顾微澜在左家一待就是一个月,与左云珠的感情一日更甚过一日。他其实已经可以离开,如今可以动弹了,让雁乡来接他就是,费不了什么功夫,只是他还不想走……

他许久没有这样轻松了。

十年来,他未有一日敢忘了身上的血海深仇,日夜苦练武功,不曾懈怠。若说人是树,仇恨便是催拔他长大的毒露,既叫他强壮繁茂,又腐蚀他的枝叶根系,让他痛苦难当。

十年磨一剑,他做了拼得玉石俱焚的打算,哪怕死也要拖仇人一起地狱沉沦。谁承想九死一生,他好运活了下来,还被一对父女所救。

一朝大仇得报,心弦松弛,他没了前进的动力,便也终于有了停下来欣赏身边美景的心情。

左家父女的温情脉脉,日常拌嘴,甚至任何的一点乡林野趣,都让他觉得平静而舒心。

他得到了这十年从未有过的宁静,哪怕他与左家父女甚至还没通过姓名,哪怕这个家一点不富裕,哪怕每日粗茶淡饭……

“我得快些走,不然就难走了。”顾微澜想着。

大概是这十年太过孤苦也太冷寂了,才会使他迷恋上这种“家”的感觉。

“这些是你的东西,今日就还给你吧。小心收好,走得时候别忘了。”左二将小布包摊开,露出里面的一堆杂物,有面具,暗器,还有银两。

虽说左二从一开始便与他讲得清清楚楚,希望他伤好就离开,也总是将“走”字挂在嘴边,但渐渐听多了,不知怎的顾微澜便觉得心生烦闷。

“放心,我不会赖着不走的。”他拿起那张银色的罗刹面具,将它覆到自己脸上。

他本是昳丽白皙的长相,被冰冷的面具这样一挡,挡去七分旖旎,凭空生出一股肃杀之意。

左二倒并非是要赶他走的意思,只是他们终归殊途,早晚都有一别,说与不说没什么好避讳的。就如当年他救了白狐狸一样,他知道它终究是要回到深林里,回到属于它的世界。在救顾微澜的时候他同样无比清楚,这个人从江湖来,也是迟早要回到江湖的。

“挺好看。”左二不识得顾微澜的面具,只觉气氛微滞,便有心赞美。

顾微澜捏住面具边缘的手指紧了紧,声音从面具后透出,显得有些沉闷:“江湖人称我为‘银面罗刹’,无不畏我如恶鬼,你是第一个说这面具好看的。”

左二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爹!小黑!看我找到什么东西啦!”

两人这正相顾无言,院里传来左云珠的声音。

她和小白在外玩耍,突然被绊了一跤,等她摸摸索索爬起来一看,发现草丛里躺着个怪东西。她觉得这东西一定不简单,没见过,就给一路拖回来了。

左二与顾微澜先后出了屋子,左二一眼瞧见她拖在身后的东西,脸色一变,上前几步从地上捡了起来握在掌中。

这是一把雁翎刀,长约三尺三寸,刀背与刀柄间并非直线,而是略带弧度,与弯刀相似,又没有那样弯,刀尖有反刃,可刺可砍。

左二微微侧了刀身,差点被银亮的刀光晃了眼。这是柄杀人的刀,刀柄的缝隙处留有一些暗红的污渍,他似乎仍能闻到上头经年累月的血腥气。

“你从哪里捡来的?”他问左云珠。

“就在外头,那个方向!”左云珠指给他看。

左二望过去,看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正要转身,耳边极近的位置响起顾微澜带着点暗哑的声音。

“这是我的刀。”他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到了左二身旁,左二一回身,差点没撞上他。

他从左二手中接过那把刀,垂首看刀的眼神透着种旧友相逢的淡淡喜悦,以及更淡的怅惘之感。

“刀鞘不知道掉哪儿了,不过能找到刀也不错。”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抹过刀身,拭去上头的草屑污泥。

顾微澜的刀暂时放在了灶间的碗柜里,因为整个左家,只有那里是左云珠不允许碰的。刀这样危险的凶器,还是需要妥善保管。左二倒不是怕左云珠弄伤自己,他更怕她将刀当成新鲜玩具,用它胡作非为。

左云珠睡觉前左二会帮着她把脚洗了,现在她还太小,很多事情不能脱离大人。左二将她当孩子,可她自己却从不将自己当孩子,鬼主意多得很,偏又天真无邪,让人没有办法苛责。

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爹啊,我想让小黑留下。”她晃悠着小脚丫,坐在床沿,“你娶他吧,你不娶他,我就只能嫁他了,可他年纪太大,咱俩不合适。”

在她人生短短五年的认知里,只有成为一家人才能住在一起。余婶娘的儿媳以前也不是她家儿媳,嫁到他们家才成了她的儿媳。

左二拧毛巾的动作卡住了一样,他怔愣地看着左云珠,不明白她是怎么说出这样不可思议的话的。

“那你觉得我和他就合适吗?”

左云珠想了想:“挺合适呀。”

左二下一瞬就把手上热毛巾捂她脸上堵住了她的嘴。

左云珠呜呜乱叫,四肢跟被按住背壳的王八一样胡乱摆动着。

顾微澜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隔壁左云珠发出气急败坏的尖叫声:“爹你讨厌!这块布刚擦过我jio!!”她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多脏啊!”

随后紧跟而上的便是左二那开怀的大笑。

他的笑和他的人一点都不一样。他的人像一捧即将干枯的死水,纵然伪装得不错,但无意间透露的忧郁和苦闷,总叫顾微澜觉得他们该是一样的人。

可他的笑,像个少年。

会结交一二好友,为了看一场春花,奔骑几百里,最后找一处酒馆,将马拴在门前,一群人结伴上楼,在春光明媚中喝得酩酊大醉,意气风发的……那种少年。

顾微澜双手枕在脑后,不着边际的想着。

若左家没有出事,左翎羽应该就是这样的少年吧。

左二哄完小丫头,擦着手回了自个儿屋。

顾微澜微微侧卧着,年轻俊秀的脸庞陷在乌黑的长发里,眉目没了睁开时的那股冷煞之气,乍眼一瞧,倒有几分女子的温驯。

“他做了我娘就走不了了,爹你考虑下啊!”

脑海里突然闪过左云珠童言无忌的可笑建议,左二一下红了脸,明明自己并无此意,明明只是孩子的无知戏言,他却觉得羞耻万分,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

言语有时候就是有种神奇的力量,不说不起念,一说百念生。

这晚他仍是睡在地上,只是平日里随意的睡姿,因着心中芥蒂,有意无意被他维持在了背对顾微澜的方向。

然后第二日起床时腰酸背痛,遭了大罪。

顾微澜注意到他僵硬的姿势以及不时紧蹙的眉心,知道他该是昨夜睡得不好。他如今伤好了大半,不需要再特别小心,加之床也十分宽大,便提议道:“今晚你上床来睡吧?”

左二手一滑,打碎一个碗。

7

“左二呀,我前些天叫你打的菜刀可打好了?”

炽热的火炉边,左二身着短褂,长发高束,头脸乃至脖颈都是汗津津的,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

“打好了,我给你拿。”左二放下高举的铁锤,转身执起一旁陶碗喝了一大口水,接着从悬挂着的铁器中寻出对方要的菜刀,用草绳扎好递了过去。

对方看也不看,检查也不检查,似乎极其信任左二的手艺,付了钱拎着刀就走了。

左二擦了擦身上的汗,脱去右手上的鹿皮手套。

这手套与一般的手套略有不同,除了防火灼,还充当着假肢的功用,四根指头部位填充着木块,可以让左二更牢的握住火钳。好用是好用,就是不透气,闷了一天,被汗水泡着,手上的肤色比别处白了一圈,掌心的纹理都皱了起来。

左二看看天色,见时候不早了,回头熄了炉火,清点了下一天收到的铜板,打烊关铺,往街头的蜜饯铺子走去。

左二爬上自家那小山丘,还未进门,便听见院中传出左云珠的声音。

“小黑,我昨晚做梦啦!”

顾微澜带笑的嗓音接着响起:“哦?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神仙了,神仙说我要有娘啦,但他说我一定要乖,不能调皮,也不能打架。”左云珠兴奋道,“我答应他了!”

顾微澜停顿了片刻:“这么想要娘吗?你爹要是再娶,给你添个弟弟,你也高兴吗?”

左云珠欢快地笑起来:“高兴呀,你这样好看,弟弟一定也好看。”

顾微澜:“……”

“丫头,看我带了什么回来?”左二一把推开院门,急急忙忙将两人谈话打断。

顾微澜偏首看过去,表情仍带着丝疑惑,他有些没听懂左云珠方才话里的逻辑,可这时候左二回来了,暂且也只能将小丫头没头没脑的话放到一旁。

不知是不是跑得急了,左二气息有些不稳,脸也微微透着红。

他将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递给左云珠:“给你买的。”

左云珠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将油纸打开一瞧,惊喜道:“今日是我生辰吗?”

油纸包着的是一小捧蜂蜜浸润的杏脯,散发着阵阵果香,瞧着色泽金黄剔透,叫人食指大动。

左二笑着点头,刮了刮她秀气的鼻尖:“长了一岁,要更懂事些才是,别动不动和人打架。”也别乱说胡话,他心里补上一句。

左云珠满口答应,捏了块蜜饯递给左二,接着又递给顾微澜,最后连小白都分到一块。

左二怕她吃坏牙,平日不怎么给她吃这些甜食,只有重要的日子,比如年节、生辰才会为她买来,不过她其实也没那样爱吃,在她心目中,炒黄豆也是很好吃的。

顾微澜自左云珠手里得到蜜饯,便有些怔愣。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这样的东西了,都快忘了是什么味道。甜蜜的滋味由口入心,融化在四肢百骸,叫他一时连咀嚼吞咽都不会了。

“不喜欢吗?”左二见他不动,以为他不爱这等哄小孩的零嘴,有此一问。

顾微澜忙摇了摇头,嘴也动了起来,每一下都嚼得十分珍惜,仿佛吃得是什么珍馐美味。

“只是有些……舍不得吃。”他咽下蜜饯,冲左二笑道,“很甜。”甜得像小时候娘亲给他亲手做的蜜饯。

左二见他一瞬笑颜如花,眼里冷漠尽退,闪着温和的柔光,便觉心间重重一跳,仿若擂鼓。

他忙别开眼:“喜欢就好。”

虽说是左云珠的生辰,可左二除了一包蜜饯,连碗面都没有给左云珠下,饭桌上也是来去那两个菜,简单得很。

吃完了饭,左二没有立即收拾碗筷,而是从一个小柜里取出几支细香,招呼着左云珠往外走去。顾微澜好奇他们要做什么,便倚在门边观望,瞧见左二点燃了香,将其中三支递给左云珠,自己捏着剩余三支,郑重地同她一起朝着北面跪拜起来。

那是京城的方向……

顾微澜视线放远,遥遥望向北方,仿佛穿过重重竹林山川,看到了那座繁华辉煌的都城。

左云珠年纪小,可能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顾微澜却猜到一些,他们应该是在祭拜亡灵。

生辰既是死祭,难道丫头的娘是生她的时候死的?

将细香插进土里,左二一抬头,便见顾微澜靠在门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但很快,那点深意转瞬即逝,左二再看,那眼里只有干干净净。

顾微澜之前因为伤口不得沾水,只能天天用清水拭身,可随着天气日益炎热,稍有动作便汗流浃背,长时间不洗澡,叫他实在难忍。

他知道附近有条小溪,便想去那里沐浴,泼个冷水澡也是好的。

没想到左二听闻之后沉吟片刻,对他道:“山上其实有几处泉眼,村里人时常会去那里泡澡。你要是实在想洗澡,我带你过去便是。”

顾微澜身上伤口已经结痂,泡泡水该也无大碍。

“自然是想的,再不洗可就臭了。”顾微澜一听有温泉,着实喜不自胜。

左二笑了笑,转身准备洗澡要用的东西去了。

泉眼离左家所在的位置不算太远,走了一炷香也就到了。顾微澜一看,林间各处白烟袅袅,零零散散散落山头,该是有七八个池子之多。

左二叫左云珠站在小道上,看着来路,要是有村人过来,便叫他们另寻地方。

左云珠听话地点了点头,拿出没吃完的蜜饯包边吃边看路。小白安静地卧在她脚边,也是炯炯有神盯着道路尽头。

左二一回身,顾微澜早已除去衣物,赤条条踏进了池水里。

温热的泉水没过腰臀,他立在水中,背对着左二,长发披散,宽肩蜂腰,背脊肌肉流畅,如流水一般覆在骨上,随着他的动作优美起伏。

他缓缓沉进水里,直至没顶,又很快破水而出,抹去脸上水渍,一脸悦色地回身招呼左二:“舒坦!你也快些下来。”

左二眨去眼中异色,脚下像是踩了钉子,忽然就有些迈不开步。

“嗯……好。”他动作缓慢地除去身上衣物,心中叹着气,同时唾弃自己。

他这是做什么?替这人疗伤时,全身上下早已看遍,他也毫无所觉,只道寻常,怎么被小丫头说了几句,反而心神不宁起来?倒显得他心里有鬼,像是觊觎已久一般。

左二不怎么自在地踏入池中,离顾微澜远远的,占了池子的另一头,全程闷头泡澡,并不与对方搭话。

然而顾微澜洗了澡,身心愉悦,反而一改往常话多了起来。

“此处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他仰头看向夜空,只觉星河如洗,美不胜收。

左二闻言从闭目静思中睁开双眼,想了想道:“只要放下刀剑,远离江湖,你就会发现这样的好地方其实有很多。”

顾微澜透过重重水雾看向他:“远离江湖啊……”他不过弱冠之年,却显得老气横秋,“只怕江湖不由我。”

左二张了张口,想问为何不由他,一个字还没出口,便惊觉自己问得似乎有些多了。

他迟早是要走的,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为何要问这么多呢?知道的越多,了解的越深入,就越难将对方当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从不问对方来处与姓名,便是打定了不深交的主意。

顾微澜伤口并未全好,不敢多泡,只一会儿就上岸了。他背对着左二穿好衣物,从衣领里撩出湿淋淋的长发,回头朝左二说了声在外面等他,便去找左云珠了。

还在池中的左二呼出一口气,心中着实一松。

又过了会儿,他也泡完上岸,整理着衣服往外走,一抬头看到小道上由大到小排列的顾微澜、左云珠和小白三个背影,一下子轻笑出声。

与左云珠正一起数星星的顾微澜听到笑声回过头:“洗好了?那就回去吧。”

带着丝暑气的夜风吹拂过左二脸颊,顾微澜的笑容在夜色中朦胧不清。

虫鸣蛙叫都逐渐远去,只有他是鲜活的。有股酸涩的暖意随着这句话涌入左二心头,叫人又是欢喜,又是忧愁。

他一下定在原地,眼眸惊异地大睁,似乎经历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顾微澜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牵着左云珠的手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

左二落在后面,手缓缓抚向胸口位置。

什么呀,为何独独为了他这句无甚特别的话……这样心动?

他望向前方修长挺拔的背影,暗恨地咬了咬唇,掌心忽地狠力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似乎想要自己清醒一些。

8

蜩螗如沸,夏夜漫漫。

澡也洗了,该入睡了。因着左二要早起,顾微澜便让他睡在床外侧,自己则睡在里侧。

这张床左二已有月余没睡过,再躺上去感觉就有些不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仿佛床上生了钉子。

左二身子紧贴着床沿,手脚呈僵硬的直线,整个人拘束得很。他辛劳了一天,怎会睡不着?奈何心湖波涛暗涌,思绪万千,叫他辗转难眠。

顾微澜与他分的两床被子,并未觉出他的不自在,已是静静睡下,呼吸平缓。

这样倒还不如睡回地上。左二翻了个身,背对着顾微澜,闭上眼却丝毫没有睡意,像只被困在茧里的蝉,徒劳地经历着时间的流逝。

他头一次希望太阳能快些升起,这样才可有理由让他离开这张煎熬的床。

也不知如此胡思乱想了多久,身体终是败下阵来,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他自迷雾中走出,瞧见周围环境熟悉,俨然便是左家庄园的模样。一草一木,每块砖石,都带着他过去生活的影子。

他信步往前走着,身边小厮丫鬟环绕,每张脸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待来到一座小院外,他抬头一看,不正是自己曾经住过二十年的地方吗?

“小羽,愣在门外做什么?”一道清冷又不失雍容的嗓音传来。

听到声音,左二一下加快了脚步,他进到院子里,一眼看到了说话的人,以及围坐在石桌边的另两个人。

“阿姊,爹……大师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同时心中升起一种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为什么“太好了”,他又说不上来。他迷失在了虚幻的梦境中,已然忘了现世的苦痛。

他与至亲吃酒聊天,撒娇耍赖,简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只是风云突变,上一刻天空万里无云,下一刻就电闪雷鸣起来。

左二茫然四顾,小声嘀咕:“怎么下雨了?真是扫兴。”他刚想叫父亲他们进屋继续,一低头,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桌边坐着三具骷髅,白骨森森,同时抬起空洞的眼窝看着他。

他大吼一声,惊得连连后退。

顾微澜又是叫左二的梦话给吵醒的。

他睁开眼看向身旁,里面无甚困顿,倒像是根本不曾睡着一样。

左二额角都是汗,双眸紧闭,尤自陷在噩梦中不得解脱。

“不要……阿姊……大师兄……对不起……不要……”

顾微澜如今已知道他身份,便不难明白对方为何这样噩梦不断。

毕竟他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左二,醒醒。”顾微澜支起身,轻轻推了推左二的胳膊,但不知是不是在梦里陷得太深,对方仍是长眉紧锁,不得清醒。

顾微澜无奈之下只好探过身,伸手去拍他的面颊。

“左二!”

“阿姊……我疼……”

还没等顾微澜继续,也不知对方梦到什么,竟边说胡话边流下了眼泪。

左二这人,白日里瞧不出丁点脆弱,在左云珠面前是威严的慈父,在他面前是寡言的铁匠,哪里是会这样可怜兮兮哭泣的人?

顾微澜手一顿,不知如何就有些心软,鬼使神差的,手心便覆上了对方潮湿的肌肤。

“没事了,你睁开眼看看,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

或许是从左二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作为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对于对方的痛苦,总有些同病相怜的认同感。

他也曾梦中啼血,他也曾彻夜难眠,他也曾想要有个人将他自梦魇中唤醒。

分明很热,左二却冷汗不断,肌肤也透着微凉。

顾微澜不住唤着他,终是将他唤醒了过来。

左二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攥住脸上的那只手,表情仍是迷茫的,眼中甚至含着湿意。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看清了一旁的顾微澜,双眉再次蹙起,疑惑道:“你做什么?”

顾微澜没有动:“你做噩梦说胡话了。”

左二眨了眨眼,像是想起来了。

“啊,好像是做梦了……”

两人说着话,却任维持着一个摸脸一个抓手的动作。

左二眼角缀着的泪摇摇晃晃落下来,顺着面部的肌理滑向鬓角,最终在顾微澜的指尖着陆。那滴小小水珠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叫他不可抑制的指尖一颤。

左二感受到他的颤动,这才惊觉还抓着对方的手,不怎么细嫩,有明显的烧伤痕迹,却一下子将左二的脸烫熟了。

他慌忙松开,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抱……抱歉,谢谢!”

他又说道歉又是谢,顾微澜却也听懂了,收回手,复又躺了回去。

左二刚惊醒,这会儿心头狂跳,难以这么快再次入睡,便只好睁着眼发愣。

忽地,自寂静中,他听到身旁人问:“你知道狂刀客郑三通吗?”

顾微澜也没有立即睡去,指尖轻碾着,像是要将那点湿意化进肌肤里。

左二想了片刻,斟酌道:“那个疯子?”

他在江湖时,便听过这人的传说。

顾微澜显得格外冷静淡漠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是,那个疯子。郑三通醉心武学,自诩武痴,常以搜刮各地刀谱心法为乐。只要他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便要不顾一切去夺来。”

既被称为狂刀客,郑三通定不会是那武功平平之辈。他成名数十载,刀法诡谲,内功深厚,行事乖张,是江湖上有名的不可招惹之人。

左二突然想到,郑三通使的似乎就是鬼头刀,只不知是不是伤了顾微澜的那把。

“我家曾是漠北一户小小刀门,祖上传到我爹那代,已是没落,门中不过十数位弟子,加上仆役,一门三十四人。郑三通醉心武学,得知我家有本刀诀,便千里迢迢来夺,我爹不肯给他,他便杀了我全家,连我那五岁的妹妹都没放过。”他一开始语调还十分平静,越到后面就越是沙哑颤抖,“那日我与小厮偷溜出去玩耍,回来时便见漫天火光,我不顾小厮阻拦,想要冲进火海,却无法推动大门一分,手上的伤痕便是这样来的。”

9

左二将烧红的铁块沉进水里,“刺啦”一声,水沸腾着冒出一股白烟。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他今日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铁钳迟迟未有取出。

“这十年我苦练武功,无一日不想要找他报仇,所以你问我值不值,我说值得。他杀了我家三十三口人,我如今不说没死,就是与他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

脑海里回荡着顾微澜恨意刻骨的声音,以及那微一停顿,复又柔软下来的语气。

“我那日并非故意与你生气,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能救我,我很感激。”

左二总觉得他是察觉了什么,不然不会突然说这样多。或许他早已猜出他们父女的真正身份,只是这身份实在敏感,不好摆在明面上讲,对方才会一直装作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还真是应了一句“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连真正的姓名未互通过,便将彼此的仇怨爱恨尽数知晓了。

他正出神,铺子外无端端响起熟悉的童音,仔细一听,竟是左云珠在叫爹。

左二满心讶异,刚要出去查看,便见一身黑衫的顾微澜牵着左云珠走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拄着拐杖。近日天气闷热,他衣衫系得很是松垮,便有些吴带当风之感。镇子本就不大,出了个这样陌生的美男子,来往路人不约而同纷纷侧目,均是一脸好奇。

左二赶忙放下手中铁钳:“怎么过来了?”这一个月顾微澜从没离开过左家小院附近,更不要说出由西村,来到两里地外的小镇上。

“想你了呀!”顾微澜没说话,左云珠抢先道,“小黑说想看看咱家铁铺,我就带他来啦!”

左二看了看顾微澜含笑不语的表情,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是你吵着要小黑带你来的吧?”

左云珠笑得有几分无赖:“没有呀,不信你问他。”

顾微澜自觉接道:“嗯,是我想来的。”

左二见他们配合默契,想来事先已经想好对策,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再多问。

“爹,你怎么不打了?我想看你打铁!”

“这有什么好看?”

“很有意思啊……”

父女俩说话时,顾微澜自顾打量着小小的铁铺。小村镇的铁匠,多是打一些农具和厨具,左二将它们拴了绳子全部挂在房梁上,顾微澜指尖轻轻扫过空中的一溜儿铁具,它们便发出响铃一般的声音。

左二听到响动望过去,发现顾微澜在看自己打的东西,别扭地揉了揉脖子:“我入这行较晚,手艺尚且拙劣,让你见笑了。”

他这样说,实在是自谦了。虽然的确没打几年铁,左二的手艺不说多精湛,但绝不拙劣。只要他打得铁器,都是公认的经久耐用。

顾微澜看到他右手上戴的手套,问:“你平日里都是戴着这个打铁的?不热吗?”

左二顺着他目光低下头,用左手摸了摸那只厚实的手套,笑得有几分苦涩:“热啊,但谁叫我只有六根指头。不过其实也挺方便的,”说罢他重新握住一旁铁钳和铁锤,给顾微澜演示了一番,“就这样……抓得可牢了。”

顾微澜认真看着,左云珠人矮看不清,还死命踮脚去看。当左二捶打了两下视线移向两人,他们还似懂非懂一同点了点头。

“是挺牢的。”左云珠小手拉着顾微澜袖子,两人对视一眼。

“嗯,挺牢的。”顾微澜附和道。

左二不好叫顾微澜和左云珠久等,想着活也干得差不多了,索性早早关门,三人一同回了家。

左云珠一蹦一跳行在当中,右手牵着左二,左手牵着顾微澜,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成纤长的线条,乍眼看过去,简直像个“卅”字。

左云珠想吃红烧肉,左二只好半道去买了肉。

踏上青石小阶,顾微澜牵着左云珠走在前头,两人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左二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块猪肉。

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左二忽觉怪异地停下脚步,往左侧竹林深处看了眼。

什么也没有。

左二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去。

虽然他什么也没看到,但那种被人盯视,遭人偷窥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而这种感觉在他举刀切肉时再次出现,透过田字窗户,从竹林那端投射过来。

他心生警惕,握着菜刀夺门而出,立在院内,朝着竹林方向一拱手:“哪路英雄,请现身吧。”

夏风吹过林间,竹叶簌簌响成一片。

左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应他,便以为是自己多心,正要往回走,忽听衣袂声响,下一瞬,一名带剑少年从天而降落到了他面前。

少年剑眉星目,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瞧着却十分老成持重。

“山海阁,雁乡。”他朝左二拱了拱手,一身游刃有余。

“谁派你来的?”左二听到“山海阁”三字时便整个绷紧了身子,如临大敌。

山海阁以刺客暗杀闻名于世,成立数十载屹立不倒,除“孕妇不杀,幼儿不杀,英雄不杀”,其余有钱皆可杀之。

油盐不进,正邪不分,只为利益,神秘莫测。山海阁的刺客,是江湖之外的江湖人。

名为雁乡的少年面无表情看了看他身后:“阁主。”而这一眼,叫本就紧张的左二神经一下绷到最紧,想也不想横刀攻了上去。

顾微澜早就察觉到了雁乡的存在,却没想到他能和左二打起来。

听到院子里的兵器交接声,他一惊,立马哄着左云珠自己玩,回身快步往门外而去。等他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左二与雁乡打得正酣,竟是不分胜负。

顾微澜微微一愣,瞧着左二利落的招式动作,忽然有种眼前豁然开朗,青年逐渐从灰白变为彩色的错觉。

发尾在空中荡出弧线,眼里神采四溢,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因为汗水而闪闪发光,整个人生动而明媚,就像他生来便该如此。

左翎羽,便该如此。

他为从未看到过的左二而失神,便连为什么匆匆赶来都忘了。

左家本是双刀名门,以轻灵多变见长,如今左二成了左手单刀,还是把菜刀,威力可说大打折扣。雁乡虽年少,但好歹师承山海阁,两人虽一时不分胜负,随着时间流逝左二败势便越加明显。

雁乡看出他薄弱处,抓准机会一剑挑飞他手中菜刀,横剑到他颈侧,胜负顷刻既分。

左二暗自咬牙,不甘地握紧了震颤不止的左手。

“住手!”

雁乡皱了皱眉,竟真的乖乖收剑入鞘。

左二摸着破了点皮的脖颈,愣愣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顾微澜倚在门边,看着左二的目光有些抱歉,叹息着道:“他是我师弟。”

10

林间清风阵阵,叶影婆娑。

雁乡倚在一节青竹前,双手环胸盯着顾微澜:“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吗?”

顾微澜腿脚还不利索,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百无聊赖编着根狗尾巴草。

“不回去我能去哪儿?”

雁乡目光投向不远处瞧着甚是简陋的小屋,意有所指道:“人回去了,心也回不去。”

只一眼他便能看出,是什么绊住了顾微澜的脚步。刺客也是人,刀头舔血是生来不幸,并非天生冷血。篝火虽危险也温暖,怎不叫飞蛾冒死扑之?雁乡纵使年少,但也懂得其中道理。

顾微澜只垂头看着手中草环,语气淡淡道:“我已报家仇,余生便都是山海阁的人,旁的任何心思都不会有。”

雁乡道:“你若真的心系山海阁,就不会这么久连个音信也无。”

顾微澜笑了笑,不予置评。

雁乡皱了皱眉,向他走了几步:“你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只是我能寻到你,师姐便也能寻到你。她不像我这样好说话,你是要继承山海阁的人,她若发现你心有所念,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顾微澜指间力气没了准头,一下将草茎扯断,他冷着脸抬头,整个人宛如笼在阴云之下,顷刻间就要劈下惊雷。

“你若敢跟钱不够多说一个字,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方才还是温柔浅笑的样子,像只在林间悠然行走的雄鹿,无害又温驯。可只是片刻,那无害的表象剥落,便露出他真正的,属于山海阁银面罗刹的狰狞凶相来。

那山呼海啸一般用来的血腥杀气,叫雁乡压抑地喘不过气来,小脸都白了。他到底年纪小,经顾微澜这样一唬就紧张得不行,环抱在胸前的长剑被五指紧紧捏着,骨节都像是要破出肌肤一般。

“你放心,我不同她说。”雁乡艰难地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话。

送走雁乡,顾微澜拄着拐杖缓慢地走回小院。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父女俩的谈话。

“爹啊,我今天去镇上找你,瞧人家在玩虫子,好多人看呢!”

“虫子?斗蛐蛐吧?”

“不知道呀,我看桌上好多钱,玩虫子也能赚钱吗?这种虫子草丛里好多哩!”

“这地方哪能出好蛐蛐?”左二像是个懂经人,言语里分外看不上本地蛐蛐,“好蛐蛐都在北边呢,头圆、牙大,身子宽,腿更是长而有力,叫起来也是又亮又响。南方的叫什么斗蛐蛐啊,不过闹着玩罢了。”

“闹着玩就闹着玩呗,有钱就好。”

左二被她回得一噎,不是很理解地道:“你怎么忽然钻钱眼里了?”

只听左云珠长长叹了口气,一副大人样:“小黑爱吃蜜饯,没钱怎么养他呀!”

顾微澜:“……”

他什么时候爱吃蜜饯了?而且听丫头这语气,怎么感觉她像是把自己当小白那么养了?这蜜饯难不成是给他准备的饲料吗?

“这样啊……”

顾微澜本以为左二不会理睬小丫头的胡言乱语,随意应付着听听便罢了,想不到他竟十分认真地沉吟起来。

“咱们家买蜜饯的钱还是能有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怎么?还真打算用蜜饯养他呀?

顾微澜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听两父女还要说下去,觉着自己也该现身了,便轻咳一声以示存在。

左二与左云珠一个坐在床沿,一个趴在床上,听到动静齐齐收住声音,双双回头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吃饭吧。”顾微澜也不去问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只管在桌边坐下。

桌上扣着三个碗,左二一一揭开了。一碗红烧肉,一碗米饭,一碗青菜,如往常一般都是十分简单的菜色,左二的手艺也不如何好,但顾微澜还是吃得有滋有味,分外香甜,感觉似乎要比那些个江南名厨做得都好吃。

晚间躺在床上,顾微澜一时也睡不太着,想到之前左二对蛐蛐之类侃侃而谈,便好奇问了一句。

“你以前也玩蛐蛐吗?”

他这一问,左二便知道他将自己和左云珠说的话全都听进了耳里,一下子脸上躁得慌,还好天黑室暗也看不到。

“玩过一阵,就是瞎玩的,不算多厉害。”他还记得以前他曾花重金买过只蛐蛐,取名叫“大将军”,本想叫它一展雄才,奈何还没比试过,他便兜兜转转将它落在了中州,再无缘见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大将军早已不知投胎转世多少回了。

“我小时候也爱玩,北方的蛐蛐的确更为厉害。”顾微澜出生在漠北,是地地道道北方汉子,只是幼时遭逢剧变,被山海阁阁主所救,才会长在南方。

左二一听他是同道中人便起了兴致,就算现今已是不玩了,也要同对方说道说道,将过去那点纨绔时的学问尽数展露。

就像个跟邻家妹妹臭显摆的傻小子,左二一边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停不下嘴。

顾微澜听他说着蛐蛐的品种,品相,还有斗蛐蛐的趣闻,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打断他。

左二说得嗓子都有些干了,回头发现竟然已是子夜,自己说了整整两个时辰。

他正犹豫是到此为止,各自睡去,还是接着继续,尽兴为重,顾微澜却趁着他停顿轻轻插了句话,叫他一下子哑声。

“我可能这几天就要走了。”

左二嗓子不仅干,还梗得慌,像是堵了一大块棉花。

顾微澜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面对左二道:“以后要寻我,可找人送信去山海阁。我编不来蛐蛐,只好编个蚂蚱送你……”说着他将不知道藏了多久的草编蚂蚱从薄被中取出,放到了左二平缓起伏的胸膛上。

左二摸到那物,借着月色放到眼前细看,不由笑了笑:“编得挺好。”

他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先前旺盛的说话欲,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他们谁都知道,经此一别,便如游鱼入水,山鸟投林,两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送信,不过是对方说得场面话罢了。

顾微澜听不到他的心声,伸出指尖弹了弹那晃晃悠悠的大蚂蚱道:“相识一场,我知道你不予与我深交,我亦明白你苦衷,只是我自认与你十分投缘,若不能以真名告之,实在遗憾。”

左二捏着那草茎一紧,无端生出股紧张的情绪。支起的窗子外卷进一道夏风,仿若柔荑般轻抚过两人面庞头颈,吹进满室龙腥。

该是又要下雨了。

顾微澜的声音也像是泛着潮,气息全都吐在左二耳畔。

“我姓顾,双字微澜。”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11

顾微澜虽说这几日就要走,可第二日还是一如往常地陪着左云珠满山坡撒欢。

“小白,你来追我呀!哈哈哈哈你追不到我!”她是个惯能自娱自乐的孩子,就是给她截树枝都能玩得有滋有味,一点都不会觉得无聊。

她这样乖巧可爱,让告别也变得分外艰难。

还是趁她睡着了再走吧,好歹不用看到她的眼泪。

顾微澜这边想着,那边左云珠满头是汗朝他跑来。

“小黑,李子!”她摊开双手,将一颗红彤彤的李子递到顾微澜面前,“我在那边发现的,小白带我去的。”她另一只手指着远处。

顾微澜看她鬓角额头都是汗,用袖子给她擦了擦:“你跑慢些,热不热啊?”

小丫头摇了摇头,又将果子往顾微澜唇边送了送:“你吃,我再给你去摘!”

她小脸红扑扑的,分明才这样一点点的个头,竟就像个大人一样会疼人了。

顾微澜心底一片柔软,就着她的手咬了口,果肉有些酸涩,并不好吃,他伸手接住了,对丫头说:“别摘太多,等吃完了再来摘就是。”

左云珠笑得见缝不见眼的,用力点了点头:“好嘞!”

左二回家时,便见桌上摆放着一篮刚洗好的,新鲜的李子。

“余婶娘来过了吗?”他家住的偏,又是在山上,平常没什么人来,也就余婶娘心疼丫头,会不时送些吃穿来。

他捏起颗果子就往嘴里塞,可能运气不好,吃到的是颗酸果,酸得他眉心拧成了疙瘩,差点把牙酸倒。

“不是,丫头下午自己摘的。”顾微澜不动声色整了整衣襟,转身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左二先前光注意桌上的李子,这会儿才看清他的样子,一时连到嘴边的戏谑都忘了,惊讶道:“你……你是今天就要走吗?”

顾微澜一改往日里长发随意束起的模样,换回了左二救起他时的发型,用发簪将头发固定在发顶,露出整张干净俊秀的脸庞。

顾微澜执杯的手一顿,忙竖起一指抵在唇边:“嘘,别让丫头听到了。”他看了眼里边左云珠那屋,见没动静才继续道,“她下午玩疯了,这会儿正睡着呢。我见不得她落泪,想等晚上再走,明日就有劳你和她说明了。”

左二也跟着看了眼女儿那屋,想到明天一早左云珠见不到顾微澜该有多伤心,简直连头都痛了。

“你见不得她伤心,倒是忍心把这难题留给我。”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叹了口气。

顾微澜端起茶杯遮掩自己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好叫对方看不出他眼中的诸多不忍。

他瞥到桌上有样用布包着的黑长事物,便好奇问道:“你买的什么?”

左二顺着他目光看去,无端端面色一红,嗫嚅道:“啊……这个……这个是我要送你的。”

顾微澜闻言一怔,将茶杯放回桌上,拿起那物便去拆上面的裹布。

一层层剥开了,露出来的竟是截黝黑的刀鞘,鞘身古朴简洁,只在头尾已吊耳处饰以黑铁纹路,不仔细看便以为是纯黑的。

左二挠了挠头:“我不知道你原来那把是个什么样,就照着自己想的做了把。”

顾微澜摸着刀鞘,发现鞘口那边竟还有个篆体的“黑”字,一时笑得更深几分。

他走到存放他那柄雁翎刀的柜子前,取出长刀,缓慢而郑重地将它插入崭新的刀鞘里。两者慢慢合二为一,严丝合缝,便像是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正合适!”他转身看向左二,表情不自觉又柔软几分,“多谢相赠。”

左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别了眼:“卿赠我蚱蜢,我赠卿刀鞘,礼尚往来罢了。”

瞎说,那蚱蜢分明是自己昨晚才送出去的,刀鞘又不同那等小玩意儿,哪里是这么快就能做好的?

顾微澜也不揭穿他,抚摸这刀鞘,含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到了晚饭的时间,左云珠不用叫,闻着味儿就醒了。

今天吃鱼,都是多刺草鱼。顾微澜怕左云珠被鱼刺卡着,还替她悉心将鱼刺剔去。

左二瞧着他比自己这个当爹的还要尽心,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不知为何心里竟更不是滋味起来。

要是知道救了就放不下,当初他还会不会救?

左二认真想了想,觉得大抵是会的。这些年他学会了很多,唯独学不会心硬。若他真成了冷心绝情的人,也教不出左云珠这样的孩子。

下午睡得多了,晚上左云珠就不好好睡觉,硬是要去旁边小树林里看流萤。

“乌漆墨黑的,蚊子又多,看什么流萤!”左二不同意,压着她不准她下床。

小丫头皱着眉,嘴都撅了起来:“你不带我去我叫小黑带我去!”

他都要走了,带你去什么去。

左二想都不想就否定道:“不行……”

“我带她去吧。”

左二一回身,就见顾微澜倚在门边看着他,也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

左二忍不住又想叹气,顾微澜今夜这样宠孩子,明日左云珠起来了找不到他,简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左云珠欢呼一声,从床上呲溜滑到了地上,踩着鞋子就扑到顾微澜身边。

左二无法,只得跟他们黑灯瞎火跑一趟。

许是今天运气好,没走多远三人便遇着了流萤群,上百只萤火虫组成了一副壮观的星海,将一小片林子都照亮了。

左云珠咯咯笑着跑进了流萤中,左二与顾微澜便在外围看着她。

“你把她养的很好。”顾微澜一想到今后都要见不到这个小丫头,心中就越发不舍起来。

左二瞧着左云珠欢快玩耍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染上温柔的笑意:“我只愿她此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左翎雪的一双儿女,他带走了一个,还有个却必须留在皇城。他心中有愧,但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他能带着左云珠过这样太平的生活,不用东躲西藏,整日担惊受怕,已是步年手下留情。只希望那个男孩也能平安长大,或许以后有机会,他们兄妹还能再见。

顾微澜听他这样说,心里忽地便涌上一阵酸涩。

这样好的一家人,但凡他心里为他们着想一些,今后就不该再靠近他们。无论是他江湖人的身份,还是背后的山海阁,都带不来什么平安喜乐。

站在林子里喂了半天蚊子,最后左云珠也受不了了,她皮肤嫩,最招蚊子,顶着满脸包扑进顾微澜怀里:“它们咬我眼皮上了!我都睁不开眼了!讨厌!”当初有多迫切的出门,如今就有多迫切的想回去。

过多的精力终于发泄完了,左云珠成功入睡。左二给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呼出口气。

他在屋里遍寻不到顾微澜,心中一动便往屋外走去,果然看到那人一身黑衣,腰系雁翎刀,正立在院中等他。

“走了啊?”左二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觉得这天可真闷啊,闷得人心烦意乱的。

顾微澜手里捏着张银色的面具,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边缘。

他冲左二笑了笑道:“嗯,走了。”

姿态平常的就跟他只是往山下转悠一圈,马上就回来一样。任谁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后会无期的架势。

左二无言地将他送到院门外,在石阶前停步。

顾微澜走下去一格,回身抱了抱拳道:“就此别过,你回去吧,别送了。”

左二心里一声叹息,抬手同样抱拳道:“保重。”

顾微澜头也不回顺着石阶下了山,左二却没有动,直到看不到对方了,还站在柴门外发呆。

片刻后,他挪动着脚步,正准备往回走,忽听身后有风声传来。

他一回头,便看到顾微澜像只蹁跹的鹤,脚尖轻点着落在他面前,脸上是一张有些吓人的夜叉面具。

“怎么……”左二想问他怎么回来了,可不等他把话说完,顾微澜将面具往上一拨,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颚,和一双淡粉色的唇。

随后那人二话不说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过去,稍显粗暴地,印上了自己的唇。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吻”,左二就觉得唇上一软一热,像是被啃了口,还没等他回过神,顾微澜便松开他,飞快戴好面具。

“留个念想。”声音嗡嗡地从面具后传出,一点不像他平时的音色。

左二瞪大双眼,愣愣看着他:“你……”

顾微澜却不给他机会问清缘由,故意一般,脚跟往地上一蹬,整个人倒飞着轻功离去。

左二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已经来不及。

“顾微澜!”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极尽温柔,接着在空中一个身形腾转,终是头也不回离开。

这一次,再也没回来。

12

左云珠站在一张小板凳上,踮起脚尖,巴巴望着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余婶娘见她小脸都不带笑了,很是心疼:“云珠啊,下来吃点东西,婶娘给你做窝窝好不?”

左云珠趴在窗口,闻言稍稍回头看了眼:“我想等小黑。”

顾微澜走后第二天,左云珠闹得不成样子,简直比当年小白离开还要惊天动地。她不仅哭,还要喊,什么“他骗我,他说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爹你把他抓回来”、“爹你怎么这么没用啊”……听得左二一个头两个大。

他只好扛着她将她送给余婶娘,让育儿经验丰富的中年妇人来安抚小丫头。

余婶娘别说,还真的有一套,待傍晚左二去接她回家时,她已经不哭不闹,一如往常。

“余婶娘说,小白走了还会回来看我们,那小黑也会回来的,她让我乖乖的,不然小黑就不喜欢我了。”左云珠牵着左二的手,两人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左二握着她的小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想到他自己五岁时候遇到的人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便觉得左云珠迟早也会忘记吧。

时间能抹平一切,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

余婶娘见自己劝不下左云珠,干脆上前动手将她抱了下来。

她伸出一指指着小丫头,严肃说道:“你不乖,不好好吃东西,小黑不回来了哈!”

左云珠皱了皱两根秀气的眉:“可我早上吃过了,我爹说我太胖了,下午不能吃点心了。”

余婶娘心里大骂左二不会养孩子,她捏了捏左云珠软乎乎的脸颊,道:“别听你爹的,咱们云珠一点儿不胖,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吃得少了怎么长个儿?”

左云珠其实也不觉得自己多胖,她现在正好,打架一扑一个准。

于是在余婶娘的悉心劝说下,左云珠吃上了小点心,吃得两腮鼓囊囊的,嘴里没咽下去,手上又抓两个。

“婶娘你说小黑为啥要走啊?他不喜欢我吗?”想了想,“还是不喜欢我爹?”

她长这么好看,也不是烦人的小孩,小黑该不是因为讨厌她才走的,那就只能是不喜欢她爹了。可是爹也是很好的呀,小黑为什么不喜欢呢?

要是小黑留下来做她娘,爹一定会待他很好很好,和待她一样好的。

“你爹每天还去铁铺呢?大人哪能没点事做?他做完了自己的事,自然就来找你了。”

“大人可真烦啊!”左云珠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余婶娘也跟着叹了口气。

雁翎刀细长上翘的刀尖刺入人体,霎时鲜血飞溅,将银色的罗刹面具染上斑斓的赤色。

顾微澜缓缓抽出刀身,那脑满肠肥的商人喉咙里发出“赫赫”之声,眼一翻,歪斜地倒在马车内,片刻便没了气息。

他看也不看那尸体,撩开车帘一跃而下,甩了甩刀身上的血,扶着刀鞘利落归刀入鞘。

雁乡见他完事,从远处高耸的树枝上轻功跃下,轻灵的就像只鸟儿。

“走吧?”

顾微澜看了看天色,用沉闷的音色道:“你先走,我还有些事。”

少年皱了皱眉,见他搭在刀身上的手指不住摩挲鞘口的位置,没忍住多了句嘴。

“你接这个任务,是不是因为这里离由西村近?”

这样一个任务,杀的不是什么江湖名宿,也不是朝廷大官,不过一奸商而已,他一个人就能完成,偏偏顾微澜也要来凑一脚,用膝盖想也知道他另有目的。

顾微澜用沾了血的面具面对他,虽看不到表情,但被那面具后黑洞洞的眼睛一盯,足以叫人胆寒。

雁乡有些后悔多那句嘴,垂下眼道:“我知道你不爱听,可师姐不是傻子,你这样她迟早是要察觉到的。”

钱不够虽说只有师姐之名,但其实严格说来是他们的师父,只不过她不爱人将她叫老了,硬让他们拜了块牌位,要弟子们全都叫她师姐。

顾微澜比他入门早,他记事时对方就是钱不够最信赖的弟子,甚至已有将山海阁传给他的打算。

雁乡记得自己曾经因为好奇问过钱不够,为什么那么多弟子里唯独挑中顾微澜,那个女人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笑得格外渗人。

“他是孤狼,没了狼群,活一天是一天,报完家仇后活着和死了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这样无欲无求,跟个活死人一样的人,实在很适合坐这个位置。罗刹就该这样,没有软肋,没有爱恨,只为杀戮。”

雁乡眼角瞥到那把漆黑的刀鞘,低低道:“你要他们好好的,就要离他们远远的。”

顾微澜五指一收,紧紧握住刀身。

雁乡以为他要抽刀,整个人都绷紧了。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对面都没动静,他一抬头,面对他的仍是那张冰冰冷冷没有表情的面具。

“我不会靠近他们,我就……远远看一眼。”顾微澜道,“就一眼。”

雁乡呼吸都轻了,他不觉得这是对方在跟他作解释,但那个语气实在是……让他有种顾微澜在苦苦哀求他的错觉。

这种绝无可能发生的事,让他一时有些怔愣,话不过脑就说出来了。

“那你,那你看完早些回来,别让师姐起疑。”

顾微澜轻轻颔首,转身跃上枝头,几个飞纵,消失在了少年眼前。

雁乡说的不错,那里离由西村很近,近到顾微澜只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村头。

他说远远的看一眼,就真的是远远的看着。挑了最高的那棵树,蹲在树顶的枝干上,远眺着那间山顶上那座小小的草屋。

他脱下面具,露出底下那张苍白而俊秀的面孔,山间的风吹在他脸上,吹乱了他的发丝,也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此时正是傍晚,左云珠在院子里同小白玩耍,左二则在屋里做饭,一切与他离去时一般无二。

炊烟袅袅,青山围绕,一抹粉色的小小身影蹦蹦跳跳与白狐狸追闹着,忽地便摔到了地上。

只是一般的擦碰,小丫头是眼都不带眨一下,拍拍裙子就能站起来。可这回不知道摔到了那里,竟是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叫顾微澜心乱如麻,他手指抓着树干,身体不自觉向前倾了倾,正要掠过去查看,左二听到响动匆匆从屋里出来了。

“怎么了?来,让爹看看?”

左二一见左云珠趴在地上,吓了一大跳,忙将她扶起来。

“呜呜呜呜,爹……我嘴痛!”左云珠嘴上全是血,门牙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左二一看地上,果然躺着两颗带血的牙齿,正是小丫头掉的。

“你这是把门牙摔掉了啊。”左二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泪和血,不住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还会长出来的!来,爹带你去漱漱口,过会儿就不出血了。”

还好丫头门牙尚未换过,不然这掉了长不出,以后可怎么嫁人。

他越想越后怕,牵着左云珠的手将她带到院中水缸旁,忍不住再次蹲下身告诫她:“以后走路的时候要当心些,要是把鼻子眼睛摔歪了,你可就没这样好看了。”想了想,他补上一句,“小黑会不喜欢你的。”

左云珠没了门牙,说话漏风:“辣……辣我以后少心些”

左二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舀了瓢水漱口。

“对,吐掉,再喝一口……”他忽地住口,警惕地直起身,往远处密林看了过去。

几乎是他视线落在那处的下一瞬,一群不知名的雀鸟呼啦啦腾飞而起,向着夕阳方向飞去,那刺人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他皱起长眉,往那个方向迈了一步,待迈第二步时,便被身后一只小手抓住。

“铁,你看色么?”

左二握住左云珠的手,看了那处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了,这才收回视线,低头冲女儿笑道:“没事,进屋吧,饭做好了。”

13

药香浓郁的卧室内,座首是名消瘦苍白的男装女子。

顾微澜单膝跪在离她不远处,垂首听命。

女子素颜朝天,既不戴首饰,也不梳女髻,甚至惊世骇俗地剪了头板寸,头皮上盖着绒绒一层发茬,瞧着就跟个出家女尼一样。

“这位勋贵身边守备严密,你可要当心些。”她靠在柔软的扶手上,说起话来病气恹恹,眼皮都要耷拉下来。

“是,我会注意些。”

顾微澜领了命令就要离去,起身刚要走,又被叫住。

“小顾,我近来身子越发虚弱,你要做好随时接手山海阁的准备。”谈到自己的生死,她脸上毫无异色,一派寻常,“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

顾微澜睫毛几不可查地一颤,抱拳朗声道:“是!”

余婶娘惯常看护的一共有三个孩子,除左云珠外,还有村里农户的女儿玉娘以及屠户的女儿三妞。

这其中,数三妞与左云珠最不对付,先前嘲笑左云珠没娘疼的也是她。

三妞自从上次被左云珠打了顿,老实了不少,但后来左云珠毛一个月不见人,她渐渐也忘了对方的厉害,又开始皮起来。

“这身衣服是我娘新给我做的,好看吧!”三妞转了圈,展示着自己花花绿绿的新衣。

左云珠趴在窗口,闻言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丫头呀,你娘有给你做过新衣服吗?”

村里大人从不叫左云珠大名,一般都以“丫头”代称,三妞便也称对方为“丫头”。

左云珠瘪了瘪嘴,一副隐忍的表情,她自从没了门牙后期就不爱说话了。

三妞见她不理睬自己,越发嚣张:“听说你门牙摔掉啦?今后你就不是咱们村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她朝一旁玩风车的玉娘一抬下巴,“以后我才是村里第一好看的女孩子,玉娘第二,你只能做第三!”

玉娘懵懵懂懂抬起头,细声细气道:“我还是觉得丫头比较好看。”

三妞差点被她气歪了嘴,她恼火地一把抢过玉娘的小风车,怒吼道:“你闭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许插嘴!”

玉娘被她抢了风车,立马泪眼朦胧绞着自己手指,咬唇不敢说话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可怜样。

三妞见她如此,很有种称王称霸的快感,但还没等她得意够,身子就被人推了把,同时手里的小风车也被夺走了。

左云珠比三妞长得高些,视线微微向下看着她,很有些俾倪之感。

“丑八怪。”这三个字都不需要顶着门牙说,故而她说来十分字正腔圆。

三妞被她这诛心的三个字砸得眼冒金星,悲愤不已。

“你才丑八怪!你还没有娘!”

左云珠冷冷道:“我有。”

三妞一愣,继而用更尖锐的嗓音道:“你没有,你骗人!你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左云珠不自觉也跟着提高了音量:“我有,我爹给我找了个娘!你有娘又怎么样!你娘那么丑!我娘比你娘好看多了!我也比你好看多了!连玉娘都比你好看!”

三妞从未遭到过这样赤裸裸的羞辱,当即涨红了脸,鼻子里呼哧呼哧,五官慢慢扭曲,最终化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

余婶娘匆匆自灶间出来,两手往身上胡乱抹了抹,急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又吵架了?”

顾微澜一路疾行,在高耸的枝丫间纵跃,黑衣坠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清浅的呼吸再维持不住,从嘴里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

他停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干脆一把掀了面具,露出那张没有血色的年轻面孔。

背后的追兵犹如附骨之蛆,如何也甩不掉,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能听到犬声渐近。

顾微澜抿了抿唇,将手中带血的面具用力朝一个方向投掷而去,随即运起轻功向着相反方向逃离。

钱不够说得没错,这位勋贵的确家大业大守备严密,门客中也不乏高手,他百般小心还是叫人发现,被围捕至此。

脚步踉跄着落到地上,他捂着伤处朝前走了两步,隐隐听到水声,再往前去,眼前豁然开朗,竟是走到了一处悬崖瀑布边。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顾微澜只思量片刻便助跑几步,一跃跳下悬崖,落进滚滚水流中。

追兵追至崖边,狼犬嗅闻着血迹,朝着悬崖下拼命吠叫着,却已是遍寻不着顾微澜的身影。

左二牵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往家的方向缓步走着。

“别哭啦,明明是你把人家气哭了,怎么这会儿反倒自己哭起来了?”

左云珠抽抽噎噎踢着前路一粒小石子,本就说话漏风了,现在还要加上浓重的鼻音,左二要很认真听才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铁啊,小黑什么时候回岚?”

左二不愿骗她,却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要些时候吧。”

左云珠边掉眼泪边气鼓鼓地跺脚:“套时候,我要让参妞看看,小黑有拓好看!还要让小黑给我做衣服!”

左二简直哭笑不得,怎么还要做衣服呢?

顾微澜那手指,细细长长,捏个飞针暗器不成问题,绣花针……还是有些困难的吧。

“我给你做不行吗?”左二打着商量。

“不行!”左云珠很干脆的拒绝了。

父女俩拾级而上,才走到半山腰,就见山坡上有团白毛,正在院门口焦急地来回徘徊。

“小白?”左云珠看到小白瞬间忘了哭,立马就要甩脱左二的手跑过去,被左二一把拉住了。

他眼尖地看到半开的院门上,有道笔扫一样的血迹。

小白看到他们,呜呜叫了两声,转头往院里去了。

左二将左云珠抱进怀里,警惕着靠近自家小院,待走到柴门口,他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靠坐在草屋门前,头低垂着,地上都是蜿蜒的鲜血。

他霎时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连呼吸都凝滞了。

“小黑!铁!是小黑!”

左云珠的叫喊令左二反应过来,他急急上前,发现对方只是晕过去,还有呼吸,这才呼出一口长气。

他将小丫头放到地上,自己扛着顾微澜进了屋。

左二不知道对方这次是为什么受的伤,又是怎么找过来的,只知道……这个人第二次倒在他的院子里,与上次一般无二的场景,他却已经做不到将对方当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14

顾微澜一侧肩膀受了重伤,叫人射了一箭,另外身上还有些从高处落下的摔伤,整个身体青青紫紫的,让左二不忍直视。

他为对方处理好一身的伤,盖好被子,然后摸了摸对方汗湿的额头。也不知是因为外伤还是落水的关系,顾微澜有些发烧了,肌肤烫得很。

“铁,小黑肿么样了?”左云珠扒着她和左二屋子当中的那道隔门,问得小心翼翼。

左二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摸摸她发顶道:“没事了,你早点睡,有爹照顾他。”

左云珠不是很放心:“不用我帮忙吗?”

左二好笑道:“你这么小点能帮什么啊?”

左云珠想想也是,挥别左二,回身躺床上睡觉去了。

左二去外面院子里取了点冷水,回屋里准备给顾微澜擦身。对方发着烧,这一晚要出很多汗,一直黏身上不舒服,需要他不时擦拭。

他也不打算睡了,搬了个板凳坐床边上,打算就这么将就一晚。

顾微澜睡梦中的眉心都是蹙着的,也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其他。

左二伸手轻点了点他拧起的眉头,似乎想要将它抹平。昏睡着的人似有所感,眼睛仍是闭着的,却发出了有些痛苦的呜咽,仿佛深陷梦魇不得解脱。

“嘘……没事了,没事了!”左二轻柔地抚摸着顾微澜的额头,温声在他耳边小声安抚着,“我在呢,没事了,你安全了。”

说来也神奇,顾微澜在此之后果然就渐渐平静下来,竟像是真的听到了他的抚慰之言。

左二观他唇色浅淡,因为发烧,嘴皮子都干得开裂了,细细的血口横在唇上,看得他很是触目惊心。

他指尖沾了点水,涂在顾微澜唇上。没想到对方可能是真的渴了,竟无意识探舌来舔。那柔韧的舌尖触到左二的手指,带着电一样,叫左二受惊之下猛地抽开了手,好半天回不过神。

他握着那截带着湿意的手指,恍惚间想到,顾微澜呼吸那样热,舌头却凉凉的,还十分柔软。

失去了水源,顾微澜不安分起来,眉心蹙得更紧了几分,含糊地渴求着:“水……水……”

左二见他急切,转身去桌边倒了杯凉白开,又很快回到床边。

他想将顾微澜扶靠起来,可对方伤的是肩膀,一动就有伤处再次开裂流血的风险。

左右为难,左二用那只残手揉了揉顾微澜烧得嫣红的眼尾,垂眼自己含住一口水,俯身哺进了对方口中。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干涩的咽喉,顾微澜像是饮到了琼浆玉露,不自觉地纠缠起左二的舌尖,似乎想要榨取更多。

他这样贪求,叫左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本是清清白白的渡水行为,被他这样一搅和,倒似情人间缠绵的热吻。

顾微澜微微睁开眼,扬起头颈去追逐左二的唇舌,似梦似醒,眼底泛着层柔和的水光。他也不见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无意识地想要找回自己的水源。

左二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扶在他脸侧,花了不少功夫才抽身而起。起身时脸颊微红,两人唇齿间甚至还有根令人羞耻的蛛丝牵连。

“别急,还有很多。”温柔地用拇指揩去顾微澜唇边水渍,左二又喝了口水,依样俯身,再次全部渡到对方口里。

就这么来回几次,一杯水才叫顾微澜全都喝光。左二见他双唇水润,不再干裂,这才停止渡水的行为。

顾微澜中间就睁了一下眼,很快又昏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亮,鸟雀纷鸣。

顾微澜到底年轻,身子骨硬朗,只一晚便退了烧。他睁开双眼,愣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才转动脖子打量四周。

他很快就发现了伏在床头的左二,对方侧着脸趴在床沿,姿势变扭地沉沉睡着,叫他不忍吵醒。

明明前不久才偷偷来看过他,如今离得这样近了,才觉得那些看都不算看,只是望梅止渴罢了。

他艰难地支起身,当中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咧了下嘴。

他本不欲惊醒左二,已经尽可能小心,奈何对方还是被惊动了,一下从睡梦中抬起头,与他视线对个正着。

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顾微澜先别开了眼,嗓音喑哑道:“我……马上就走。”

他这次会来找左二,完全是身体快过了脑子。但他也明白雁乡说得对,要想他们好好的,就要离他们远远的。

他这样的人,就是躲在暗处稍稍看他们一眼也是偷来的,更不要说这样近的与他们待在一起了。

他这是在玩火,早晚有一天要引火自焚。

到时候不但左二要恨他,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你伤成这样要去哪里?”左二见他真要起身,忙将他按了回去。

顾微澜身上除了裹伤的绷带,并无其它衣物,左二有些粗糙的掌心贴在他光裸的肩头,带起一阵异样的麻痒,叫他整个人都僵直了。

左二按不动他,很有些无奈:“你来都来了,我难道还会赶你走吗?”想了想,他补上一句,“丫头也很想你。”

顾微澜抬头看他:“……‘也’?”

左二看着他,贴着微微汗湿的肩头滑动了半寸,才缓缓松开手指,在对方肌肤上留下一道鲜明的触感。

“我也想你。”他说。

顾微澜瞬间眼都红了:“你不能留我。”

“能留一日是一日,你知道要我给你留个念想,好歹也给我留个念想吧。”他的手插进顾微澜汗津津的发根,俯下身在他颤动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顾微澜在他亲吻自己时闭上双眼,在那柔软的唇离开后又倏地睁开,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揪住左二衣襟,将他更扯向自己。

更凶猛,更富侵略性的吻袭向左二,将他整个染上了顾微澜的气息。

“铁,小黑,里们一大早在干色么啊?”

左云珠揉着双眼,不是很懂地看着眼前两个大人。

这声儿出的简直是平地一声雷,炸得两人手忙脚乱,跟两块磁石忽然翻了面一样,互相都往远离对方的方向着急忙慌退开。

左二脸燥得都要熟了,胡乱扯了个理由:“我……爹在探小黑的体温,看他还发不发烧。”

左云珠一脸疑惑:“我明明看你是用脆……”嘴字说得不标准,她还噘起自己的嘴指给左二看,“用脆也好量的吗?”

顾微澜躺回床上,决定做回自己的伤患,将难题彻底就给左二一人处理。

左二深吸一口气,耐心纠正女儿:“你刚看错了,是额头。”

左云珠眯了眯眼,也不是很确定了,以为是自己睡糊涂看错了:“哦?四嘛?”

左二面不改色:“是。”

左云珠闻言也不去深究,对方说是就是吧,颠颠跑到顾微澜床边去找他说话了。

15

顾微澜没回来前,左云珠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三妞真讨厌啦,她爹做的菜有点咸啦,小白掉毛有点严重啦……但一见到顾微澜,她就跟只在外边受了委屈又不愿言明的小兽一样,蜷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指,红着鼻头和眼眶,一遍遍确认对方这次是真的不走了。

顾微澜也不想走,可有些事并不由他说了算。

“我走了还会回来的。其实我之前回来过,只是你没发现。”

左云珠有些不高兴了,掰着他手指抱怨:“里走也不告诉我,回来也不告诉我,里心里根本没有我!”

顾微澜摸摸她头发,又摸摸她脸颊,哄道:“有你的,没你我怎么会回来呢?”

这时左二端着碗粥进来了,他见左云珠爬上了床,还挨在顾微澜身侧,怕小丫头莽撞碰裂了伤口,就叫她下来。

“你自己去吃早饭,别老黏着小黑,他都不能好好休息了。”

左云珠手脚并用地从床上倒着爬下去,哼着小曲就往外走,看起来心情不错。

左二坐到床边,好的那只手端着碗,残的那只手握着勺子,动作十分熟练流畅的将粥喂到顾微澜嘴里。

“我里面加了些菜末和肉末,好吃吗?”

顾微澜视线全在他脸上,连嘴里什么味儿恐怕都没仔细尝,咽下东西就说:“好吃。”

左二笑得很有几分心照不宣,眼角眉梢都染上一丝甜蜜的颜色。

“那就多吃些。”

顾微澜看着他,明知道自己不该一再撩拨,还是忍不住要去招惹。

“我伤口有些疼,今天你能陪着我吗?”

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心就变得不再容易满足,简单说来,就是变贪心了,并且犹如饕餮一般,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贪求多少,极限在哪儿。

左二对他这样直白的要求很有些不能适应,低咳一声道:“我原也没想走……”

“真的?太好了。”顾微澜似是十分惊喜,一把握住对方端碗的那只手,说话间拇指在他手腕处轻轻摩挲。

左二被他堪称放浪的行径弄得耳朵尖都红了,那块肌肤更是像要烧起来般。

“好好吃饭。”他瞪了顾微澜一眼,语气却不见得多严厉。

一碗粥喂了小半个时辰,喂到后来左二都怀疑他是不是错将糖当做了盐撒进粥里,不然顾微澜为何会笑得这样甜。

左二端着空碗走了,左云珠拍着鼓鼓的小肚皮又回来了,走到床边还打了个嗝。

“小黑,我要弃余婶娘家啦!”

这下换顾微澜惊讶了,他还以为他回来了,左云珠该不爱出门了。

左云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接着道:“我要告诉他们里回来了!”

说完她朝顾微澜挥了挥手,拿上自己平时玩的小玩物,去找左二了。

顾微澜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左云珠要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他躺在那里,就觉得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什么烦心事也想不起来了。明明也不是怎样精致的环境,草屋竹榻,被子还硬邦邦的,可只要有左二和左云珠在,他就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这样有家的感觉。

左二送丫头去了余婶娘家,回来时顾微澜已经再次熟睡了。

他脸色因失血显得比往日还要白几分,衬得一头长发乌黑如墨,垂在脸侧,眉眼昳丽的仿佛水墨画就一般。

怕吵醒对方,左二放轻了脚步,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做普通人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忘了以对方的武功,这点动静要是都发觉不了,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走到床边,手刚要替顾微澜拨开盖在脸上的发丝,那原本轻抿着的唇便微微勾了起来。

“上床陪我睡一会儿吧。”他并不睁眼,连睡姿都没变。

左二虽然愿意这样做,并不排斥这样做,但仍旧顾忌着他的伤势,替他将发丝别在耳后,掩唇打了个呵欠,往左云珠屋子走去。

“不了,我在云珠那屋睡会儿,你有事就叫我。”

他走后,顾微澜缓缓睁开眼,似乎不怎么满意地皱了皱眉。

左二昨夜没怎么睡好,人累的很,这会儿一沾床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大概睡了半个时辰,他忽地感觉床往下沉了沉,猛地睁开眼就要惊坐起来,发力发到一半,瞧见顾微澜坐在他身边,正掀了被子要躺上来。

左二:“……你做什么?”

顾微澜没有一点伤患的自觉,又或者太知道自己是个伤患,一点没被抓包的尴尬,仍旧不紧不慢脱了鞋,躺到了左二身边。

“我想同你一道睡。”

左二半支着身子,几乎是荒谬地看着顾微澜就这么躺进被窝,睡到了自己身边。

“从前怎么不见你这样粘人?”左二见他说睡就真的闭上眼睛睡觉了,很有些哭笑不得。

顾微澜闭着眼,很讲道理地回他:“从前你是你,我是我,和如今的我们又怎会一样?”

左二只好也躺回去,手从被子里勾住他的手指。

两人这一睡直接睡到了下午,左二一觉醒来,从床上迷迷瞪瞪坐起身,升了个懒腰。

正要掀被子下床,看到身边还睡着的人他一下子愣在那里,差点以为自己是娶了哪家小姐做娇妻。

盯着顾微澜睡颜好半天,他才回过神自己是谁,这是哪儿,想到方才乱七八糟想的东西,揉着额头笑起来。

顾微澜伤口疼着根本睡不沉,被他一动就醒过来了,睁眼正好看到他自己坐那儿笑。

“笑什么?”

左二回头看他,撩了他胸前一缕长发,又任它从指间滑过:“我刚睡傻了,看到你还在想是不是我新娶的媳妇儿。”

顾微澜也笑,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是啊。”

16

在由西村的日子平静而安逸,几乎让顾微澜忘了自己是山海阁的银面罗刹,忘了他不该在这样的地方久留。

“痛吗?”

顾微澜捧着左二的那只残手,抚摸他早已愈合的伤疤。

从前看到这只手,顾微澜并没有太大感觉,他们江湖人,刀光剑影,伤了残了都见怪不怪。可现在,顾微澜再看,便止不住觉得心疼,心口绵绵密密的刺痛着,活像伤在了自己身上。

左二挠了挠面皮,耳尖有些烫:“早就不痛了。”

顾微澜俯下身,在他手心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湿润的气息喷吐在敏感的肌肤上,左二忍不住瑟缩了下,差点要将手抽回来,却被对方牢牢握住了动不了。

“我能叫你小羽吗?”顾微澜忽地抬起头,一本正经问道。

左二一愣,他倒不惊讶顾微澜知道他的真名,对方就算不提他也是会告诉他的,只是……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那些曾经叫他“小羽”的人,慢慢地都在记忆中远去。左翎羽,是昨日黄粱一梦,如今的他,只是左二而已。

“我比你大,你怎能叫我‘小羽’?”左二委婉地拒绝了。

顾微澜并不愚笨,看出他有些抵触,转了转眼珠,立马换了个称呼。

“那……二哥?”

“二,二哥?”

左二并非第一次被人叫“二哥”,可别人叫他千百声,又哪里比得上顾微澜叫这一声来的销魂蚀骨。

他方才只是脸颊微热,这会儿却是双颊爆红,仿佛整个人都要熟了,从外到里都酥软一片。

“二哥……”顾微澜将脸颊贴上他的掌心,眷恋而甜蜜地又唤了声。

左二被他蹭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要的不多,求的也不多,有这一对娇妻乖女,剩下的人生便都知足了。前二十年享的福,他已用苦难结清,若苍天垂怜,就让他太太平平过此余生吧。

左云珠最近很是春风得意,余婶娘果然没骗她,小黑做完自己的事真的回来了。

这下,她不仅是全村最好看的小孩,她爹是全村最好看的爹,她娘也是全村最好看的娘了!

“我们全家是村里翠好看的一家人。”左云珠微微抬着下巴,神气活现的,“而且我们不用穿新衣服也好看!”

又穿了件新衣服的三妞:“……”

自从上次被左云珠气哭,三妞也觉得十分没面子,现在她学乖了,都不会正面与对方硬碰硬了。

“你说你爹给你捡了个娘?还长得很好看?那你什么时候让我们看看呗。”三妞有些不信,心里暗暗觉得左云珠在吹牛。

她一定是眼红别人有娘她没有,才说这样的谎话。

左云珠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点点头道:“可以呀,我明天让他来送我,到时候你们就能看到他啦!”

玉娘拍拍小手,一脸兴奋:“好呀好呀!云珠长得这么好看,云珠的娘一定也很好看!”

左云珠挺了挺小胸脯道:“辣当然!”

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娘”这个词的准确定义,以为只要彼此愿意,又正好有“娘”的空缺,便什么人都能做“娘”。

傍晚左二来接左云珠回家,半道上小丫头就将自己想法说了出来。

“铁,明天我要小黑送我。”

左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要让三妞她们欠欠小黑!”

“见他做什么?”

“他好看!”

左二也不知道该不该矫正左云珠小小年纪这么注重皮相的性格,总觉得现在不约束下,将来可了不得。

等回到家里,左云珠一见顾微澜便扑到他怀里,与他说了明天的打算。

顾微澜倒是欣然答应下来,不过是见两个小朋友而已,小事一桩。

“你伤不要紧吗?”然而左二却比较担心他的身子。

“就是送到山下,一个村里走动,路也不长,没关系的。”他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受再重的伤都有过,如今这点小伤,他其实并不放在眼里,只是有时候想让左二着紧他,才会总是喊疼。

“那我与你一同去吧。”

左二最后敲定下来。

隔天一早,左云珠一手牵一个,身后跟着只白狐狸,蹦蹦跳跳去了余婶娘家。

她开心极了,也满足极了,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姑娘了。

“三妞,玉娘,我把我铁给我找的凉带来啦!”

到了余婶娘家门口,左云珠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喝,将左二与顾微澜齐齐震在了原地。

顾微澜看向左二:“她……叫我什么?”

左二简直不能直视他,眼神游移道:“这个……我,我回去给你解释。”

三妞、玉娘还有余婶娘纷纷闻声而至,三妞本来还一脸不屑的表情,等见到了顾微澜,一下子红了脸,成了个害羞的小姑娘。玉娘本就胆小羞涩,看一眼顾微澜,飞快掩到了余婶娘身后。

这里面最淡定的,就要数余婶娘了。

她打量着顾微澜,又去看左二,不满道:“唉,我还以为你真的捡了个美娇娘呢!怎么是个带把的?”

左二同她解释:“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暂时住在咱们家的。丫头不懂事,瞎叫的。”

小村子人都淳朴,想法也很单纯,左二要是说这就是我新娶的媳妇儿,必定要吓坏了他们,还不如让他们经年累月慢慢接受,自己揣摩。

送完左云珠,左二与顾微澜一同回家,走着走着,顾微澜忽地停下来,做出疼痛的表情。

左二以为他伤口裂了,忙上去扶住他:“你看看,你伤还没好就不该乱跑,伤口又疼了吧?”

顾微澜被他亲密地扶着,就觉得舒服许多。

“是有点疼,回去你给我看看。”

接下来的路程上,左二小心扶着他,简直把他当做易碎的瓷器一般呵护。

“你慢些走……扶稳我……步子别这么大……”

顾微澜唇角含着笑,一直到回到小院前,感到里面不寻常的气息,才倏地敛起。

左二此时也感觉到了,他潜意识就要挡在顾微澜身前,被顾微澜一把抓了回来,塞到身后。

顾微澜缓缓推开院门,院子中央站着的黑衣少年听到响动回过了身,正是雁乡。

“师兄……”少年上前几步,忽地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膝盖一软就要跪地。

顾微澜几步上前扶住了他,震惊道:“你怎么了?是谁伤……”他声音一下哑了,因为他看到了少年衣襟里伸出的血色的鞭痕,鞭子特殊的纹路他熟悉不已——是钱不够的软鞭。

雁乡面如金纸,虚弱道:“师姐知道你在这儿了……她说,你要是不自己回去……她就只能过来找你了。”

17

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顾微澜一人尚能试着逃离山海阁的围捕,可他现在不止一个人。

左云珠还这么小,她是万万不能卷入这些江湖事里的。他幼时过得颠沛流离,便不希望小丫头步他的后尘。

顾微澜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想明白了这件事,又用了更短的时间作出决定。

他让雁乡先在一旁等一等,转身低低对左二道:“我有话与你说。”

左二只觉浑身冰冷,他从顾微澜的表情里读懂了什么。他望着对方的背影,过了片刻才急急赶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说什么?”他收紧指间的力量,“与我道别吗?”

顾微澜心尖抽痛着,简直不能直面左二。

不久前他还在畅想,三个人一同生活该是怎么样的,陪着左云珠长大该多美好,与左二相守又多叫人期待。转眼间,这些都成了痴枉。

顾微澜挨到他跟前,垂眼道:“等我说服师姐后,定会回来找你们。”

一句话,算是彻底坐实了左二的猜想。

他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老天果然不可能对他这么好。

“如果你说服不了她呢?”

他也有过姐姐,知道女人有时候并不如何好说话。

顾微澜反手握住左二的指尖,一根根抚摸过去。

如果我说服不了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他心里这样偏激地想着,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半分,他不想吓到左二。

“不会的,师姐不是个硬心肠的人。”他捧住左二的面颊,在对方若软的唇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左二再忍不住,与他紧紧拥在了一起。

“好,我等你。”

顾微澜感到了疼痛,左二抱得实在太紧,压到了他的伤口。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更用力地回抱住对方,仿佛迫切地想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这是顾微澜第二次离开,与第一次的从容不同,这次走得十分匆忙,而与第一次相同的,他仍旧没有与左云珠告别。

雁乡跟在顾微澜身后施展轻功跃至半空,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建在山坡上的小院。

那个男人一直仰头看着他们的方向,留恋而不舍。

雁乡落到树杈上,提气追上前方的顾微澜,与他并行在林间穿梭。

“你不要做傻事,到时你死,他们也活不了。”雁乡提醒对方。

顾微澜淡淡瞥他一眼,身形不变,迅速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再由高高的枝丫间落到地上,衣袂在风中飞扬。

“注定失败才叫傻事,只要有一线希望,便值得拼一拼。”

左二在院子里坐了一天,白狐狸看了眼天色,凑到他身旁,用湿润的鼻尖蹭了蹭他手背。

左二一惊,刚要收回手,发现是它,好笑地揉上它脑袋。

“是你啊……”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坐了整整一天了。

他站起身,伸张了下僵硬的四肢,招呼着小白往山下去。

“走吧,等会儿丫头哭起来,你可要好好哄她啊。”他也不管小白听不听得懂,自说自话叮嘱起来。

左二到余婶娘家时,左云珠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左二,她便动作迅速地从窗台上下来,欢呼着跑向对方。

她扑到左二怀里,过了会儿又去看他的身后。

“小黑没来啊?”言语间似乎有些失落。

左二冲余婶娘点了点头,算作道别,牵起小丫头的手往家走去。

“爹要跟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好吗?”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这次学聪明了,知道提前关照一声。

“什么呀?”左云珠边走边问。

“小黑有些事要去忙,先走开两天,等忙完了他还会再回来的。他也不是不想和你说一声,就是这个事挺急的,他来不及说就给人叫走了。你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左二走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左云珠回他,担心地朝她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小姑娘无声无息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

“云珠啊……”左二有些心疼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左云珠用手背抹着脸,秀气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没有生气。”她明明那么伤心,不停打着哭嗝,还要抬起头冲左二露出甜甜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真的很好。

“大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没有关系,我知道的。”她笑中带泪道,“铁,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好不好?”

左二既欣慰又疼惜,一时都不知道是希望左云珠又哭又闹好,还是这样乖巧懂事好了。

他点了点头,答应左云珠:“好。”

父女俩接着往家里走,又走了阵,左云珠突然开口道:“铁,小黑是去赚钱了吗?”

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多了,只是有些哽咽,哭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

左二自然不能与她说实话,她还太小,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事。

他只能说:“算是吧。”

左云珠低低“哦”了声,又走了几步,忽然用一种警醒的语气道:“那你要努力赚钱啊,有了很多很多钱,小黑就不会走了。”

左二愣了愣,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想到顾微澜要是不做刺客了,家里的收入来源就只有自己,说是顶梁柱也不为过。

他认真想了想,最后同意了小丫头的说法:“你说得对。”

顾微澜与雁乡不敢在路上耽搁时间,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便回了山海阁。

寂静的大殿上,香炉里燃着一种厚重沉闷的香,夏日里闻着,叫人简直喘不过气。

钱不够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脸色比顾微澜之前见她时更差了些。

“山海阁由我师父创立,交到我手上也有二十多年了。我早前受了伤,现在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死前唯一心愿,便是将我这个阁主的位置交到可以信赖的弟子手上,叫山海阁的招牌不至于砸了。”她死气沉沉的视线落在座下跪着的青年身上,“小顾,你是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顾微澜垂着头,声音恭敬道:“弟子知道错了。”

他认错很快,却言不由衷。

钱不够定定看着他,目光压迫感十足,似乎看穿了他的表象,看到了他掩藏的内心深处。

“你撒谎,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她像是失望透顶,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便打到你认错为止吧。来人,拖下去,鞭刑伺候,每十鞭问他一句知不知道错了,认错了停下,不认错就接着打。”

始终静静跪在一旁的雁乡猛地抬起头,惊恐道:“师姐,师兄身上还有伤!”

钱不够冷冷看向他,寡淡的脸上竟显出一种凶狠的艳色:“怎么,你想替他受刑吗?”

雁乡立刻乖乖闭上嘴,一个字再不敢多说。

18

顾微澜被锁在刑房,每鞭打十次,施刑人便要问他一次,知不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青年双手绑在刑架上,身上绽开血花,头低垂着,发丝凌乱。

他每回都认错态度良好,施刑人只好一次次去请示钱不够。

“继续。”钱不够听过后往往摆摆手,叫人继续行刑。

她似乎心中自有打算,既不愿轻巧地将人放过,也不能真将人打残了。

施刑人每隔一炷香就要来问一句她,直到第七回,钱不够站了起来,与对方一同去到刑房。

顾微澜肩上的伤都给抽裂了,鲜血在肩膀位置晕染开,将本就斑驳一片的亵衣衬得越发渗人。

钱不够到他面前,又问了他一遍:“你知错了吗?”

顾微澜微微抬眼看向她,睫毛上都是汗,双唇毫无血色。

“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知道错了。”

钱不够观察着他的神情,未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她也算从小看着顾微澜长大,这孩子脾气倔,却很聪明。他不会死犟,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只要做错了事,他嘴上总是认错极快,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然而等下一次再遇到同样的事,他还是会依然故我,犯一样的错误。久了她就明白,他不过是表面服软罢了,逐渐也练出了能分别对方谎言的能力。

“那个人有这么好吗?继承了山海阁,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顾微澜语气坚决而毫无转圜余地:“我只要他。”

钱不够紧盯着他的双眼,知道他这次没有说谎。

她一下子有些疲惫,做了这么多年的山海阁主,都没让她这样累过。

很多时候她都不像个女人,剃去头发,穿着男装,不加修饰。比男人还要冷酷,比男人还要强硬。可有时候她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女人,因为她发现她竟然能够理解顾微澜。

“你可以将他接到身边,让他待在山海阁。”

于是她做了让步,她要的是继承人,不是一个死人。

顾微澜垂着眼皮,身上疼痛难忍。

“不行……”

他记得自己答应左二的话,他会回去找他和左云珠,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左二好不容易脱离江湖,摆脱过去,和左云珠过上了平静的日子,他怎么忍心再将他带回这里。

山海阁是法外之地,这里的人虽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左云珠要做个快快乐乐、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整天在花鸟鱼虫间欢笑,和村里的小朋友斗嘴,在众人的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她不该见识那些刀光剑影,恩怨仇杀,左二不会允许,他也不会允许。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忍他为我终日忧心,只愿余生同他在一起,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吐出最后两个字时,他眼眸中泛着动人的柔光,温情无限。

不用很有钱也可以,没有仆役伺候、山珍海味也可以,他不在意住在哪里,也不在意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他只在意和谁在一起。

该报的仇他报完了,恩情也用命抵了,剩下的人生,他只想与左二一起将左云珠养大,携手终老。

“平平凡凡的夫妻?”钱不够简直要气笑了,“我培养了你这么多年,将你培养成了山海阁响当当的银面罗刹,你现在跟我说你想和个男人做对平凡夫妻?”

她常年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反而显出了红晕,一把揪住顾微澜的衣襟,她欺近他,狠狠道:“到底那个男人对你下了什么迷魂药?我倒是好奇起来,想要见识见识。”

顾微澜闻言一下瞪大眼,身体剧烈挣扎起来。

“别动他!”他嘶吼着,嗓音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割他的喉咙。

钱不够松开他,退后一步,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他既然这么好,我就帮你去试试他。”

左云珠坐在床沿,晃悠着小脚丫,等着左二给她洗脚脚。

她没有等很久,左二就从屋外端着盆水进来了。

左二蹲到她面前,将她两只脚都浸到水里。

可能有些烫,左云珠一下子缩回了脚,嘴里发出惊呼。

左二吓一跳:“烫着了吗?”

左云珠小心翼翼自己又将脚放进水里,这次没有再缩回来。

“也不是很烫。”

左二不停往她小腿上泼水,接着又给她搓脚背。

左云珠坐在那里,看着他头顶的发旋,问:“爹,小黑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她门牙长出来了点,终于说话不漏风了。

左二的手一下子顿在那里,眼里闪过一丝苦涩,然而当他抬起眼面对左云珠时,已经恢复成往常的模样。

“快了快了。”

顾微澜已经离去十日有余,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日夜煎熬,为对方的安危担忧难眠,却不能在左云珠面前显露半分。

左云珠对他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满:“爹,你一直说‘快了’,说了很久很久了!”

左二将她垂落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唇角泛着温柔的笑意。

“这次真的快了,没骗你。”

自从来到由西村,他就没有出过这里,江湖离他远去,往日纠葛也如过眼云烟随风飘散。这里很好,他没有想过要走。可如果顾微澜一直不回来,他难道就要在原地这样等下去,被无止境的煎熬摧折身心吗?

“丫头,爹如果离开几天,将你送到余婶娘家,你愿不愿意?”

左云珠歪了歪头,奇怪道:“爹要去哪里?”

她长得很像左翎雪,越大就越像,左二有时候看着她,就会想到左翎雪。

就如现在,明明面对的是左云珠,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在被左翎雪质问。

“你要去哪里?你要丢下我的女儿去哪里?”

他心慌意乱,瞬间便被巨大的愧疚击倒。这是他阿姊唯一的女儿,他却想丢下她去找顾微澜。如果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再也回不来,要这个小丫头怎么活下去?

他不能这样自私……

“没事,爹哪里都不去。”说罢,他摸了摸左云珠柔软的脸颊。

左云珠觉得今天的爹好奇怪啊,笑得特别难看。

她忽然伸出小手捏住左二两腮的肉,往旁边扯了扯,想扯出一个“好看”的笑来。

“爹啊,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告诉我哦。”

左二愣了愣,眼底涌出热意。他没想到左云珠会这样敏感,心情复杂地紧紧攥住她的手,脸上笑容更大了些。

“好!”

19

钱不够立在小院内,打量着眼前的几间茅草屋。

简陋,低矮,透露着凡间的烟火气。

她目光挑剔甚至带着点嫌弃,越发不明白顾微澜为什么会想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穿着短褂的青年从屋里走出来,见到她时整个愣在那里。

钱不够视线转到对方身上,背着手道:“左二?”

她又开始挑剔左二,觉得对方一点配不上顾微澜。

左二蹙眉道:“你是谁?”

钱不够道:“顾微澜的师姐。”

左二脸上闪过一抹惊慌,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他反手关上房门,挡在对方面前,问道:“顾微澜人呢?”

钱不够踱了两步,观赏起了左家屋旁的一片竹林。她瞧着闲适而轻松,仿佛只是到此一游,赏个小景罢了。

左二瞥了眼自己左侧,就在他手边不远处,有他日常用来砍柴的柴刀,若钱不够突然发难,他或许可以一战。

“他死了。”

左二正想着对策,忽听这样一句话,整个人都静止在了那里。他看着钱不够,似乎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眼神迷惑而狐疑。

钱不够像是故意的般,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阴狠歹毒的笑意,又重复了遍:“他死了,我杀了他。”

下一瞬,钱不够脸色微变,快速抽出腰间长鞭抬臂抵挡。锋利的砍刀劈在软鞭上,竟发出一声金石之声,甚至还爆出了一丛小小火花。

钱不够的软鞭是用拉到极致的玄铁编织而成,因此水火不侵,更不怕刀劈剑砍。这样一条铁鞭,寻常男子都不一定挥得动,她却能运用自如,可见其功力深厚。

左二一击不成,被震得向后退去,他迅速以足尖抵在地上减缓退势,刚稳住身形,一个跃冲又朝钱不够扑去。

他一刀又一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目却睁到了极致,简直眼眶都要被他撑裂。

钱不够凌乱地抵挡着他的攻击,只觉得他的招式粗暴简单,更像是纯粹的发泄,丝毫不顾后招。

他就是想让她死。

“这么生气吗?”钱不够用长鞭卷住左二执刀的手,牢牢按住了,凑到他面前道,“还不是你害的?我要一个罗刹,你却让他变成了菩萨。”

左二呼吸一下粗重起来,嫣红一片的眼尾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血泪来。

钱不够的鞭子就像条难缠的蛇一样缠着左二,只要他稍动,钱不够就会收紧鞭子,碾碎他的手骨。左二要是还想要这只手,就该老老实实的,可他偏不。

左手被缠住了,他就击出右掌,毫无章法地破开钱不够的门面。

钱不够被他这样同归于尽式的打法搞得颇为吃力,心里渐渐烦躁起来。她松开缠住左二手臂的鞭子,架住击到她门面的手掌,一脚踹向对方胸口。

左二被这记猛踹踹得倒飞出去,摔到地上立时口吐鲜血,一时爬不起来。

钱不够轻轻甩动鞭子,居高临下看着他:“就算你杀了我,他也活不过来。”

左二怒瞪着她,捂着胸口闷咳两声,唇角再次溢出鲜血。

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左家落败,父亲和阿姊相继去世,他跟着师兄们东躲西藏,日子虽很苦很累,他却并没有怨恨。因为他明白,这些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是对他们逆天而行的惩罚,他心底没有恨,只有无穷的悲痛和越来越深的绝望。

左云珠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她让他像个人,而不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他的世界因为有了左云珠而出现了微光,又因为有了顾微澜,这抹光越来越大,直至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让他重新沐浴在阳光下,能听到鸟鸣,闻到草香,感受到微风的吹拂。

现在,有人将这抹光夺走了……

他的光,他的小黑。

“去死吧!!”

随着话语声,左二突然暴起,挥刀再次砍向钱不够,眼里是刻骨的恨意。

钱不够没有想到他还有再战的余力,但也厌烦了这种你来我往的过招形式,一把钳住他手腕,在他经脉上稍一用力,砍刀立时脱手掉落。

而就在这时,房门再次缓缓打开,左云珠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来,边走边嘟囔:“爹你怎么没叫我起床啊?”

左二闻声脸色骤变,连钱不够也怔在原地,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出现。

“爹?”左云珠看看左二,又看看钱不够,表情天真而懵懂,“这个姐姐是谁啊?”

左二感觉钱不够的钳制略有松动,一下抽回手,飞速将唇边血迹不动声色抹去。

“这是……小黑的姐姐。”

左云珠高兴坏了,跑上去就问钱不够:“姐姐姐姐,小黑是不是要回来了?他想没想我啊?”

钱不够被她欺到身前,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

左二将女儿拉回自己身后,声音因为受伤而显得嘶哑:“云珠乖,爹要和姐姐说些话,你先进去。”

左云珠从他身后冒出来,撅着嘴似乎不开心没有得到钱不够的答复,但还是乖巧地转身回了屋。

小丫头走了,左二绷着的心弦也松弛下来。

钱不够道:“你不用这样紧张,山海阁不杀小孩子。”

左二从地上捡起砍刀,钱不够以为他又要动手,没想到他只是把刀放到了一边。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钱不够嗤笑一声:“是你要杀我吧。”

左二慢慢坐到一旁树桩上,脸色灰败。

“你到底来做什么?”

钱不够看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支细长扁平的木匣,伸向对方:“拿去,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左二一下抬起头看向她,怔然逐渐变为希冀,眼里闪过狂喜。

“顾微澜还活着是吗?”

钱不够心里暗暗啧了声,把盒子往前又递了递:“少废话。”

左二盯着那支盒子,忽然转身走进屋里。

钱不够皱了皱眉,正觉奇怪,没一会儿就见左二手里捧着个箱子又走了出来。

箱子砰地摔在她面前,左二将盖子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银票。

钱不够惊诧地看向左二,对方指着地上箱子道:“这些银票给你,我要赎他。”

20

钱不够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却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

那满满一箱银票太过震撼,左二的言论也叫人措手不及,她反应了许久,最终缓慢眨了下眼睛,收回了自己那一盒相形见拙的银票。

“不错,小顾没死,我刚刚是骗你的。”还没等左二松一口气,她接着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愿意和你离开山海阁,你要不要去找他?如果到时候他愿意跟你走,我就收下这箱银票,将他给你。但如果他不愿意,你以后就再也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左二扬唇一笑:“他都不愿意跟我走,必然是真心想留在山海阁,你又何苦怕他再见我。”

钱不够冷哼道:“少油嘴滑舌,去不去吧?”

左二看了眼房门方向,他自己倒好,但左云珠年纪还小,想必不耐长途跋涉,还是将她送到余婶娘家待几天吧。

“好,我和你去,但你要等我先安顿好女儿。”

钱不够摊开手掌,做了个“悉听尊便”的动作:“自然。”

左二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和左云珠的衣服,然后告诉她自己要去接小黑回家,让左云珠乖乖在余婶娘家等他们回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和左二分开,左云珠虽然不舍,但还是很懂事的让左二快点出发。

“我在家等你们哦!”

钱不够的马车等在树下,左二最后回头看了眼送到村头的小丫头和余婶娘,朝他们挥了挥手。

“回去吧!我很快回来!”

告别左云珠,左二和钱不够一路往北,花了五天才到山海阁所在的青盛山。

路上左二提防着钱不够,钱不够观察着左二,两人互不理睬,却又不可避免要接触一番。

最后一天,钱不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你喜欢他哪里?”

左二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我钟意他,自然他哪里我都喜欢。”

钱不够咳嗽起来,脸色不见红润,反而有些灰败。

“你倒是会说话。”

进了山海阁,钱不够问左二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见顾微澜。

“不用,我想立刻见他。”

钱不够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吧。”

她带着左二走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七拐八弯差点把他绕晕,才终于在一座石头小屋前停下。

左二看那建筑铁门铁窗,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哪里?”

“刑房。”

左二一下握紧拳头:“你对他动刑?”

钱不够冷笑一声:“我说了他没死,可没说他活得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左二一开始还没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等慢慢适应了,便一眼就瞧见倒在牢笼里的顾微澜。

铁笼子里,他静静趴在那里,一点声息都没,叫左二心脏瞬间揪了起来,直提到了嗓子眼。

“小黑!”

他冲到笼子前,抓住铁栏左右查看,着急地寻找着能够打开笼子的方法。

顾微澜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动了动,缓缓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左二脚踝开始上移,到腰,到胸,再到脸。忽然眼瞳微微紧缩,仿佛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二……哥?”不知是因为伤着还是因为太久不曾开口,他声音格外沙哑。

左二蹲下身,将手伸进笼子里握住他的手:“是我,我来带你回家了。”

钱不够走至左二身旁,见顾微澜一身狼狈,仍是那身血衣,伤口似乎完全没被处理过的样子,也不禁皱起眉。

那些蠢货,平时机灵的很,这种时候反倒犯起蠢来。她有些后悔将雁乡派出去,那孩子面冷心热,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偷偷给顾微澜治伤。

“师姐同意让我走了?”

顾微澜支起身体,跪坐在铁栏后,手仍旧与左二的牢牢相牵。

他仰头看着钱不够,毫无血色的面容瞧着容易生出脆弱的错觉,再加上他倔强的眼神,让钱不够恍惚间忆起他小时候,准确说是捡到他那会儿。

曾经那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转眼就长这样大了啊。

“你要离开山海阁也可以,将我给你的东西还回来。”她转身到刑架前抽了把斧子,回到笼前,丢到顾微澜身旁,“砍下右手,我就让你走。”

钱不够的话让其余两人都愣在了当场,特别是左二,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紧紧钳住:“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钱不够当时明明说的是只要顾微澜愿意,她就收下银票让他跟自己走,可她现在却还要留下他的一只手。

失去右手对江湖人意味着什么,他失去过,所以最清楚。

“你要砍他的手,这和杀了他有什么两样?”左二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钱不够骗了,她就是要用他来折磨顾微澜,伤害顾微澜的,“他还这样年轻,你怎么忍心让他少一只手?”他满心愤怒,恨不得就地打翻钱不够,带着顾微澜远走高飞。

钱不够低垂着眼,并不看他。

她在想什么,无人知晓,顾微澜却知道她的脾气。今日若不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和左二都不要想离开山海阁。

他握上利斧的木柄,拿起时手里沉甸甸的,这一斧下去,必定能将他骨头连着筋,断的干干净净。

“师姐觉得我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舍弃自己的手?”他抬起头,对着钱不够露出一抹笑来,那笑极为温柔,眼角眉梢都透着柔软的情意,让人见了便想到阳光、春花、青草地,这些与他平日里根本挨不着的事物。

“我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顾微澜笃定道,似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挡他奔向左二,包括钱不够。说话间他手起斧落,左二惊呼一声,极力将手伸进铁笼,想要阻拦他,而钱不够低垂的眼睫也终是抑制不住颤了一颤。

便在这时,门口射来一道劲风,从左二与钱不够中间穿过,直直击打在顾微澜手腕上,将他的势头打偏了过去。斧子劈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沟渠,却终究是没砍在顾微澜手上。

钱不够一回头,看到刑房门大开着,阳光沿着少年瘦削的轮廓照射进来,叫人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雁乡喘着气,自门口快步走来,一到屋里,钱不够便瞧清了他的面容。

一路赶回来,少年风尘仆仆,额上鬓角都是汗水,五官是青涩的,构成的神情却无畏又坚毅。

“师姐,你放了师兄吧。”雁乡在钱不够面前跪了下来,“你从小养我长大,我本不该忤逆你,但师兄平时对我也多有照顾,护我教我,于我亦兄亦友,我实在不愿看到他血溅山海阁。师姐,这世间罗刹好找,真心人难寻啊!”

趁着雁乡与钱不够掰扯,左二眼明手快一把夺过铁笼里竖在地上那把利斧,瞪了顾微澜一眼:“你疯了吗?”

随后也不等对方回话,他站起身一斧子劈断了锁链,打开了铁笼。

钱不够听到响动回过身,就见左二矮身钻进笼子里,跪坐在顾微澜身前,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地查看着他身上的伤势。

钱不够视线定在顾微澜脸上,自从对方入了山海阁,每回看到,他的眼里不是含着冰,就是冒着仇恨的火焰,可如今,他竟然会笑得这样好看了。

她目光有些复杂,心情更是纠结。

最后她叹了口气,甩袖而去:“让我想想吧。”

钱不够的身影消失在了刑房,雁乡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立马泄了干净,胯下肩膀心有余悸地闭了闭眼。而左二与顾微澜,也都各自松了口气。

是夜,顾微澜终是离开了刑房,迁回了自己住处。

左二替他清理身上鞭伤,极尽小心,抹过一遍药膏,还要在伤口上吹上几口气,好像这样做对方真的便不疼了一般。

“你来了,丫头怎么办?”顾微澜乖乖坐在凳子上让他给自己上药,身上已经沐浴过,扫去了一切狼狈污秽,长发拢到胸前,还泛着潮气。

左二道:“让余婶娘帮着带几天。”

顾微澜好些日子没见左云珠了,心里还怪想念的。一想到左二为他出了由西村,甚至冒着风险进到山海阁,他心底就无比温暖。

他微微偏过脸,看向身后的人道:“让你为我忧心了,你能来,我很开心。”

左二并起两指将药抹在他脖颈上,这一鞭实在不像话,竟从脊背一路延伸到了颈侧,蜿蜒得就像一条难看的赤蛇。

“以后别做傻事,让你砍手就真砍手。我们两个人,一人少只手算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大赌鬼呢。”他嘴里教训着对方,手上动作却堪称轻柔。

顾微澜掌心轻轻覆上对方的手:“好,我一定会……完完整整跟你回去的。”

左二俯下身,从后面轻轻吻住了他的眼尾。

翌日一早,雁乡一脸喜气地来敲门,说钱不够想了一夜想通了,要放顾微澜走。

“不过……”他看向左二,“师姐说了,钱得留下。”

顾微澜有些茫然,也去看左二:“钱?”

左二被少年一句“不过”的差点一口气憋过去,一听是钱的事,骤然松了口气,甚至笑出声。

他一抱拳道:“请转告钱师姐,多谢她手下留情,钱乃身外物,就当左某一点小小心意了。”

雁乡一颔首,又看向自家师兄道:“师兄,他已为你赎身,以后你就是他的人了,跟他走吧。”

顾微澜:“……”

雁乡告别二人,回去复命。

钱不够身在暖阁,是一栋靠近院墙的三层建筑,他在屏风外候了许久才被允许入内。

他一进去,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门大开着,钱不够披着薄衣,双手扶在栏上,极目远眺,正落在大门外一辆普通的马车上。

顾微澜似有所感,回首看向高楼,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小小人影。他凝目望了会儿,直到左二叫他,才收回视线钻进车里。

马车缓缓驶离,带着左二与顾微澜,向着由西村而去。

过了会儿,车室内传出两人对话。

“到底是什么钱?”

“算是……彩礼吧。”

“那你身上还有钱吗?”

“没有了,全都给你师姐了。”

“……还好。”

“嗯?”

“你没钱了,还好我这边还有些,虽然不多,过日子总够了。我总不会叫你们吃苦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