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将军的怜爱>第四十九章

左翎雪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到步年耳里时,他正在行军途中。消息由京城快马加鞭递来,半夏接到密报第一时间便一夹马腹,行到步年身边,小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步年沉默半晌,终是感慨道:“这对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半夏道:“那她的孩子?”

左翎雪生了对双生子,一男一女,照理不能养在一起。

“女孩仍旧按我原来说的,养在宫里,男孩……”步年沉吟片刻,“男孩就送到天浮寺,让他自小修习佛法,磨砺心性,长大了不要像他爹一样才好。”

半夏颔首:“是!”

悠长的队伍在山涧缓慢行进,井然有序,而另一边厢,方家小姐方媛经过一路跋涉,也终于到了中州。

方媛性格温文,瞧着像是最典型的富家千金,然而当莲艾与她交谈过后,发现她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识不俗,胆子也很大,是个瞧着小家碧玉,但是其实颇有侠女风范的一位小姐。

既然到了中州,崤山是个必去的地方。莲艾犹记第一次被左翎羽拉着来崤山参加武林大会,那会儿要担忧的事太多,虽然山中风景优美,却也没心思去欣赏。后来他到了赫连家,虽然有大把的时间四处游玩,但从没上过崤山。

方媛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问:“你也是第一次去清风观吗?”

崤山半山腰上有个道观,叫清风观,别的没什么,据说庭院里有棵千年古杏,方媛便是为它去的。

莲艾骑马行在车边,点了点头:“嗯,第一次。”

两人本就不熟悉,加上男女有别,就没什么话说,勉强说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赫连秋风派给莲艾的护卫配着武器分别骑马行在马车前后,一共四个人。等到了观前,方媛由婢女搀扶下车,莲艾将马交由车夫看管,随后三人一起进了观。由于地方不大,一眼便能望穿,护卫都留在了门口。

一跨进道观,莲艾他们就看到了一株巨大的参天银杏。这银杏太高太大,苍劲古拙,透着浓浓的岁月痕迹。它在那里,就像一个奇迹本身,让人乍眼看去便被它的存在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但凡一件事物历经千年,总会有那么几分灵性,又是道观这样的地方,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银杏仙木是月老在凡间的化身”这个说法广为流传,中州百姓人人皆知清风观求姻缘特别准。所以清风观小虽小,香火却很旺,银杏树粗壮的枝条间系着许多块小木牌,承载着众人对美好姻缘的祈愿。

方媛走到树下,从下往上打量着,被从叶影间穿透的阳光晃了眼,还拿手绢挡了挡。

“这树真大啊,要是秋末落叶时来看一定更为壮观,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

莲艾在她身后一些位置,稍稍仰头便能将古银杏的全貌尽收眼底。

“秋末时据说整个院子都会被银杏的叶子铺满,远远便能看到金黄的树冠。”现在树叶才刚刚新长出来,嫩得很,等它们掉落,又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方媛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我以后一定要来看一次。”她转头对身边丫鬟道,“小环,去给我拿块木牌来。”

丫鬟领命而去,方媛又跑到银杏树下绕着它走了圈,似乎在测算它的根到底有多粗。

丫鬟很快便回来了,手里却拿了两块木牌。

方媛掩唇做了个恍然想起的表情:“瞧我给忘了,二哥也没有说亲呢,是该求一求好姻缘的。”

莲艾其实想说自己并不需要,但对方已经送到他面前了,他不好拂了人家好意,便只得收下了。

木牌上事先已刻好了同样的两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将它挂到较低的树枝上,或者抛到更高的枝丫上,便算完事了。

方媛双手合十,捧着木牌,默默闭上眼许下对未来夫君的期望,随后将木牌挂到了树枝上。

莲艾手里捏着那小牌子,手指摩挲着那几个字,倒也没许什么愿,退后几步,用着射箭时的准头,将木牌投上了高高的树冠。落下时,小木牌上的红绳勾住了一截树枝,摇摇晃晃留在了离地两丈高的地方。

莲艾眯起眼看过去,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这样,观主清理树上的木牌子时,便不会将他的那块解下来扔掉了。

方媛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了,见他笑得温柔,眼里似乎蕴着难言的缱绻情意,便觉得这位赫连二哥就算没说亲,也应该是有心上人的。

一个没有心上人的男人,不可能笑得这样甜蜜。

“二哥,你可有心慕的女子?”她瞧着斯文秀气,却并不是那样羞怯的性子,想问什么都是直接问出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莲艾朝她看过去,眼里还有未散去的笑意。他先前都在看自己丢上去的那块牌子,没听清她在问什么,就有些反应不及:“什么?”

可方媛以为他在和自己装蒜,走到他面前微微倾身,嗔怪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说给我听也不行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莲艾不自觉后退了半步,脑海里回忆着她刚刚到底问了什么。

“你问我有没有心慕的女子?”

方媛直起身,笑道:“就是你的心上人,有没有?”

莲艾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方媛皱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摇头又点头什么意思?”

莲艾老实回道:“我没有心慕的女子,但我有心上人。”

他没有要瞒对方的意思,也从不觉得自己和步年的关系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毕竟连步年自己也是从不遮掩的。

方媛一愣,随即更好奇了:“这是什么意思?二哥你难道……”

她没有说下去,莲艾却帮她说完了后半段。

“我心慕男子。”他说得大大方方,笑容里含着丝撩动人心的东西。那东西让他的五官一下子变得生动明媚起来,叫方媛看得差点失了神。并不是腼腆或者忐忑,而是一种坦然中混合着无限温柔的情绪。

在如今的大祁,男人睡男人虽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光明正大说自己心慕男人的却还是少见的。大家似乎潜意识的把“身体”和“心”分开了,身体想怎么交流沟通都行,心却不能轻易交换。

方媛诧异他的选择,却也钦佩他的勇气。

“是哪家的好儿郎这样幸运,能得二哥心慕?”

莲艾见她并没有被吓到,眼里笑意更深。

“步家的。”

方媛不是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她的见识甚至超过许多同龄男性。莲艾话音方落,她脑海里便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京城那家?”她小心试探,不敢确定。

莲艾见她如此,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全部告诉了她:“是步年。”

上将军的名号方媛不可能不知道,她眨了眨眼,这下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心慕一个男子了。

“哦,那的确是个值得爱慕的男子。”

像步年那样的男人,本身的存在便已是一个传奇,他太优秀也太遥不可及,民间被追捧的那些美男子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这样一个人,别说女子爱慕,男子爱慕也是正常的。

从崤山上下来,天色尚早,方媛便还想在附近逛逛。

崤山在中州西部,离梁州很近,而梁州最近又因为钱家的事乱得很,步年正要前往那边围捕叛党。莲艾本来是打算听步年的话不乱跑,这段时间就乖乖待在家的。然而母命难为,方媛是贵客,总不好要客人陪他闷在家里。

他们一行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停下休息,阳光正好,气温也舒适,方媛到了溪边将帕子浸在水里,又飞快拿起来,小小嘶了声:“好凉啊!”

她拧了帕子,擦了擦脸,见莲艾并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警觉地四下观望,有些好笑道:“二哥,你在做什么呀?这附近难道有什么猛兽豺狼不成?瞧你紧张的!”

莲艾不知为何,这会儿眼皮一阵跳,心头更有种无以名状的焦灼萦绕,叫他十分不安。

溪水潺潺,微风吹过树叶,响起簌簌之声,鸟雀在枝头鸣叫,一派平静。

他的元茂弩一直收在马侧的袋子里,他刚想弯腰去取,忽然远处鸟雀纷纷振翅高飞,就像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一样。

护卫们不约而同望向那处,神情戒备。

莲艾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正打算催动马行到方媛近处,就在此时,林子里倏地射出一支利箭,直直射中他座下马匹的前腿。

马一下子跪地不起,发出痛苦的嘶鸣,莲艾也因此摔到地上。

他就势滚了圈,手里拿着弩箭,起身同时双眼寻到方媛所在,往她那边奔去。

“上车快走!”他边奔边喊。

方媛再胆大哪里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立时便被吓懵了,丫鬟推着她才踉踉跄跄上了车。

四名护卫纷纷拔箭抵挡四面射来的长箭,却因敌暗我明而难以招架,不多时便都受了伤。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不断抽打马匹,让它们跑得更快一些。马车经过莲艾身边时,他一把抓住车架,险险上了车。

方媛见车帘被拉开,发出惊恐的尖叫,等看清来人是莲艾,又连忙扑上去将他拉了进来。

“二哥,我们是遇到土匪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是中州这样太平的地方,方媛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竟会遭遇这种事。

莲艾推开她,将弩箭架在车窗口,随时准备向任何接近他们的陌生人射击。

“不知道,可能是山匪。”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柔可信,“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方媛白着脸点了点头:“嗯,我们会没事的。”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对话方才结束,余音尚存,从车头方向射进来一支箭,箭头还带着车夫的血。

方媛瞪大眼,将尖叫都捂进了嘴里。一旁丫鬟见此,早已哭花了脸,一个劲儿叫着自己不想死。

马车没了车夫的掌控,毫无方向地一头驶进了密林中。树木的枝丫打在车壁上,将马车打得摇摇欲坠。突然车身一个剧烈颠簸,车辕断裂,两匹马撒蹄继续往前奔跑,而车室则永远留在了原地。

莲艾等人因为车室失去平衡而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一阵天旋地转中,莲艾最先回过神,艰难地爬出了车室,再将方媛她们也拉了出来。

他们刚站定,不远处便响起了脚步声。

“我看到他们往那里跑了!”

“快点抓住他们!”

方媛满目惧色,脸白似纸,双唇颤抖着似乎要说什么。

莲艾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不远处一棵大树,用口型无声道:“去那里,躲起来。”

方媛咬着唇,乖乖矮身往那边移动。

三个人目标太大,比较难逃,但如果一个人做诱饵引开追兵,另两人趁机逃跑,或许还有生机。

莲艾感觉追着他们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从马车后探头一看,正巧看到一名手持长刀的虬髯大汉缓缓朝他这里逼近,一边走还一边用刀身劈砍拦路的植被。

他悄悄架起弓弩,瞄准对方眉心,瞬间扣下悬刀。铁矢带着破风声疾疾射出,正中那人眉心。

射中后莲艾转身就跑,钻进了灌木丛中。

背后响起怒骂,片刻后他听到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朝他方向涌来。

他回头都来不及瞄准,看准一个粗略方向便射出一箭,就这么射了五六箭,有射中的,也有没射中的,身后的追击却不曾停止。

那些人如跗骨之蛆,如何也甩不脱。

莲艾光顾着看后面,脚下一个不留神,被隆起的巨大树根绊倒,整个人摔到地上。

他正要爬起来继续逃,突然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他心头一紧,视线往上移,就看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大汉立在他面前。

“看你还往哪里逃!”他狞笑着挥起刀背劈在莲艾颈侧,莲艾瞬间整个人软倒下去,没了意识。

大汉弯腰将他扛起来,吹了声口哨:“人抓到了,兄弟们回去吧!”

远近好几个地方做出了回应,还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操,终于抓住了!这小兔崽子还挺滑溜!”

“还杀伤了我们不少弟兄,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

***

赫连秋风低头翻看着账本,指尖依次往下,一个个数字对着,满脸认真。赫连家产业众多,都是他亲自打理,最近更因为得了天子的封赏,成了“皇商”,许多人都想搭他们家这艘船,一时生意红火的忙不过来。

所以他说自己没空陪方家小姐游玩,倒并非全是对他娘的托辞。

他正看得入神,书房门便被“碰”的一声粗暴地推开了,发出巨响。他拧眉看过去,正要呵斥,那闯进来的小厮满脸惊慌地朝他大喊:“不好了大少爷!二少爷被山贼劫走了!”

赫连秋风惊得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小艾在哪里被劫走的,怎么被劫走的?”他略一思索,“今天他不是陪方媛去崤山了吗?方媛呢?”

“方小姐回来了,说他们在山下遭到了伏击,二少爷被一伙儿山贼抓走了。护卫和车夫全部遭遇不测,只有她和丫鬟两人躲过一劫。”小厮道,“夫人已经知道了,现在哭得不行,方小姐正陪着她呢。”

赫连秋风闻言赶忙快步往屋外走去,小厮就跟在他身后,一路又给他补充了诸多细节,包括那伙人的衣着打扮和说话口音等等。

赫连秋风问:“这些都是方小姐告诉你的?”

小厮道:“是,方小姐说她把能记下的都记下了,觉得兴许能派上用场。”

赫连秋风一听那些人有梁州口音,心里就暗暗叫遭。钱家在大清山搞出的那个风雷寨他略有耳闻,专做打家劫舍的下三滥勾当,又因为大清山地形优势,易守难攻,围剿困难,几个地方连着派兵攻山愣是没找到寨子的所在,还被山上层出不穷的陷阱搞得狼狈不堪。

步年一路行来已剿灭不少残余叛党,却也不敢轻易攻风雷寨,便是因为不熟悉地形的关系。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是无人领路,纵是用兵如神,在这茫茫山川之中也难以施展。

赫连秋风有七成把握这是钱泽良搞的鬼,他们抓走了莲艾,不外乎两个目的——胁迫步年,或者勒索赫连家。

他一边安抚赫连老爷和夫人,一边派人去往事发地调查,同时还差人给步年送了一封密信,告知了他今日发生的一切。

***

莲艾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反绑着双手,套在一只麻袋里。

他能感到身下不规律的震动,该是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上。车室四周有杂乱的马蹄声和人声,似乎是好几匹马将车子围在了中间看管。

他刚要动,忽地胸前被一个尖锐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别乱动!”

直到对方出声,莲艾才知道车室内还有别人。那人微微用力,刀尖便跟着扎破莲艾的衣服,刺入肌肤。

莲艾因着胸口的疼痛闷哼一声,不敢再动,那人见惩戒起了效果,满意地收回了手。

莲艾看不到外面,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计算着给他喂食的次数,估摸着大概过去了两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但队伍却不停,莲艾下了车后被丢上了马背,随后有人在前面牵着马,又走了好几个时辰。

莲艾弯折着身子,一路颠着胃,头又倒悬着,整个人都很难受。等他被人从马背上解下来时,人已经是冷汗涔涔,浑身无力。

两人左右一边架着他,将他不由分说拖行起来,这回没有多久,他就被粗暴地丢到了地上,随后有人取下了他身上的麻袋。

他眯了眯眼,有些不适应剧烈的光线。

“可总算抓到这小贱人了,大当家,赶快杀了他!”

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视线看过去,便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冯漳仇恨地瞪着他,简直恨不得冲上去将他千刀万剐了:“杀了这贱人,替摄政王报仇!”

莲艾目光又移到坐在主位的那人身上,对方摸了摸下巴,一双精明的细眼也看着他,就像在打量什么值钱的货物。

“为什么要现在杀了?我还打算用他敲赫连秋风一笔大的呢!”他说着勾起一抹让人极不舒服的笑,市侩又贪婪。

冯漳犹有不甘:“杀了他赫连秋风又不会知道,你将他尸体上的手指砍下来送到赫连家,我看他们敢不给钱!”

莲艾闻言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几寸,他有些怕,怕死,也怕自己的死带给亲人无尽的伤痛。

在一双双险恶的眼睛环伺之下,他就像只被群狼逼到了绝境的可怜猎物,没有逃脱的希望,只有随时都会丧命的心惊胆战。

“杀了他,步年要是打来了,我们用什么作威胁?”

便在这时,莲艾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叫他怔愣了一瞬,又飞快回头去看。

左翎羽从门外走进来,身形瘦削,神情晦暗,若说他从前是天上的太阳,现在就是一潭看不清摸不透的浓雾,阴冷又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