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霸王宠姬>第97章 番外·傀儡戏【赫元祯】

  赫元祯生在宫里,长在宫里。

  他十一岁那年, 他的生母赵慈穿上了一件九凤锦袍, 听说是宫里的绣娘绣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得到这一件,如万丈光芒一般华丽贵重。

  同年, 他身上也多了一件乌金蟒袍。

  长大了元祯才知道,那是象征着储君之位的蟒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那个时候的元祯不喜欢这件衣服, 也不喜欢别人叫他太子殿下。

  他喜欢跟兄长穿一样的青蓝色,淡紫色, 丹霞色,他喜欢跟兄长一起玩耍,一起读书骑马。

  像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都应该喜欢鲜活些的颜色,这不是贪爱,而是天性。

  只不过元祯身上的乌金蟒袍是玄色,看起来暗沉沉的。

  元祯偷偷去打开衣柜看了, 里面塞满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连他的寝衣都是玄色丝绸制成的, 上面绣了丑陋的蟒。

  他年幼不懂事,拿着衣服便跑去与母亲赵慈撒着娇着:

  “母妃, 母妃, 我要穿颜色鲜亮些的衣裳。”

  一向对他算是百依百顺的赵慈却总是黑着脸纠正他: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 要叫母后。若是记不住,叫人领你去书房抄写一百遍!”

  元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执着于一个称谓,他委屈地哭了起来, 却让母亲身边的宫女领着去了书房,一遍一遍地抄写着“母后”。

  宫里没有人,冷寂得厉害。

  其实宫里有人,只不过那些宫人们都站的跟雕塑一样僵硬,他们几乎不像活人。

  元祯觉得,他们像被牵着丝线的傀儡。端茶、倒水、上菜、清扫宫殿,像是背后有个操控他们的大手,所有人都不会说话,只会干活。

  除了母后每日晨昏会来检查他今日所学,便再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了。

  其实元祯有父皇,也有兄弟姊妹。

  只是自从元祯记事以来,除了在宫宴上远远地看一眼,他就再没见过父皇。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父皇还带他和兄长去湖边放过风筝,还将他抱起来,绕着圈打转。

  元祯不知道是什么变了,父皇一年又一年地没有踏足过长盛宫。

  他的兄长赫绍煊倒是常来。

  看起来,他似乎经常能出宫去,时常会给元祯带回来一些外面的小玩意儿。

  有一阵子,外面时新傀儡戏,赫绍煊便买了好些牵丝木偶回来送给他玩。

  那些木偶在匠人的手下绘制得栩栩如生,衣裳全是鲜活的颜色,拎着丝线便能引着他们在地上走来走去。

  元祯玩得高兴,忘了时间,也忘了赵慈给他定下的要务。

  直到赵慈驾临他的寝殿,赫元祯脸都吓白了,立刻便抖着手将玩具丢到一旁。

  他局促慌乱地站在原地,像只无助的小兽一般蜷缩着身子,等待暴风雨的降临。

  站在一旁陪着他的赫绍煊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便将赫元祯护在身后,朝赵慈一拱手道:

  “见过皇后娘娘。”

  赵慈恨恨然,走上来便给了赫绍煊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没躲,巴掌在他洁白无瑕的脸蛋上,瞬间便起了一道红印,赫元祯登时便被吓哭了,扑过去抱着母亲的腿,一边哭一边念:

  “母后不要打哥哥,哥哥是来陪我玩的…”

  赵慈越听越生气,直接命人传了鞭子来,一脚将赫元祯踢到一边。

  她走上前去,吼着赫绍煊:

  “跪下!”

  赫绍煊虽年少,却性子倔强,昂着头问:

  “我无错,为何要跪?”

  这句话登时便点燃了赵慈心中的怒火,她发了疯似的挥舞着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赫绍煊身上,将他身上湛蓝色的衣袍都抽破了。

  那断裂的锦帛翻卷着,渗出猩红的血。

  赫元祯扑过去试图抱住母亲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在地上,掌心都磨破了皮。

  赫绍煊咬着牙,任凭如何猛烈的鞭笞也努力将赫元祯护在身后。

  赫元祯抱着他的腰哭得嗓子嘶哑,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随侍在赫绍煊身边的宫人见状,生怕再这么打下去会出大事,于是连忙偷偷跑出了长盛宫去搬救兵。

  所有关于大皇子的事往往立竿见影。

  得了消息以后没多久,一袭玄色龙袍的惠帝便阴沉着脸出现在宫门之外。

  他手持一把宝剑,不像一个帝王,倒像一个修罗,浑身上下仿佛卷着一股骇人的杀气,将剑锋直指赵慈的咽喉。

  赫元祯瞪大了眼睛,愣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他连哭也忘了。

  他看着自己的父皇,拿着宝剑指着母后的脖颈,眼眸之中分明雷霆震怒:

  “赵慈,你找死!”

  母后看着他,死死地抿着嘴唇,眼中仿佛带着癫狂:

  “陛下有本事就杀了臣妾…”

  父皇面容狰狞,手上一用力,宝剑的剑锋便磨着她的咽喉,已经渗出了血迹,周围的宫人们连忙一拥而上,口中高唱着:

  “陛下,不能啊…”

  他不明白母后为什么因为他贪玩就惩罚哥哥,更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将剑锋架在母后的脖颈上。

  就在众人僵持的时候,抱着他的赫绍煊终于动了一下。

  他半跪在地上,抱着受伤的肩膀,艰难地朝他们的父皇念了一句:

  “父皇…”

  只这样孱弱的一声,赫元祯便看见父皇忽然丢开了剑,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他动作轻柔地拢住哥哥的肩膀,一用力便将他背在自己的背上,而后匆匆离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他的眼神里全是疼惜。

  可是他从始至终,没有往自己的方向看一眼。

  从那之后的许多年,每当赫元祯想起对父皇的印象,永远都只有那个眼神。那个他渴望了一辈子,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眼神。

  长大之后他明白了,父皇不爱他,父皇忌惮他。

  因为他身上,流淌着赵氏的血。

  *

  赫元祯不能恨赵家。

  因为母后说,是赵家将他推上的皇位,要他保证永远都对赵家好。

  赫元祯做到了。

  父皇病重,太子监国。

  赵家要他对靖南王网开一面,他照办了。

  赵家要他将盐铁大权交于赵家嫡长子,他照办了。

  赵家要他尊先赵太嫔为贵太妃,他照办了。

  直到兄长十七岁生辰那天,他听说兄长前往寝殿为父皇侍疾。

  赫元祯兴冲冲地过去一看,却在殿外听见父皇将东尧赏赐给了兄长,命他择日便前往封地。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殿内父子情深的两人,赫元祯踌躇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跑出了寝殿。

  从那一刻起他忽然明白,父皇在他们面前是父皇。

  唯独在兄长面前,他是一个父亲。

  一个即使自己重病垂危,也要将他的未来安排周全的父亲。

  赫元祯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无意中从一个多嘴的宫人那里得知了先皇后的故事,于是才明白自己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应该是属于兄长的。

  那个多嘴的宫人后来被赵慈打死了,他站在旁边冷眼地看。

  赫元祯想,如果这天下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就行了,这样会不会就没人觉得是自己抢了赫绍煊的一切?

  这样怪异的想法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与赫绍煊之间原本亲昵的关系渐行渐远。

  天子崩,太子即位。

  他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册立皇后。

  赫元祯做太子时没有正妃,只有一个侧妃慎骊跟随他多年,虽然对她没多少温存,但到底也封了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赫元祯忽然知道了,他原来是有一个订下婚约的皇后的。

  只是因为那个人跟他年岁一样大,今年刚刚及笄,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入宫来嫁给他。

  少年心思难耐,他便趁赵慈出宫礼佛的时候,带着几个亲信,穿着便衣出了宫去,想要见一见这位注定会成为他妻子的人。

  那是上元节,夜幕降临,满街流光溢彩。

  赫元祯一边欣赏着花灯,一边沿着主街走。

  亲信打听过了,说临近上元节,楚家小姐也会来看花灯。

  赫元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于是便漫无目的地逛着。

  直到属下凑到他耳畔,指着远处一个穿淡紫衣裙的身影说:

  “陛下,那就是楚家小姐。”

  赫元祯心里惊了一下,勉强镇定下来才往她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一个身形婀娜的美人静立在那里。冰肌玉骨,眉眼如画,她是那样巧妙地藏入了湍急的人群与繁华市井当中,并不突兀,却又无法令人将目光从她身上挪走。

  从侧面瞧过去,温柔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长睫纤纤,明眸流盼,年方及笄便已能瞧得出倾城之姿。

  赫元祯脑中忽然想起烽火戏诸侯。

  他那时想着,若是能让她展颜一笑,若是掀起千军万马之势又有何妨?

  赫元祯没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是不经意地慢慢走近,在路过她背后的一瞬,听见她娇娇地嘟囔了一句:

  “没有兔子灯了。”

  赫元祯一愣,而后展颜一笑。

  这么喜欢兔子灯的么?

  他思索了一阵,简单地吩咐了一声,便命人将这条街都搜罗了一遍,高价从旁人手上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兔子灯过来。

  赫元祯捧着手里的兔子灯,不急不缓地走在她身后,仿佛一个路过的行人一般。

  女孩走在前面,正四处张望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小贩。

  可谁知回头的一刹那,余光却忽然瞧见他手里的兔子灯。

  赫元祯假装瞧着远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经意间却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的视线果然一直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分明是动了心,可却又怕失礼,看一会儿便赶紧垂下头去,小声跟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话。

  赫元祯眼里带着一丝笑,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慢了,等着她开口向自己讨要。

  他手中的兔子灯随着风一摇一晃,红眼睛和长耳朵惟妙惟肖,煞是可爱。

  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拿捏着分寸小声地开口:

  “这位公子的兔子灯,可否卖给我一个?”

  赫元祯终于等到了鱼儿上钩,心中一阵悸动,面儿上却波澜不惊地回过头看着她。

  他终于看见了这么近的她。

  肤若凝脂,媚骨生香。

  她却全然不知抬眸间的媚态万千,眼中带着小鹿一般的慌乱:

  “我…我知道这样有些冒昧,我出十倍的价钱,公子能不能…将这兔子灯卖给我一个?”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小到几乎听不见。

  可是赫元祯却看着她的唇,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不卖。”

  女孩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却不想与他深邃的目光对望,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掀起一丝细小的波澜。

  他微微一笑,将怀中几只兔子灯都送到了她怀中。

  “送你了。”

  女孩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局促不安地掏出怀中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两颗金珠出来递给他。

  “我不能白要公子的东西,这些请你收下。”

  赫元祯瞧了她半晌,神使鬼差地接过她手中的金珠。

  那金珠在她手心里捂久了,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展颜一笑:

  “来日方长。”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留下女孩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

  礼部的婚书备好,赫元祯亲自过了目。

  红烛微动,他的目光落在大婚喜书上撰写的“楚禾”二字,与他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

  赫元祯唇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笑容,脑海中不住地回想着那日与她初见的场景。

  来日方长。

  他们来日方长。

  明妃慎骊从外面进来时,瞧见天子正低着头不知看什么看的入迷,眉眼之间尽是温柔。

  她放缓脚步走上前一看,刚瞧见大红色宣纸的一角,赫元祯便抬起头来,眼中的温柔立时便荡然无存:

  “是骊儿来了。”

  慎骊身居宫中,早已深谙他的心思,柔美的脸上立刻便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陛下,母后从宫外回来了,臣妾想着侍奉您一起去给母后见礼。”

  赫元祯点了点头,顺手将婚书拢在怀中,与她一起走出了殿门。

  一路上,慎骊都能觉察得到赫元祯心情很好。

  她跟在赫元祯背后,目光逐渐变得冷冽。

  那个女人什么都没做,一进宫来便能做皇后,而她侍奉了陛下这么多年,却只能屈居妃位,这是什么道理?

  慎骊心中忿忿不平,可是忽然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心里却又不禁期待了起来。

  轿辇停在外面,赫元祯走下来,脸上带着笑径自走向母后的寝殿。

  可是寝殿当中传出的对话却忽然止住了他的脚步声。

  “楚家嫡女聪慧孤傲,日后恐怕是难以相与的。我今日去寺中祈福,大师说这是段孽缘,能推则推了罢…”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赫元祯轻而易举地便辨别了出来,那是他舅舅,当朝丞相赵沛的声音:

  “楚禾乃是天命皇后,若非出了意外,天家也不好当众悔婚,此事还需…”

  赵慈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

  “意外?哥哥随便送她一场意外不就是了么?要嫁入皇室的女儿,必须身子清白,若是玷污了些许,也怨不得我们…”

  ……

  赫元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寝宫的。

  他回去之后忽然看见墙角里的一只牵丝木偶,觉得自己和它简直太像了。

  只不过木偶被控制的只有手脚。

  而他,被控制着七情六欲。

  这么多年,他对赵家人言听计从,他们的毒液已经慢慢插进他的骨髓血液之中,他已经渐渐地与赵家融为了一体。

  连他的一颗心,都被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鲜血。

  赫元祯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郁郁寡欢。

  直到上元佳宴,为了犒赏刚刚从西境大胜归来的楚家父子,天子特意登门与楚家一门同庆,是为殊荣。

  宴席上,赫元祯不知该如何面对楚禾,于是便只能不断地躲避着她的视线,一盏接一盏地闷声饮酒。

  直到终于受不了她的眼神,他终于从席上落荒而逃,假借醒酒的名义暂离了宴席。

  赫元祯找了一处静谧的池边立在皓月之下。

  忽然他听见一阵轻声的动静在他背后的假山处响起,于是便高声道:

  “谁?”

  他心里捏了把汗。

  他生怕从假山后走出来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可是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可奇怪的是,那女子分明姿容平凡,可容颜之中却与楚禾有着三分相似。

  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三分相似来源皮相,全无她的媚态万千。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身上穿着一件云月白的衣衫,粗粗一看,倒也有些气质。

  “臣女…明依,在此处捡风筝,无意惊扰了圣驾,请陛下饶恕。”

  说着,便盈盈拜倒在地。

  赫元祯低头一看,果然瞧见她手中的风筝,缠在女孩修长洁白的手上,勒出了几丝红痕。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动,俯身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清冷的眸子望进她眼里,看出了胆怯与爱慕。

  不消多时,赫元祯便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席间,一直等待着他的众人连忙站起身来敬酒。

  赫元祯连饮三杯,忽然长笑一声,指着天上的皓月开口道:

  “楚爱卿,孤见楚家二小姐明依就似这九天之月,堪为帝后!”

  众人大惊,连呼“陛下醉了”。

  谁知他却一掌掴在身边宫人脸上,大声道:

  “孤没醉!孤今日便要废弃婚约,择日迎娶明依入宫为后!”

  他的声音在旁人听起来掷地有声,而他在袖中攥紧的手却轻轻颤抖着。

  他几乎不敢去看席间那个一样穿着云月白的女孩,不敢看她轻轻发抖的肩膀和通红的双眼。

  昔日他许下的来日方长,原来到头来,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经过他这一闹,朝中动荡不堪,第二日便有连番的奏折递到他的案头上。

  可是天子赫元祯似乎铁了心,将这些奏折统统驳回,执意要迎娶楚家庶女为后。

  直到楚泰宁等一干老臣跪在宫外苦苦哀求的时候,天子才终于松了口。

  甚至包括赵慈在内的赵家人也对这场闹剧不知所措。

  他们原本已经设下的局,因为天子这么一折腾而不了了之。

  对于他们而言,楚明依远远比楚禾要容易控制的多。

  *

  正月三十,楚家两位女儿先后嫁入皇宫。

  一位封后,昭告天下,举国同庆。

  一位封妃,连封号也无,便以姓冠之,谓之楚妃。

  一时间,天下人都对这两姐妹截然不同的命运唏嘘不已。

  偏偏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尊贵之身屈居人下,而那个地位卑贱的却飞上枝头变凤凰。

  大婚当夜,龙凤喜烛彻夜点燃。

  赫元祯一夜无眠。

  他从柔软的床榻之中起身,冷眼看着枕榻边熟睡的楚明依,醉意已经渐渐散去,留在他脑海之中的除了清醒便再没有其他。

  素白的锦帛上落红嫣然,翻卷的床铺和遍地凌乱的衣衫时时提醒着他方才的痴狂。

  可是他的婚床上,不该是这个人的。

  赫元祯赤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

  门外灌进来的寒风吹进来,将桌上的龙凤烛熄灭。

  守夜的宫人已经睡着,只有段弼还打着瞌睡立在门口。

  看见他这样出来,他身边的大太监段弼吓了一跳,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一眼,小声说:

  “陛下…可是皇后娘娘不合您的意思…”

  赫元祯没说话,一张脸像冰雕一般寒冷,径自便要往外走。

  段弼连忙从正殿取了衣服和鞋袜出来,追上去给他换上,而后跟在他身后问:

  “陛下,这么晚了…您是回养居殿还是去明妃娘娘那儿?”

  赫元祯坐上轿辇,闷声道:

  “去明妃处。”

  段弼方才还云里雾里的心思立刻便由阴转晴。他猜的没错,果然是这位新后不讨人喜欢,陛下就连新婚之夜也不肯彻夜宿在她宫里。

  谁知道轿辇还不到明妃居住的棠梨宫,赫元祯却忽然非要下了轿辇自己走。

  段弼抬头一看,这里面,恰好是常青宫的宫墙。

  他心里咯噔一声,却瞧见赫元祯步态并无异常,踱着步子的模样也不像是要进去。

  他就这么慢慢地沿着宫墙走着,连停下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雪花飘得极慢,慢悠悠地落下来,落在他肩上和漆黑的发丝上。

  段弼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问:

  “陛下,奴才去叩门?”

  无人回应。

  段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正准备叩门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不必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赫元祯:

  “陛下?”

  风雪里摇晃的长明灯光线昏暗,无法让人看得清陛下的脸。

  没有多久,雪花便铺满了长巷的道路,也铺满了他的肩头。

  只是那个曾经许下来日方长的人,已经永远地被他亲手禁锢在宫墙之中,没有办法重见天日。

  *

  第二日,楚明依果然以为赫元祯是半夜去了明妃处,从此便在心里给慎骊记上了一笔。在敬茶的时候,还刻意为难了她好一阵。

  这些事,都是段弼跟赫元祯说的。

  赫元祯没当回事,只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给了些无关紧要的赏赐,便再也没提起常青宫那位。

  段弼小心翼翼地提起:

  “陛下,常青宫的楚妃娘娘,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一眼?”

  赫元祯纹丝不动,只将眼皮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段弼,你胆子大得很,倒是替孤安排起来了?”

  段弼连忙跪在地上,连呼冤枉。

  赫元祯将手中的奏折一丢,站起身来道:

  “孤昨日没在皇后那里夜宿,今日还去看她。你将今年大选的册子带上,一会儿呈递给皇后过目。”

  说着,便走出了上书房。

  段弼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这才大婚第二天,陛下便急着要提二月选秀的事,这到底是偏宠皇后呢,还是故意给她难看?

  这宫里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除了赫元祯自己。

  *

  很快,在赫元祯有意无意的助推之下,宫中的明争暗斗渐渐地露出水面。

  二月选秀新晋的秀女们也大多都成了皇后和明妃势力当中的一员,开始了无休止的争斗。

  而常青宫当中的那位楚妃娘娘,渐渐地被这些女人们淡忘。

  这正是赫元祯想看到的。

  他从来都没有踏入过常青宫,让所有的人都以为,那座宫里住的是他厌恶的女人,是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的女人。

  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去找她的麻烦。

  谁能想到旦夕惊变,北境传来了蛮族大举入侵的噩耗。

  而后宫之中整天为了争宠而斗得焦头烂额的楚明依,竟然为了邀功,主动将楚家军举荐给赫元祯。

  这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她。

  赫元祯看着下面那张与楚禾三分相似的容颜,一瞬间有些迷离。

  只是这一次,依旧轮不到他来做这个决定。

  楚明依刚刚举荐过楚家军之后,丞相赵沛便递上了陈词,谏言楚家军应当立即北上护卫北境。

  赫元祯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人替他拟好了诏书,只等他的玺印加盖在上面。

  那天下午骄阳如火。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久居常青宫闭门不出的楚妃娘娘,竟然顶着烈日在上书房外跪了一天。

  她从清晨跪到正午,从正午跪到晚间。

  那张大多数宫人们从未见过的容颜苍白而艳绝,仿佛一株傲然挺立的寒梅一般独自盛放,压过六宫所有绝色。

  她在上书房外叩头,口中清晰有力地高声祈求:

  “北境凶险,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留楚家防守关外,护卫京师!”

  她在门外跪了多久,赫元祯便在里面听了多久。

  砚台里的朱砂已经研磨了一次又一次,而他却始终都没有将那天子玺印加盖在诏书上。

  直到楚妃在外面跪的筋疲力尽,最终昏了过去,他仍然没有出去看她一眼。

  短短一天的时间,六宫众人都知道了楚妃的事。

  她们亦不由地怀疑,为何楚妃长了那样一副祸国容颜,平日里却一丝宠爱都没有分得?

  后宫众人心中都纷纷打着鼓,全都派出了眼线不断地打探着上书房的消息。

  在她们那狭隘的想法之中,若是陛下仍然加盖了玺印,那么便证明这楚妃的确不讨陛下喜欢。

  可若是陛下没有加盖玺印,那么她们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一个强敌。

  最终不到午夜,太后赵慈驾临上书房,不到半个时辰,一封加盖了天子玺印的诏书便被快马送出了皇城。

  众妃松了一口气。

  生得再美艳不可方物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陛下喜欢。

  *

  自从楚家军出征以后,楚禾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地衰弱了下去。

  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如今已经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这深宫之中熬尽了她最美的岁月。

  而赫元祯,则一日又一日地沉浸在美色之中,夜夜笙歌,缠绵花丛。

  只是每夜他临时起兴要换个宿处的时候,却总是会在常青宫附近的下了轿辇,徒步走到长巷尽头。

  仿佛隔着一堵宫墙,那是他唯一能够陪伴她的岁月。

  日子原本就这样维系着一种怪异的平衡。

  直到先帝生前的老国师回到宫中为国祈福,无意之中竟然说出,先帝原本是将楚家女赐婚给大皇子赫绍煊的。

  赫元祯当场雷霆震怒,将祭坛一掌掀翻,留下一众惶恐的人们便拂袖离去。

  楚禾“天命皇后”的预言,从来就没有几个人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老国师在祭台上说出多年前的预言——“楚禾不为后,则天下大乱”,才令所有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惶恐。

  只有赫元祯并不在意这天下如何。

  他只在意一件事。

  为什么父皇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了赫绍煊?

  父皇准许他登上储君之位,转头便将大片的东尧封地赐给赫绍煊,在他眼皮底下埋下这样强大的隐患。

  就连楚禾,也曾经是赫绍煊的未婚妻。

  他满目似火,癫狂如魔,一个人将上书房之中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干净,无论六宫之中哪位妃嫔前来相劝也无济于事。

  最终,赫元祯满目猩红地下了两道指令。

  其一,命东尧王率兵驰援京师;

  其二,命王军将其围剿于巨鹿原峡谷,杀无赦。

  他对赫绍煊的性格拿捏得再准不过。

  赫绍煊听令之后,立刻便率领东尧上下能动的精锐驰援京城,选择的正是最快捷的巨鹿原峡谷。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弟弟会在这里设下伏兵,请君入瓮。

  十五万王军将六万东尧军围困在山谷之中,赫绍煊坚持了足足十天也未投降。

  他战至最后一刻,是先锋军赫子兰率领死士,拼命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赫绍煊才得以突围。

  自从巨鹿原一役失败之后,赫元祯便彻底放弃了政事。

  他明白迟早有一天,赫绍煊会带领着他的东尧雄兵兵临城下。

  而玉京没有了楚家军的庇护,剩下的王军犹如一块废铁,毫无用武之地。

  他静静地等待着赫绍煊来跟他清算的那一天。

  可是他没想到,他先等来了一纸婚书。

  赫绍煊要楚禾。

  赫绍煊要他的楚禾。

  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被他忽视了数年的深宫弃妇,若能有一丝一毫的作用,他们都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玉京城岌岌可危的所有人都弹冠相庆,认为只要将楚禾送出去,东尧军就一定会退兵。

  平日最擅长酩酊大醉的赫元祯,竟然成了此时此刻最清醒的人。

  他明白,赫绍煊既要他的江山,也要他的楚禾。

  可是不管他怎样挣扎反抗,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从前一样。

  他宣读了婚书,送她出嫁。

  看着那一袭红裙乘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皇城。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手里将兔子灯送给当初那个小姑娘,对她说一句:

  “来日方长。”

  那天晚上,赫元祯终于没有再伪装自己。

  他独自一人在常青宫里坐了一夜。

  宫里的妃嫔们没心思斗了,整个皇城一片死寂。

  段弼急匆匆地冲进来,跪在他面前晃着他的膝头:

  “陛下,楚妃娘娘薨了,东尧王率兵攻进来了,如今正在屠赵府呢…”

  陛下…

  赫元祯慢慢阖上双眼,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座常青宫里,一直到死。

  *

  自从搬回玉京之后,楚禾一日比一日贪睡,几乎每天都要等到将近晌午,赫绍煊下朝回来亲自将她哄醒。

  可是这天不太一样。

  赫绍煊去上朝之后没多久,外面的天色还蒙蒙亮,立夏便匆匆忙忙地走到床畔,轻轻地晃了晃楚禾:

  “娘娘,西苑宫人传来消息,说废帝怕是有些不行了。”

  楚禾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揉着眼睛问:

  “什么?”

  “废帝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今日早上宫人们进去一看,见他已经昏了过去。”

  “找王医去看过了么?”

  立夏摇了摇头:

  “依照规矩,废帝简居西苑,一切从简,就连王医也得有陛下允准才能过去。”

  楚禾垂眸:

  “人命关天,陛下说到底不想要他的命。你亲自带着王医去看看。”

  就当立夏马上要退出去的时候,楚禾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还是我亲自去吧。”

  西苑没有楼阁,没有树木,亦没有池塘。

  一不让废帝坠楼而亡,二不让废帝肆机上吊,三不让废帝投湖溺毙。

  而楚禾却知道,赫绍煊不杀赫元祯,完全是为了先帝生前的遗愿。

  无论如何,留他一条性命。

  西苑的宫人们不知是不是特意选过的,一个个都如同在冷宫里服侍的婆子们一样长得凶神恶煞,连楚禾看了都不忍害怕。

  可她们对楚禾恭敬地要命,有的替她掀开门帘,有的将她引到内殿。

  楚禾迈进去,闻见一股饭馊味和发霉的气息。

  她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冷声道:

  “废帝软禁西苑,不是送来给你们肆意折辱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给人吃?”

  那些婆子立刻便吓得跪在地上:

  “娘娘明鉴,娘娘明鉴,这没回送进去的食物都是新鲜的,可是这几日废帝却一口也不吃,也不让人进来收,所以这饭菜都馊了…”

  楚禾眉间并没有舒缓开,她环顾了一阵四周。

  借着外面的天光,她看清一张小案几上摆着几个未完成的摆件。

  有的折成了兔子的形状,有的还没点上眼珠,不过大致都能看出来,那是兔子灯。

  像是触及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她忽然想起那年上元佳节,白衣少年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朝她会心一笑。

  场景早已模糊不清,他说的话也已经记不得了。

  楚禾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身影,抬手示意王医上前去诊治,自己则选了一只梨花木凳子,远远地坐在外面。

  王医进去没一会儿,里面便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带着试探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

  “阿禾?”

  楚禾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王医便掀帘走了出来,朝楚禾深深一躬,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禾明白他的意思,垂眸示意他下去,自己则仍然坐在原地没有动。

  她不想进去看他最后一眼。

  能送到这里,已算是仁至义尽。

  她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却忽然听见里面踉跄着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过身来一看,却瞧见一张清瘦素白的脸出现在帘后。

  赫元祯穿着一袭白衣,像一只鬼魅一样,仿佛一阵风便会将他吹走。

  他手中颤巍巍地提着一盏精致的兔子灯。

  兔子红眼睛长耳朵,里面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

  “这兔子,送你了。”

  楚禾停顿片刻,缓缓走出了殿门。

  赫元祯没追出来,而是在她身后喃喃地念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她不知走出多远,看见西苑外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朝着她不知在看什么。

  楚禾心中微微一动,走过去慢慢环抱住他的腰。

  赫绍煊顺势便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将她拢在自己怀中,语气有些责备道:

  “天这么凉还往出跑?回去了。”

  楚禾乖顺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像只猫儿一样依偎在他怀中,慢慢地往回走。

  他们离开不久的西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伴随着几声哀嚎:

  “废帝薨——”

  楚禾忍不住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向赫绍煊,却看见他脸上凝滞了片刻,脚下的步子却并没有减慢。

  察觉到她在看,赫绍煊低下头抚了抚她的脸颊:

  “我们回去了。”

  【傀儡戏·赫元祯篇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