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医暂且用金针稳定住季修睿的情况, 擦着额前的冷汗说:“这毒一旦发作,就无比迅猛,臣只能先护住殿下的心脉, 但没有解毒之法……”
“你刚刚说的回光丸有用吗?”唐晓慕问。
周太医长叹一口气:“回光丸的确是臣做的, 但这药名取自‘回光返照’四字, 王妃您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唐晓慕一窒。
怪不得前几日季修睿的身子仿佛恢复了,原来是这样。
“都怪我……”唐晓慕颓力跌坐在床边, 满是自责,“他本来可以不用来漠北的……”
眼泪从发热的眼眶中流下,唐晓慕低头去擦, 却怎么也擦不完。
季修睿曾叮嘱过青竹该如何应对眼下情况, 青竹心情沉重道:“殿下说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与您无关,请您不要自责。漠北总得有人走一趟,他能走出京城看看别处的风景也很好……”
唐晓慕从前就觉得季修睿人好,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这般温柔。
她忍住难过的情绪,惴惴不安地问:“殿下还有多长时间?”
周太医把回光丸的特性详细解释了一遍, 唐晓慕手脚发凉。
季修睿是离京前服下的第一颗回光丸, 如今最多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
周太医去配药,屋内其余人也纷纷退下。
唐晓慕怔怔地坐在床边, 抓着季修睿的手, 微微颤抖。
她在漠北这些年, 见过的死亡不少, 甚至也见过从小相熟的叔伯将领战场牺牲。
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 可一想到季修睿即将去世,唐晓慕的心就好似被挖掉了一大块,痛得厉害。
她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唐元明父子在军营忙得脚不沾地, 得知季修睿病重,忙骑马赶回将军府。
铃兰与周太医今日一起到的北固城,进来小声通报。
唐晓慕擦了擦眼睛,出去见唐元明。
见到她红肿的双眼,唐元明心疼地蹙眉:“怎么哭了?”
唐晓慕担忧地回头看向内屋。
关着门,唐元明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见一向坚强的女儿都哭红了眼,忧心忡忡地问:“管家只说殿下病了,怎么病得这么严重?”
“殿下是为了帮我……”唐晓慕一想到这儿,又有些哽咽。她忍着眼泪,简要说清季修睿服下回光丸的经过。
唐元明父子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季修睿能做到这个份上。
“裴大夫还没有半点踪迹,这可怎么办?”唐泽旭着急。
“多派些人去找,我让聂庄他们也腾点人手出去找。”唐元明说干就干,叮嘱了唐晓慕几句后,去书房给聂庄等人写信。
裴霜没找到,但皇帝的圣旨先一步到了。
前来传旨的是宗含。
幽州太守叛变,但锦衣卫一点消息都没有查到,他得亲自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传旨只是顺便。
简单的寒暄过后,宗含宣读圣旨。
圣旨上简要夸奖了唐元明父子在此番战役中的功劳,赏赐了不少东西。同时,皇帝以需要一人明确复述这场战役为由,点名让唐泽旭回京面圣。
但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给唐元明封爵了。
唐元明被封为定北侯,唐泽旭为世子。
唐晓慕虽以成为宣王妃,但依旧被封为郡主,可以多拿一份俸禄。
宗含笑道:“恭喜将军,陛下登基以来,您是第一位封爵的人。”
唐元明明白封爵是皇帝想安抚自己,免得他为唐家受难与北固城被抛弃之事震怒。
唐元明不露声色的谢恩领旨。
宗含道:“陛下已经恢复唐国公府的爵位,当初抄没的家产如数奉还,想必不久后唐家的家书也该到了。”
这一点在唐元明的意料之中,跟宗含道了声谢。
宗含道:“陛下还有口谕给殿下和王妃,麻烦将军请两位出来接旨。”
“宣王殿下病重,无法前来接旨,恐怕只能让王妃单独接旨。”唐元明说。
“殿下病得严重吗?”宗含问。
唐元明微微颔首。
宗含拧眉说:“不瞒将军,陛下也很牵挂殿下的身子。下官离京前,陛下叮嘱下官一定要面见殿下。还请两位将军行个方便。”
唐元明父子对视一眼,猜测皇帝是对季修睿的病情起了疑心,怀疑他装病。
宗含虽然是锦衣卫,这些年为皇帝办事,手上也沾了不少血,但不是没有原则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分得还算清楚。
唐元明与他有半师之谊,双方互给面子、互行方便:“宗大人请随我来。”
周太医施过金针后,季修睿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唐晓慕早上给他喂了药,但季修睿仍旧没有转醒的趋势。
宗含尽职尽责地上前查看季修睿的情况,甚至还亲自给他把脉。摸到季修睿气若游丝的脉搏,宗含脸色微变:“殿下的病情怎么会突然恶化得这么快?”
“殿下服用了回光丸。”唐晓慕低声说,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像是才哭过。
宗含瞧着她发红的眼眸,推测季修睿的情况是真的不好,神色凝重道:“陛下口谕,让宣王夫妇即刻回京。”
唐晓慕忙说:“可是殿下目前须得卧床静养,不宜挪动。”
“陛下的意思是必须即刻回京,哪怕殿下病倒了,抬也得抬回京城。”宗含说。
看来皇帝对季修睿阳奉阴违的事相当生气。
此次皇帝没有派太监前来传旨,而是直接让宗含带锦衣卫过来,除了要他处理幽州锦衣卫之事,就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将季修睿夫妇强行带回京城。
宗复语气强硬地复述过两遍“即刻回京”,在场的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哪怕季修睿今晚死了,尸首也得立刻抬回京城。
守在屋外的青竹杀意外露,抬手去拔手中长剑。
眼下不能跟锦衣卫起正面冲突,否则就是往皇帝手中送把柄。
唐晓慕朗声道:“宗大人说的是,我们即刻回京。宗大人难得来一趟漠北,想必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去忙。我们收拾好东西就走。”
“那下官留一队锦衣卫保护殿下与王妃,护送二位回京。”宗含说。
唐晓慕谢过他,将人请走。
青竹着急地走进来:“王妃,您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带殿下回京?”
“只是先答应他们而已。殿下跟我说过,幽州的锦衣卫全死了,朱东宇还破解了锦衣卫传讯的方式,才能给京城传递漠北无事的假消息。光这件事就够宗含头疼一段时间,只要他离开北固城,就没法管我们。我们只要拖下去就行。”唐晓慕说。
青竹担忧:“可他还留下了一队锦衣卫做监视。”
“陛下是担心儿子才会让锦衣卫护送,又不是看守犯人,锦衣卫没必要过于为难我们,最多过来催促几句而已,敷衍着就是。”唐晓慕对这点还算放心,皇帝不至于这么快就跟季修睿撕破脸。
而且在京城的时候,宗含暗中帮过他们几次,唐晓慕推测他和季修睿有点私交。
宗含应该会如实将季修睿的情况告知皇帝,但凡皇帝对这个儿子还有点心,就不至于痛下杀手,强行让他回京。
因此他们拖延片刻也不要紧。
青竹见她自有主张,心中稍定。但瞥见床上昏迷不醒的季修睿,他又再一次担忧地蹙起眉。
虽然季修睿早就让他们做好了做好心理准备,但一想到主子时日无多,青竹心底还是忍不住难过。
正在这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唐晓慕连忙转身跑到他身边。
“殿下?”她轻柔地喊,语气中带着几分忐忑。
她怕声音太大吵到季修睿,又怕声音太轻,他听不见、不醒来。
季修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睁开眼,看到唐晓慕姣好的容颜,季修睿的心微微一暖。
原来一睁眼就能看到她也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殿下,你感觉怎么样?”唐晓慕关切地问,同时示意青竹去请周太医。
金针只是护住了他的心脉,并不能解毒或减少他的痛苦。
即使昏迷着,季修睿也能感受到那种被虫蚁啃噬、被刀斧切割、被重锤猛击的疼痛。
他的身体之中像是有一颗会长出无数利刃的种子。
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汲取他体内的养分,长出锋利的利刃,顺着他的经脉划破全身,刺破他身体的每一寸骨骼与血肉,再在这些伤口上种下新的种子,重新生根发芽,复述前一次的痛苦。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甚至一次比一次疼。
但是望着唐晓慕澄澈的眼眸,那些疼痛都好似不重要了。
“没什么感觉。”季修睿说。
唐晓慕细长的柳叶眉紧紧蹙起,抬手轻抚过他的前额,掌心一片湿润。
满头的冷汗,怎么会没感觉呢?
季修睿读出她眼底的心疼与担忧,蓦然像是被人剥掉了坚硬的外壳,再也装不出之前的云淡风轻。
他不想被唐晓慕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不想唐晓慕难过。
季修睿抬手,将唐晓慕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体内不断翻涌的疼痛。
季修睿感受到唐晓慕的身子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听到唐晓慕带着哭腔道歉:“对不起……殿下……都是为了帮我……才会你铤而走险服用回光丸……”
“和你没关系,我本来就快要死了。”因为疼痛,季修睿说话时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他的头靠在唐晓慕的肩膀上,像是在与她呢喃,“我本就活不到今年除夕,回光丸还能让我行动自如,是我赚了。”
“可是……”
“没有可是。是我强跟你来漠北,别自责。”季修睿用力抱紧她,身上的疼痛加倍袭来,他下意识抓紧唐晓慕的手。
唐晓慕吸着鼻子说:“我让周太医配了副止疼的方子。”
第一次有人这般体贴,季修睿望着她红肿的双眼,忍着疼痛,嗓音嘶哑地重复:“不疼……一点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