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158章

  左卫将军府因引发民众骚乱被闭了府,郎詹和朗思源都被关在其中反思,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动乱那天,郡王府次子李照影死在了朗府里,金吾卫当场搜查凶器时却搜出了禁物。

  二月初八这日,圣人下旨审理江南河工银贪墨案,李观镜那份被压了许久的奏疏终于有了用处,再加上大理寺少卿束凌云也提供了江南河工银贪墨案的账簿证据,此案正式移交给刑部主理,很快便确认郎詹和余杭郡王府太妃是幕后主使。因李观镜前期查案有功,且郡王李缘对太妃在江南所为并不知情,圣人只治其失察之过,革去李缘卫尉卿之职,保留郡王世袭爵位,李观镜上交工部鱼符,只保留中散大夫虚职,待他日去余杭郡后再定官职。而太妃因已疯癫,死罪可免,被关入京兆尹衙门里不得释放。

  比起郡王府的遭遇,朗家的处境显然要差得多,家中男子尽皆下狱,女子和孩童被关在府里,由金吾卫看守,等到三司会审之后定罪。不过明眼人从这几日圣人的态度来看,差不多能推测出朗家的结局——主谋或许会重判,但圣人并不愿连坐。

  杜浮筠如此评价:“陛下近日身体不好,开始变得心软,哪怕看到废太子的遗物,也没有先前那般执著了——对了,郡王这几日还好么?”

  “阿耶本身就是要走的,这几日陆陆续续运了些行李,家里已经空了一半了,反正到了江南也不可能再继续做卫尉卿的事,所以倒不是很在乎这个位置,何况这已经比我们原先预想得好太多了,确实像你说的,陛下现在心软了不少,只是……”李观镜惆怅地拔下笔尖脱落的毛,叹道,“照影的尸体要不回来,他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觉得对不起姑母。”

  杜浮筠问道:“万年县令不肯通融?”

  “倒也不是,让我们再等等,但即便将来要回来了,也无法正大光明入祖坟。”

  杜浮筠沉默许久,道:“其实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只是劝慰生者而已。”

  李观镜想到杜浮筠父母的遭遇,不由停了笔,抬眼去看他。

  杜浮筠有所感,从远处收回目光,向李观镜笑了笑,扯开话题问道:“元也他们怎么样了?”

  李观镜摊手:“快马给五台山送了信,但是没有回复,估计他们还在路上。”

  “行马车的话,确实需要些时日,不过以后都在江南,相见就容易多了。”

  “是啊,但眼下想那些还早。”李观镜垂下头,一边顺着杜相时的描述在地图上描画寻找巫医的路线,一边感慨,“跟你们一家子相比,我快要成大字不识的人了,明明好些字写得那么好看,偏偏我认不得是什么。”

  杜浮筠失笑,安慰道:“你不惯看我二哥的字,所以有时候写得潦草了些会不好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间或由杜浮筠来为李观镜辨别文字,地图画得倒也快,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李观镜揉了揉脖子,正在犹豫是先吃午饭还是继续画,侍墨来敲门,道:“公子,前院来回,说方神医来了,这会儿在前厅等着。”

  “方欢?”李观镜沉吟一瞬,道,“侍墨,将人请到这里来。”

  侍墨领命而去。

  李观镜转头对上杜浮筠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他要走了,可能是来告别,我刚好有些事要拜托他,劳你帮我接待片刻。”

  杜浮筠了然,点了点头,道:“你去罢。”

  李观镜捏了捏他的手,尔后才披了斗篷出门,一路出了院子,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谢韫书曾经居住过的院落。

  院门紧闭,李观镜上前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侍女见是他,微微低头将人让了进去,道:“小娘子在里间坐着。”

  “嗯,你先出去转转罢。”

  “是。”

  李观镜吩咐完,径直走进屋中,果然见谢韫书靠坐在窗边,比起前些天,她看上去已经好些了,最起码有个活人样了。

  谢韫书听见动静,并没有转头,仍旧呆呆地看着窗外。

  李观镜来到她的身后,顺着缝隙看出去,发现窗棂夹层里竟然冒出了嫩绿新芽,一时不禁感慨:“看来寒冬已经过去了。”

  谢韫书眨了眨眼,终于有了反应:“你想好怎么处置我了?”

  “不错。”

  谢韫书头仍旧靠在窗边,颓然地转了个身,变成仰面看李观镜,她淡淡一笑,道:“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要怎么做?偿命够么?”

  “你确实身怀罪孽,但我也不至于将思语和那些侍卫的命算到你头上——或许他是因你而杀人,但这不是你的意愿,你背负的,唯有一人。”

  谢韫书闭了闭眼,过了半晌,才喃喃开口:“方笙。”

  李观镜道:“这是你欠方家的。”

  谢韫书认命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会去向方神医……”

  李观镜打断道:“但是我没有将此事告诉给方欢。”

  谢韫书抬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转而又抿住唇,恢复了沉默。

  李观镜话音一转,道:“我说思语和侍卫的命不能由你担着,但是说到底,你也逃不开干系,所以我要你跟着方欢学医,去救治众生,将你的命都交给方欢。”

  谢韫书呆了好半晌,才道:“这不是惩罚。”

  “或许罢,但让你去救人,总比让你去死好些。”李观镜耸了耸肩,“你死了又如何?能补偿任何人么?”

  “可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谢韫书摇头,“我对表哥都不曾做到如斯地步。”

  “你不欠李照影,你欠方欢。”李观镜说罢,后退一步,道,“他现在就在我的院子里,我要回去了,如果你做下决定,半柱香之内来兰柯院。”

  谢韫书见李观镜快要出门,起身道:“即便我答应了,你不怕我反悔么?”

  李观镜停住脚步,叹道:“韫书,初次知晓你的名字时,你知道我想到了谁么?”

  “谁?”

  “谢道韫。”

  谢韫书红了眼眶,低声道:“我有何颜面与她相提并论?”

  “你确实经历了很多,但是韫书,你年纪尚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终究会成为怎样一个人,谁也不能下定论。”李观镜说罢,等了一会儿,未见身后再有动静,便不再停留,往兰柯院赶去。

  进书房时,方欢正在看杜浮筠的伤口,见李观镜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话头,杜浮筠将手臂收回袖中,方欢则收起了脉枕。

  李观镜忙道:“你们先问诊!”

  “不必,已经看过了。”方欢说罢,也不提治伤的事,直接道,“李世子,明日我就要带着药童离开长安了,这些时日多谢你照拂,等以后有机会去钱塘,方某再登门拜访。”

  李观镜一阵汗颜:“该是我多番劳烦方神医才是,承蒙你不与我计较,还肯来与我道别——对了,你这次是回崂山还是去钱塘?若是钱塘,不如再等两日,与我父亲他们一道走,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方欢婉拒道:“钱塘药铺有族弟去了,我要去其他地方转上一转,何日去钱塘还未定下。”

  “那就只能静候了。”说到此处,李观镜挠了挠鬓角,斟酌道,“方神医如今可还收弟子?”

  这话问得突兀,方欢有些怔然,问道:“李世子想荐何人?”

  “是家中一个亲戚,从小有些游历山川的想法,又有济世救人的志向,只是不知有没有天分,实在不行,跟着你做个药童也无妨。”

  “方家也收外姓弟子,不过入门要求更严一些。”方欢思考片刻,道,“李世子既说他愿意外出游历,不如这次就让我带着走,以一年为期。一年后,若他果真有天赋,我便收他入门,若确实不适此道,我将他送到钱塘的郡王府,届时仍旧交还给李世子,如何?”

  得到如此情真意切的回答,李观镜心中蓦然涌出一阵罪恶感,于是直接说道:“但是这个人犯过很多错,也伤害过别人。”

  方欢察觉李观镜语气有异,迟疑道:“李世子的这位亲戚是……”

  “谢韫书。”

  出乎意料的是,方欢并不是很抗拒,而是道:“小娘子跟着我,恐怕路上多有不便,我不能时时照看得到。”

  “我知道,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让她再想一想,若是决意要来,则要做好一切准备。”

  “从前与谢小娘子交谈时,我并未听她提起有如此志向。”

  李观镜问道:“若我说她是为了赎罪呢?”

  方欢沉默片刻,道:“那么,我可以带她三年,三年之后,她须得另立牌坊去行医救人,而不是永远跟在我身后打下手。”

  李观镜语塞。

  杜浮筠忽然开口:“我赞同方神医的决定。”

  李观镜奇道:“为何?”

  “若要赎罪,那就是谢小娘子自己的事,她该以自己的名义,而非依附于方家药铺,这条路很难走,若她果真走得通,那也称得上是侠义,若是走不通,也不该由方神医为她兜底。”

  “尤其是……”方欢冷笑一声,垂头一边收药盒,一边道,“即便她配合杀死了尹忘泉,但阿笙之死,她并不无辜,。”

  李观镜被这一句震得回不过神,只得求助地看向杜浮筠,不料后者冲他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道:“方神医明日几时出发?我们去送送你。”

  方欢缓了脸色,背起药盒,道:“不必相送,有缘自会再见,至于你的手……”

  杜浮筠温声道:“无妨。”

  “你看得开是好事,但也要好生养着,否则以后逢阴雨天气,恐怕要多遭些罪。”

  杜浮筠答应下来。

  方欢抱了抱拳,道:“今日就先告辞了。”

  李观镜忙道:“我送方神医!”

  方欢这次没有推辞,由着李观镜陪自己出门,三人到院门口时,前方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单薄的身影,方欢见状,上前几步,并不多言,只道:“走罢。”

  谢韫书抿了抿唇,抬步跟了上去。

  送走他们后,在回书房的路上,李观镜忍不住问道:“方神医早就知道了么?”

  “方才你来之前,我刚好与他谈到谢小娘子,据他所说,早在骊山的时候,谢小娘子就已经与他坦白了。”

  李观镜想起方才谢韫书听到自己提到方欢时露出的神情,这才明白是何含义。

  杜浮筠继续道:“其实谢小娘子能坦白才好,方家虽在江湖,却也有自己的门路,等方神医自己查到了,可就难以收场了。”

  “确实是我心存侥幸,怪道你方才说支持方欢的决定。”说罢,李观镜顿住脚步,一时有些后悔就这样将谢韫书交了出去。



  “放心罢。”杜浮筠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小娘子既有悔过之心,以方欢那心慈手软的性子,不会拿她如何的,倒是她自己要好好想一想三年之后该何去何从,彼时她已经离家许久,若是再选错路,就不会有你们这些好人再帮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