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105章

  回到山阴这天,正值江南过寒衣节,按照习俗,这会儿该准备添置寒衣了,老天爷仿佛也知晓了民间对于这个时节的定义,这几天一直阴云密布,时不时便来一场雨,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天气比前些日子凉了。

  十月初四的清晨,谢翊之备好贡品,独自撑了伞去扫墓,元也则留在崔宅打扫屋子,不管怎么样,总得让这个空置了十几年的房子能重新住人才行。雨天潮气重,不能晒被褥便也罢了,稍稍闷一闷,还会加重家里的霉味,元也一边收拾柜子,一边安慰自己——也不算毫无可取之处,比如昨晚放在庭院中的木桶和盆,现在都已经装满了水,这样就省得他出去担水了。

  等桌椅和柜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肚子也因饥饿而叫嚣起来,元也看向水漏,才发现竟然已过了午时,谢翊之还没有回来。

  外间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依旧阴沉沉的,恐怕这两天都晴不了,这个天不好行路,元也估摸着方笙可能已经来了会稽,便写了一封信带到镇上,托人带去会稽给她,约定天晴后再会合。

  将信送出后,元也买了几个包子,自己叼一个,余下的抱在怀里,一边填肚子,一边往兰渚山上行去。半柱香的功夫后,谢霁和崔清禾的墓碑出现在视野之中,谢翊之坐在旁边的断木上,嘴巴张张合合,正低声说着什么。

  元也停下脚步,打算等谢翊之说完话再过去,不料谢翊之已经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向他挥了挥手,元也便走上前去,道:“早知有这么多话,出门的时候该带点吃的才是。”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久。”谢翊之垂眸一笑,低声道,“也不是很多话,只是有些话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措辞。”

  元也眉头一挑,忽然心虚:“不……不会和我有关罢?”

  谢翊之点了点头,拉着元也站到谢霁的墓碑前,温声道:“阿耶,这就是我的心上人,阿娘知道他的,儿从此不再如断线风筝,你们放心罢。”

  元也早上没有陪着来,就是担心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有负崔娘的嘱托,但此时谢翊之说得如此认真,那些世俗的负担登时烟消云散,元也感觉轻松了许多,思索了片刻后,勇敢地点了点头,道:“谢伯父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翊之,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纸糊的寒衣已经烧尽,谢翊之的话也说完了,他接过馒头,与元也一道下山。两人还没走几步,便见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元也没有拿伞,此时他们俩共撑一把,若是继续往前走,恐怕很快都要被淋湿,在这个时代,染上风寒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是能避则避。

  元也看向谢翊之,见他捧着馒头,却一直没有吃,知道是教养习惯如此,索性道:“我们去木屋等雨停罢,几年没回来,也不知道里面是何光景了。”

  谢翊之一喜,道:“好啊,远么?”

  “不远,几步路的事。溪娘当初选木屋的地址时,就是为了方便照看谢伯父这里。”

  说话间,他们跨过一道小溪,进入竹林之中,这间林子不大,很轻易便看到了边界,而那座阔别已久的木屋,就在竹林那边。

  到了近前,却见院门并未上锁,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谢翊之问道:“这里还有人住?”

  “难道是王叔?”元也推开虚掩着的院门,两人上了台阶,将湿鞋脱在檐下,尔后畅通无阻地进了屋。

  屋里的摆设与元也记忆中一模一样,而且亮堂无尘,元也于是更加肯定:“一定是王叔来了,我还以为他仍旧留在会稽呢。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妻儿不是都在会稽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谢翊之无暇多想,他满心好奇地打量着屋子,一一探寻完,最后进了元也最常呆着的茶室里。

  元也跟着走进,却发现茶室比从前多了些东西,比如他在临安丢失的那把剑,还有他留在会稽王家的医书。

  谢翊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他取下剑,仔细看了看,道:“这是仿制的。”

  “我想也是,我那把早就废了,王叔怎么可能找得到?”元也更加疑惑起来,“他要做什么?”

  谢翊之将剑挂了回去,推测道:“可能是怀念以前的时光?”

  元也不得而知,虽然这里是他的屋子,但此时他也充满了好奇,在书架前翻阅起以前背过的医书来。

  窗外落雨滴答,屋内静谧安和,一晃不知多久,谢翊之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你的棋盘?”

  元也回过头去,发现谢翊之已经吃完了馒头,正看着木榻下镂空的架子上放置的物品,而他指着的确实是元也儿时用过的棋盘,元也便点了点头,笑道:“山上没什么人,王叔嫌弃我棋艺烂,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耐得住寂寞,就这样也能打发一天时间。”

  谢翊之面露神往之色,顿了片刻后,将棋盘取出,道:“来,我陪你玩。”

  元也正想推脱,待看到谢翊之的神色,蓦然心有所感,明白谢翊之其实真正想要陪同的是儿时的自己,不由有些动容,便起身坐到窗边,道:“你知道我棋艺的啊,给师兄一点面子。”

  谢翊之将黑子钵推到元也面前,配合地说道:“你先来,让你四子。”

  元也撇撇嘴,也不谦让,执子便落,两人有来有往,棋局尚未分明,屋外忽然传来了开门声,元也从大窗探头出去,只见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进了院子,身形与王曲很是相似,元也喜道:“王叔!”

  王曲刚看到檐下的鞋子,便听到这一声喊,他惊了惊,待看到元也时,一时竟有些恍惚——那些年也是这样,自己每次从山下归来,总会见到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窗口探出,从稚子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可是他却知道此处早已物是人非。

  元也见王曲愣神,回头看向谢翊之,道:“等等再继续?”

  谢翊之“嗯”了一声,两人一道起身迎到门口,此时王曲已经回过神,他站在台阶下,冷漠地看着元也,问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元也笑意凝住,有些茫然:“什、什么意思?这不是我们的家么?”

  “这是溪娘的家,她已经失踪四年了,临行前说是去寻你,然后便再也没了消息。”王曲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也一样,既然不告而别,那就远远走开,又何必回来?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日子,为何你们要来打乱它?”

  谢翊之道:“我和你说过,他们有自己要做的事。”

  “我自然知道!”王曲猛然提高声音,话语中难掩愤慨,“来便来了,去便去了,我这等奴仆何敢抱怨?”

  谢翊之有些不悦,冷声道:“你既知自己的身份,怎敢这样对自己的主人?”

  王曲看向谢翊之,眯起眼睛,露出凶狠的目光:“不错,我从主姓,是王家的仆从,可你是谁?”

  谢翊之为之一噎。

  “我们今日来是为避雨,不是存心扰你清静。”元也挡到谢翊之面前,垂头看着王曲,见到雨水从斗笠中渗了进去,流在遍布岁月痕迹的脸上,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本心并不愿与王曲争执,便道,“现在雨小了,这便离开。”

  王曲立刻道:“不送!”

  回去的路上,两人俱是沉默不语,待到了山下兰亭,谢翊之缓缓顿住脚步,元也亦停了下来,两人同时开了口——

  “不对。”

  “有问题。”

  谢翊之有些惊讶地抬眸看来,问道:“你也发现了么?”

  元也点了点头:“王叔不该是这样的。当年你刚满月不久,崔姨母带着你来山阴,随从俱是亲信,其中包括王叔,后来崔姨母要查溪娘的身世,也是让王叔去办,再后来更是将照顾溪娘和我的事托付给了他,可见是何其的信任,但他今日却自称从王家主姓,不认你我为主。”

  谢翊之补充道:“而且他保留了那么多与你有关的痕迹,甚至特地去仿造了那把剑,怎么看都不像是怨恨你。”

  说到这里,两人双双陷入疑惑之中。

  “难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了什么事?”元也思索半晌,实在想不明白王曲到底为何这样做,只得道:“算了算了,可能是他一时没想开罢,反正他现在既然住在这里,肯定是离了王家了,我们过两日再来看他,天长日久,不管是什么心结,总归能解得开。”

  “也只能这样了。”谢翊之将手伸出伞外,感受了片刻,道,“雨停了。”

  “那也得撑着伞,不然一阵风过去,我俩准成了落汤鸡。”

  “落汤鸡?”谢翊之很快便想象出那样的场景,笑道,“你这形容倒很是贴切。”

  “哼,师兄我可是活了小两辈子的人,妙语连个珠子算什么稀奇事?”元也勾着谢翊之的肩膀,带着他往山下走,假模假样地抱怨道,“家里已经打扫完一小半了,余下的你可别想当甩手小郎君。娘额冬菜!你真不知道擦柜子有多无聊,又无聊又累,比练功还累!”

  谢翊之温声道:“好,余下的都交给我,你去歇着。”

  元也轻佻一笑:“那不行,我可见不得你受累。”

  谢翊之脸颊微微发烫,想调侃元也只知讨嘴上便宜,却终归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其实也不敢说应该去讨什么实际上的便宜。浦阳江上交心之后,两人并未就此放飞自我,或是因为都是人生中第一遭动心,在去往更亲密方向的路上,他们走得颇为郑重小心,虽然慢一些,不过总是在稳步前行,毕竟最难的那一道门槛已经越过去了,其他的都可以交给时间。

  好在他们俩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相处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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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时间线与第一卷结尾接上,开启兄弟俩的双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