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92章

  在前往元溪隐居的住处前,元也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去灵岩山下的木渎镇里逛了一圈,布匹、米面都买了些,尔后顺着小道上山,快到目的地时,刚过正午。

  元溪通常会在此时离开小院,往山下村落去行医。

  元也在离小院不远的大树下停住脚步,耐心地等了会儿,没想到却见到远处有一名戴着帷帽的人匆匆往山上走来,他连忙屏住呼吸,躲到树洞里,只见此人行走在山路间犹自十分轻松,显然有不逊于自己的轻功。元也看了片刻之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来人身上透着一股熟悉。

  那人到小院门口后,扬声道:“溪娘,该出发了。”

  元也登时呆住,不可置信地伸出脑袋,见那人摘下帷帽,一边扇风一边叉腰看了看小院四周,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来。

  竟是阮归趣!

  元也见阮归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转来,连忙又缩回了洞里,只听见那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便响起了元溪稍显冷淡的声音:“阮大哥,我自己可以的。”

  阮归趣话语中带着笑意:“啊呀,这白日这么长,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提药箱,权当活动筋骨了,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给人看病的!”

  元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多谢了,你可吃过午食了?”

  “吃过……了一点点!还可以再吃!”

  “灶上还有些热粽子,我去给你拿一些。”

  阮归趣连忙道:“一个就行了!刚好路上吃完,去山下洗手。”

  “好。”

  元也又等了一会儿,听着元溪最后关上院门,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元也的视野中,并肩往山下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树荫茂密的小路尽头。元也站起身,提着东西走到院门口,山间人少,所以元溪并没有落锁,元也直接推门进去,发现这里与去年有了些不同,左侧多了一片葡萄架,右侧则多了一块大青石,石头上晾晒着粽叶,想来是准备留存到秋冬再用。

  葡萄架和青石都不是元溪能够独自添置的物件,这些可能是阮归趣带来的变化。若元溪果真能从过往走出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希望阮归趣的锲而不舍,最终能够打动她。

  元也感慨了一瞬,便收回目光,进到屋里,将布放到柜子上,米面则堆在灶边。屋子不大,不过被元溪收拾得很干净,元也四处看了一眼,没找到自己能帮上的地方,便进了后院,那里有一座坟茔,葬着蓝田。元也上前去拜了拜,转身欲走时,想到最近的事,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墓碑,轻声道:“蓝叔叔,当初你来钱塘,是为了给我送药方么?”

  墓碑自然不会回答。

  “我可能快要成功了,只是……承你太多情,却不知该如何报答。我以前不相信鬼神之说,现在倒希望能有轮回转世,这样或许到了下辈子,我能还掉这份恩情。”元也叹息一声,端端正正地冲着墓碑磕了一个头,尔后起身进屋。

  初夏午后的日头大,山间翠绿耀眼,因此进屋后,视野忽然变暗,眼前便出现了好几个大黑斑,元也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再看向前方,发现其中一个大黑斑变成了一个人——

  元溪不知何时竟回来了。

  元也呼吸一窒,转身便准备往后院逃。

  元溪喝道:“站住!”

  元也身形一僵,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而就在这片刻功夫,元溪已经提着裙子上了台阶,她一把抓住元也的胳膊,做完这些,她自己倒先发起怔来,似乎对自己下意识的行为也有些惊讶,。

  元也见躲不过,轻呼一口气,转过身,笑道:“溪娘,别来无恙。”

  元溪松了手,抬头看向元也,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脸瘦了,也稍稍黑了一些,外貌整体变化不大,不过给人的感觉却与四年前大不一样——四年前的元也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让人想要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可是现在的元也沉稳了许多,神色舒朗,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元溪迟疑道:“你……”

  你都经历了什么?

  阮归趣在葡萄架下站着,他听着屋内的动静,一时不知自己告诉元溪有人来,到底是对是错。

  屋内的两人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家人,此时却相对无言,元溪看了看柜子上的布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几年……都是你罢?”

  “唔……就是顺道来看看,也不知你缺什么。”元也垂头看着脚尖,无所谓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只是养育之恩不可不报,你若不喜,我以后不会再来扰你清静。”

  元溪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进了厨房,端出一盘粽子来,她看了元也一眼,温声道:“午饭还没吃罢?别傻站着了,粽子还是热的。”元溪放下盘子,见元也一脸惊讶,微微一笑,补充道,“是你最爱的咸肉馅,来尝尝罢。”说罢,也不等元也回应,又往厨房去了。

  元也愣愣地挪步,来到了桌边,浓郁的粽香扑鼻而来,是非常、非常久违的感觉。

  元溪再次走出的时候,发现元也呆呆地坐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想起钱塘诀别时说过的话,悔意再次涌上心头,她抿了抿唇,很快地掩饰掉自己的情绪,将小酒瓶放到桌上,道:“虽说端午已过,但你在外奔波,想必不会正经过节,这是菖蒲酒,你如今是大人了,便喝一杯罢。”

  元也醒过神,他不明白元溪是何意,抬头直视她,问道:“你不是恨我么?”

  元溪坐下来,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就在元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反问道:“我该恨你么?”

  元也点头:“该。”

  “若是真的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察觉不到追踪,是因为我始终有门户之见,所以未对你倾囊相授,从头到尾,我始终在犹豫之中,始终遮遮掩掩——” 元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妹妹有句话是对的,我不是个果断的人,甚至是个懦夫,所以蓝大哥去世的时候,我不敢面对,甚至迁怒于你——清儿比我更适合掌权。”

  “不是的!”元也下意识否决,说出了王翊之安慰自己的话,“不是你的错,别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元溪别过头,抹去了脸上的泪,道:“不说这些了。”

  元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想了想,从怀里取出木盒,道:“这是元清留下来的东西,我想,应该交给你。”

  元溪打开木盒,看到飞出的金蝶,不免有些惊讶,问道:“她交给你的?你……你现在是金蝶的主人?”

  “算不上主人,我只是按照册子的记录喂养它而已,你说过,金蝶是元家掌门人所有,元清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元家还有哪些人,所以还是给你罢。”

  元溪有些呆愣地看着金蝶,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到头来,竟是她首先看开了,不再追求血缘么……”说到此处,元溪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盒子,将它推回到元也面前,道,“元清既选择了你,你便继承下罢。”

  “可是,这金蝶对你们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国法严明,而且只会越来越完善,江湖非法外之地,蓝元两家的没落是大势所趋,因此你不必为家主之名所累,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便是——至于元家的本领,我会收徒,不再着眼于家族,而是以师徒的形式传承下去,从此以后,不再有元家家主,也就不需金蝶了。”

  元也总感觉这样有些草率,但是元溪的话却也在理,他只得将盒子收回。

  “你先吃罢。”元溪说罢,起身走到门口,道,“阮大哥,今日不能去了,劳你走这一趟。”

  “师父在外面?”元也连忙起身。

  阮归趣走到了门口,冲元也挥了挥手,道:“小子,我就住在山下。”

  元也笑着点头应声。

  阮归趣走后,元溪去前院翻晒粽叶,等元也吃饱喝足,她才重新回到桌边,正色道:“我其实等了你很久。”

  元也看元溪的神色,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不禁坐直了身子,按捺住心慌,道:“你有话要与我说?”

  “嗯。”这件事在元溪的脑海中盘桓很久了,所以元溪直接说道,“你方才说要报恩,那好,我现在就给你报恩的机会——帮我去做一件事。”

  元也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元溪见他答应得干脆,叹息一声,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要求——这次下山之后,你不要再来这里。”

  元也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怪你。”元溪看向窗外的绿荫,神色淡然,“只是你有向往的生活,我一直知道,而我……我也有自己想要的平静。所有的故人,我都不想再见,包括清禾,也是因此,我才要将那件事托付给你。这句话,也劳你带给你师父,让他不要再来了。”

  元也有些委屈,他强忍着眼泪,追问道:“我们也不会打扰你,为何你非要这样?”

  “你们一来,我就会有牵挂,可是余下的日子,我只想陪着蓝大哥,与你们相关的一切,我都不愿再去想了。”元溪看向元也,恳切道,“这不是怪你们,而是请求你们成全我”

  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元也连忙用袖子抹去,憋了半天,赌气道:“我可以答应帮你办那件事,但是师父那边,你还是自己去说罢!他追寻这么多年,难道不配你亲自解释一句么?”

  元溪怔住,过了半晌,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无论如何,我该亲自去和阮大哥说。”说完这话,一时未见回应,元溪抬头看去,见元也正无声地掉眼泪,登时心里一软,笑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呢?小时候练功受伤,也没见你哭过。”

  元也眼泪越发停不住,抽噎道:“你是我的家人,我……我从此再不能见你,难道不能哭么?”

  元溪红了眼眶,却不肯松口,

  元也抽了半晌,情绪渐渐稳了下来,最后长呼一口气,道:“蓝叔叔不会希望你这样,当初在浔阳,他以为我是你的孩子,以为你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他很欣慰。”

  元溪果断道:“可是我不喜欢,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元也被噎住,无法反驳。

  元溪见元也还在苦思冥想,试图说服自己,便道:“别再来找我,否则我会搬到一个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元也气馁地垂下头:“我不来,那你要答应我,不搬走。”

  “好……”元溪轻轻拍拍元也的肩膀,道,“阿也,忘记我们罢,去追寻自己的梦,自由自在地飞,好么?”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怅惘,“希望我们这一代的悲剧,不要发生在你们身上,你和翊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快活地过一生。”

  元也不由动容,道:“溪娘……”

  “现在开始说那件事罢。”元溪打断他,道: “我需要你替我守在清禾身边。”

  “崔姨母?她如今已经好多了!”

  “我知道,我去看望过她。”元溪叹息一声,道,“清禾的病好了,却反倒陷入了犹豫之中,既不能下定决心放下仇恨,又不愿立即动手,如此犹豫不决,我担心她最终会和我一样,落到最坏的下场——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一定要救下她和翊之。”

  “翊之?和他也有关么?”元也蓦然想起前事,试探道,“难道是翊之的身份有问题?”

  元溪瞪大眼睛:“你如何知晓?”

  “娘额冬菜……”元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一时惊愕不已,缓了片刻,才解释道,“之前在钱塘,我听方家人说翊之与武康谢氏的一个人很像,那人名叫谢皎。”

  “我不知谁是谢皎,不过若果真如方家人所说,这个秘密恐怕迟早会暴露!”元溪见元也一脸疑惑,点了点头,道,“确与谢家有关,只是……只是我也不曾见过那个人……”说到此处,元溪面露哀色,起身走到后门,她扶着门框,看着蓝田的墓碑,一时百感交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还记得每年清明和中元,我都会去哪里么?”

  “兰渚山,怎么了?”

  “是啊,兰渚山……因为他早已逝去,在翊之出生之前,便离开了。”元溪拭了拭泪,道,“他叫谢霁,被葬在兰渚山上,崔氏庄子……是他送给清禾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