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60章

  元清外表看起来没受一点伤,实际却是筋脉尽毁,十几年的武艺消失殆尽。在这般疼痛之下,她甚至以为自己变成了残废,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溃败,让她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是她第一次见蓝田。

  在这个世间,有些人总是格外受上苍眷顾,明明是血亲,可是父母偏要给其中一个最好的,另一个只能拥有剩下的那丁点好处,容貌如是,家传的天赋亦如是,甚至到了最后,最好的姻缘,也要给那位天之骄子。

  元溪是天之骄子,蓝田眼中合该只有她。若是蓝田不曾对自己产生展露怜悯关怀,元清是不会动那般心思的,她早已认命,习惯于独自在丹房发着呆,并不对长辈和未来抱有任何期望。可是蓝田到底是打破了这般平静,他推开了丹房的门,也推开了元清的心。

  元氏没落已久,蓝元两家婚事一经定下,蓝田便亲自来姑苏将元氏姐妹接到了浔阳照顾,元清的婚事将来也是由蓝家帮忙张罗,这是两家商量好的,元清一早也知道。若是元清没有爱上蓝田,那么对她来说,去浔阳本是一件好事。但事无如果,二八年华的元清既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到浔阳后,蓝氏家主蓝旬很快便发现了她对蓝田的心思,就在元清惶然之时,蓝旬告诉她,她是有希望的。

  “就看你能下多大的决心了。”蓝旬如此说道。

  元清果断道:“哪怕让我付出性命!”

  蓝旬和善地笑道:“你性命都没了,还怎么实现心愿?”

  元清怔住。

  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袖子略抖了抖,便有一个药瓶出现在蓝旬的手心,元清目光落在药瓶上,听蓝旬道:“带着它去长安,事成之后,你便可嫁予我儿。”

  元清虽不谙世事,却也知道蓝旬这样说,定是要自己给长安的一位倒霉鬼下毒,这毒自然见血封喉,那倒霉鬼十有八九是贵人。

  “话未道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蓝旬淡淡道。

  元清抿了抿唇,果断抓起药瓶,抬头道:“要给谁喂下,蓝伯伯吩咐便是!”

  蓝旬轻声道:“秦王。”

  “拜见殿下!”众人齐拜,声音在潮湿阴暗的地下石牢里回响,将元清惊醒了过来,她这才想起,距离自己离开浔阳已经有三个月了,她失败了,还被秦王擒住,押在这地牢里日夜折磨,但是她不能说出幕后之人,否则不论别人如何,蓝田必然要被牵连!

  可是这些人为何要称呼“殿下”?莫非这次来的人不是秦王,而是太子殿下?元清睁开疲乏的双眼,待看到眼前的人时,她一时有些怔愣——眼前的人就是秦王,可是他的穿着却与前几次不大一样,难道……

  来人道:“很惊讶么?若不是你露出行迹,或许我不会被逼着做下这些,如今也就不会是太子了,说起来,我一时也不知该谢你,还是该罚你。”

  元清颤声问道:“何意?”

  “你既不知,我便不赏也不罚,你安心回自家主子那里去罢。”

  元清只当这人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却不想她真的被释放了,那些人将她扔在了长安城外,便扬长而去。元清身无分文,又遍身是伤,一路行乞回到浔阳,花费了整整四个月,从夏初走到了夏末。这一路上,元清终于知道自己被关押时,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宫里一朝变天,原来的太子一家都死了,自己则被封作隐太子,秦王入主东宫,变成了她见到的“太子殿下”,几日之后,圣人禅位,太子登基,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朝廷改天换日。

  至此,元清也琢磨明白了,蓝旬让自己去杀秦王,十有八九是隐太子示意,自己失败了,给了秦王理由,于是发生了后面那么多事。眼下无论是对隐太子还是当今圣人,元清都不再有用,圣人懒得处置,亦或者是为了跟着元清找到幕后之人,总之元清就这样被放了出去。

  元清原想着自己若是直接回去,会给蓝家带来麻烦,但当她在路上受尽欺辱后,她渐渐意识到,如果就这样远远躲开,所有的牺牲都不再有意义,唯有回到浔阳,方能给自己争来一线生机,若她能狠得下心,她想要的终将都会到手!

  到浔阳县城外,元清被守卫拦住,众人见她衣衫褴褛,无人肯帮忙。在城外的几天,时不时有乞儿上来欺辱,此事不是她

 

第一回遇见,初时她是羞愤欲死,若不是为了心中那一点希望,她断然坚持不了回来的,可是如今眼见着城门就在前方,她却怎么也进不去!如此再三思量后,元清索性破罐子破摔,在护城河里洗净了身子,投入附近一家鳏夫家中,一连过去好几天,那鳏夫食饱餍足,这才勉强同意帮她递信给蓝府。

  四个月的煎熬,让元清学会了隐藏心中的恨意,她带着笑意送鳏夫出门,由着他临走前对她上下其手,待家中只有她一人后,她找出鳏夫前两天买来的鼠药,全部倒进了锅中的剩粥里。

  蓝家的马车很快赶了过来,元溪如约孤身前来,她刚下马车,便见到了身着破衣的妹妹,一把抱住元清,哭道:“这半年多你去哪里了?我快要担心死了!”

  元清无动于衷地站了片刻,在元溪的哭声中,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只是她闻着元溪身上精心调配的熏香,面颊靠在昂贵的丝绸织衣上,心不由得冷了下来,她拍了拍元溪的背,道:“我好累,快带我回去罢。”

  元溪连忙放开元清,待她细细打量一番后,眉头忍不住皱起,她将元清带到一边,悄声问道:“这个人可欺负你了?”

  元清心中杀意一闪而过,面上一贯冷静,问道:“姐姐怎么这么说?”

  “他……”元溪有些迟疑,声音放得更低,“他在路上说了些孟浪的话,我试探过他的身手,没有武艺傍身,想必是打不过你的,可现在见你如此虚弱,还是担心你吃亏,因此有此一问。”

  “若他说的是真的,姐姐要如何呢?”

  “自是要他不得好死!”元溪虽心地善良,但江湖儿女快意恩仇,面对仇家,她也不会手软。

  元清垂眸笑了笑,柔声道:“有姐姐这句话,我这几个月吃的苦尽可消解了。不过姐姐放心,他是个好人,不曾为难我,只是鳏夫独处久了,心里难免生出些幻念来,我们给他些银钱,让他莫要因此胡说便罢。”

  元溪松了口气,揉了揉元清的头发,道:“你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钱已经给过了,我们现在回去罢。”

  临行前,元清来到鳏夫面前,好声道:“多谢大哥收留,小女无以为报,在厨房里煮了些热粥,大哥奔波一日,还请早早用饭歇息,小女过几日再来看望你。”

  那鳏夫只以为自己让元清食髓知味,心中甚是得意,元清既如此识相,钱又给的到位,鳏夫自然不再多说什么让元清难堪的话,热情地送走蓝家马车后,回屋一看,果然见灶上冒着热气,他脑中筹划着下回来该让元清再给自己些银钱,一边盛上一碗热粥,呼啦啦一口全喝了下去。

  进城后,元溪没有急着回蓝家,而是先带着元清去客栈,在妹妹洗澡的时候,元溪遣下人去买了几件成衣和首饰,如此一顿收拾之后,元清回到蓝家时,除了整个人干瘦了不少,与昔日并无太大分别。

  元清看着张灯结彩的蓝府,却有些不熟悉了,她站在门口,呆呆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溪赧然道:“莫要在这里问了,我回头再与你细说。”

  元清看着姐姐的模样,哪里还猜不出真相?她静静看了元溪片刻,换了笑脸,问道:“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啊?”

  “三天后……”元溪是希望将喜事与元清分享的,可是现在元清如此虚弱,她更想知道元清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方才在路上时,她曾问过元清这半年里的去向,可是元清怎么也不肯说,元溪不敢逼得太紧,但她已经确认元清必然是受了一番苦。

  “我知道了,恭喜姐姐啦。”元清说罢,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到了晚间,元溪想留下来陪元清,元清只觉得姐姐是在惺惺作态,十分果断地拒绝了元溪。

  元清回来的消息其实一早就传到了蓝旬耳中,蓝家掌门人自然十分沉得住气,等到了元清支开元溪后,才遣人来叫她过去。

  蓝旬选择会面的地点在后院小亭子里,四处无人,仆人领来元清后,便退远了,只留下两人对峙。

  元清微微一笑,暗道自己什么都忍过来了,眼下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她昂起头,踱步来到了蓝旬的面前。

  蓝旬看着元清这副模样,冷笑一声,道:“若是不知情的人,还当你是完成任务了。”

  元清坐到蓝旬对面,并不生气,而是恭声道:“公耶说的是什么话?天命不可违,儿媳已然尽力,这次回来,是请公耶兑现诺言。”

  “你这是疯了?”蓝旬眯起眼睛,低声喝道,“你回这里,是想害死我们所有人?想叫我认下你,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也没疯,我知道圣人会派探子跟着我。”元清扬起下巴,傲然道,“但是圣人不会杀我,因为圣人的目的是要找到幕后之人。公耶弃我于不顾,可是我却不能自暴自弃,公耶以为这几个月我只用来赶路了?那可就大错特错,儿媳这一路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天下人都以为是隐太子在宫门前谋害圣人,圣人无奈反杀,实则却恰恰相反,是圣人先下手为强!这几个月,我在各处安置了传播消息的人,牵制住圣人的探子,也让他们知晓我并非是当初的草包!当然了,圣人确实通过我找到了蓝家,但是公耶莫怕,只要有我在,圣人不会灭了蓝家,否则我的人就会将真相公布于众。”

  蓝旬阴沉地盯着元清,没有说话。

  元清说到此处,偏过头来看蓝旬,笑道:“因此我想,公耶也不会杀我,还要满足我的愿望,否则我哪天一个不小心就将圣人的秘密说出去了,届时圣人没了顾忌,蓝家一介江湖门派,怎么与朝廷争锋呢?”

  蓝旬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元清一派恭敬:“儿媳怎敢?”

  “儿媳?我何德何能,怎么敢认下你做儿媳?你可莫怪我偏心,只是明明是一家子长大的姐妹,你阿姊心性天赋却比你强百倍,我若舍溪儿来选你,莫说我儿不应,便是外人看,也会觉得我是瞎了眼。”

  “公耶又错了,若姐姐嫁给了蓝大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元清咬牙忍住心中的怒火,复又换上笑脸,道,“蓝大哥和姐姐都是心慈手软的人,我元家有心善的资本,因为我们只配解药,可你蓝家世代制毒,掌门人若是个良善之辈,岂不是任人宰割?”

  蓝旬不语。

  元清只道他被自己说服了,继续道:“此事我虽有自己的心思,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保全大家,难道我生来便是恶么?我若是拥有姐姐的一切,我也能干净得如同水中白莲!可是公耶想一想,姐姐她有为了蓝家奋不顾身的决心么?”

  蓝旬“嗯”了一声,道:“这点是你在理。”

  元清心中一喜。

  蓝旬却继续道:“蓝家如今大不如前,未尝不是因我整日里只知算计谋划,先祖之业不能在我手中衰落,蓝田和溪儿心胸宽广,他们掌家之后,或可扭转蓝家在江湖中的名声。”

  元清笑不出来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选姐姐?”

  “你若真心想服侍蓝田,我也能让你过门,不过你不能掌家。”

  “你是叫我做妾?”

  蓝旬淡淡道:“其实我不建议你自降身段来做妾,因为蓝田的心中只有溪儿,想必你也是看得清的。”

  元清愣愣地看着亭外月影,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明白了。”

  “你想明白就好,总之留在蓝家,我也不会亏待你。”蓝旬站起身,轻轻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亭子。

  元清看着蓝旬远去,忽地一笑,喃喃自语道:“你要逼我,可就别怪我了!”

  次日清晨,元溪带着元清离开蓝家,住进浔阳县城里最大的客栈,这家客栈被蓝家整整包了半个月,用作元溪出嫁前的居所,此时住满了吴县来的元家亲属。

  元溪出嫁前一晚,元清抱着铺盖来到她的房间,道:“姐姐,我想最后陪你一晚。”

  “你便是不说,我也要将你喊来呢。”元溪示意下人帮元清铺床,她则满脸喜色地带着元清去梳妆台,问道,“你来看看,我戴哪个好看?”

  元清认真挑选了一套首饰,道:“我喜欢这个。”

  “那就这个!”元溪小心地将首饰放进盒子里,一抬头,却见镜子里的元清正怔怔看着自己,她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问道,“怎么了?”

  元清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想着过了明日,我们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心中略略有些遗憾。”

  “傻孩子,不管嫁不嫁人,我都是你的姐姐啊。”元溪起身抱住元清,温声道,“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永远都不会变的。”

  “嗯,我也永远都会记得,你是我的姐姐。”元清也抱住了元溪。

  次日傍晚,迎亲队伍来到客栈前,新妇以团扇遮面,两颊是垂落的珠帘,若隐若现之间,众人只知她粉面朱唇,却见不到真实相貌,只见新妇从门前的毡褥上走过,进了婚车之中。

  蓝元两家的婚事终于落下帷幕,这是江湖人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