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夜带刀>第57章

  有了本地人的带领,李观镜前进的路变得更加顺遂,他们到达沈家村界碑处时,村里犹自有炊烟升起。李观镜在马上沉思了片刻,回头看了看,在两队侍卫中各挑了两人,再加上陈珂一道进村,其余人守在村口。

  江南水多,沈家村村口一条小河,村里还有几处池塘,农户多是零零落落地散在池塘边。李观镜站在坡上看了一圈后,选择房屋较为破落的一处寻去,待五人到了土墙前,却接连几家扑了个空,到最后一家时,终于见到鸡圈旁的土灶边坐着一个正在吃饭的白发老者。

  陈珂上前道:“丈人,你家中其他人呢?”

  老者缓缓回过身来,瞥了眼院外几位的穿着,将碗筷放在灶台上,带着极大的不乐意站起身,快速说了一句话。

  李观镜有些茫然地看向本地的侍卫,那侍卫道:“说是去地主家帮工了。”

  “现在不是秋收时节么?为何不去地里做活?”

  老者又说了一句,侍卫翻译道:“他说家中男丁死了,无人能做农活,儿媳只得去地主家。”

  李观镜从怀中取出纸展开,向老者问道:“你儿子在其中么?”

  老者摆了摆手,咕咙了一句,这句李观镜倒是听明白了,他是在说:“不认得字。”

  李观镜便依次往下念,念到第一个名字,老者指了指隔壁那户人家,念到第二个,他又指了附近的人家,如此再三,待到第五个名字时,老者动作停住,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李观镜,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李观镜一行人的眼神中既有憎恶又有惧怕,他连连摆手,急着就要往屋里躲。

  陈珂忙撑着篱笆跳进院子,一把拉住了老者,道:“你躲什么?我家官人从长安来,长安!天子脚下!你若有冤,此刻尽管道来!”

  老者剧烈地挣扎着,李观镜不由皱起眉头,担心陈珂一个不注意伤到老者,便道:“放开他罢,我们去别家问问。”

  听到这句话,老者忽然不挣扎了,向着李观镜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侍卫解释道:“他说别去问了,官人莫要多……多……”

  李观镜替他说:“多管闲事?”

  侍卫点了点头,继续道:“丈人似乎觉得世子管这件事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李观镜垂头看着手上的名录,十分不甘心就此白跑一趟,略加思索后,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宝,向老者道:“我就问几句,你答完我便走,这锭银子也归你,如何?”

  老者看着银元宝,变得迟疑起来。

  身边的侍卫纠结了片刻,还是劝道:“世子,他一介庄稼汉,若是蓦然用银元宝去换碎银,恐怕会惹人注目。”

  李观镜一惊,忙道:“你说的是!只是我身上碎银不多,你们可带了?”

  几名侍卫并陈珂一道将身上的碎银和铜钱都掏了出来,老者方才看到银钱已然是心动不已,此时听到他们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不由得更加动摇,在几人凑钱的功夫,他终于下定决心,于是用蹩脚的官话道:“进来罢!”

  李观镜大喜,连忙带着众人进了院子。

  土屋矮**仄,李观镜只能带着那个翻译的侍卫进去,三人在屋中坐定之后,老者犹豫了片刻,起身摸向水壶,李观镜道:“不必,我们很快就走。”

  老者便坐了回去,抬了抬手,示意李观镜发问。

  李观镜道:“方才我说的五人,还有没有念到的两人,都是前些日子在江南河工事上去世的沈家村村民,丈人都是认得的罢?”

  老者摇了摇头,道:“不是七人,是十七人!”

  李观镜愣住,问侍卫:“你没听错?”

  侍卫道:“没有,他确实说的是十七人。”

  也就是说,那份名录里面人名是不全的。李观镜惊愕地看着手中的纸,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另外十人也住在附近?”

  老者点头。

  “县衙赔付的钱可拿到了?”

  老者摇头。

  李观镜闭了闭眼,继续问道:“工钱呢?”

  老者继续摇头。

  在这种时候,李观镜不得不优先为官府说话,于是安抚道:“毕竟是工事上出的意外,县衙一时也没做好安排,再过些时日,银钱定然会送来的。”

  老者借着微弱的天光打量了李观镜片刻,然后摇了摇头,道:“不是意外。”

  李观镜再次惊住,这次侍卫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道:“为何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老者麻木地摇着头,重复了一句后,低声道,“他们……拖着不给钱,拖了好久了,因为修工事耽误了农忙,地主家的租子交不上去,十七个傻娃娃约好了一同去要钱,去了……就再也没回来,大家都说是意外,可是老朽知道,不是意外……”

  李观镜看着老者抬起皱巴巴的手抹去脸上泪水,身上一阵一阵发凉,他缓了好一会儿,向侍卫道:“你出去守着。”

  侍卫一愣,问道:“世子能听懂么?”

  李观镜淡淡道:“我不打算问了,你先出去罢。”

  侍卫依言走了出去。

  李观镜站在门边,示意外面几个人站得远些,尔后回过身向老者道:“他们是不是留了什么东西?”

  老者颤巍巍地看着李观镜。

  李观镜认真道:“我需要证据,否则无法为他们伸冤,你若不信我,难道要去长安敲登闻鼓么?”

  老者也不知什么是登闻鼓,他原先是想着去钱塘找刺史的,可是眼前这个年轻官人的眼神十分干净坦荡,衣料一看就不是凡品,连地主都穿不起这样的衣料,他说自己是长安来的,或许真的是长安来的,也许老天有眼,看不惯这样的冤案,因此让此人从天而降,来听一听自己的冤屈。老者想通这一层,起身去了里间,李观镜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之后,老者回了堂屋,手中拿着一叠粗纸,粗纸上有红色笔记渗透,如同血书一般。

  或许这就是血书。

  李观镜接过纸,展开看去,见其中果然是以血迹写下的陈情,后面签了十七个名字,其中七人正在名单之中。李观镜压抑住心中的震撼,小心地将纸折好,慎重放入怀中,然后将攒出来的碎银和铜钱一并放入钱袋中,交给了老者。

  老者接过钱,没再说话,只默默送李观镜出门。

  临行前,李观镜忍不住问道:“那些人如今埋在何处?这几日刚好是寒衣节,我想去祭拜一二。”

  老者摇头,道:“没还给我们。”

  李观镜气得笑出声,过了片刻,方咬牙道:“你放心,我会送他们回来的。”

  老者静静地看着李观镜,蓦然跪了下去,在李观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重重给李观镜磕了三个头。

  李观镜带着这无比恶劣的情绪回到了城里,临进家门前,才堪堪忍了下来,他回头看向随自己进村的几个人。

  那几人被李观镜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世子放心!”

  李观镜“嗯”了一声,道:“若是我听到任何风声,唯你们是问!”

  几人顺从地垂首,那名负责翻译的侍卫更加惶然,直后悔当时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如今这事好像关系不小,谁要是说出去,李观镜第一个肯定怀疑自己,想到此处之后,他更加忐忑,严严地闭着嘴,不肯轻易说出一个字来。

  李观镜见震慑到位,跳下马,将鞭子扔给陈珂,大踏步地进了府。

  高杰迎面而来,却见李观镜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颇有一种气势汹汹之感,他不敢靠近,见后面侍卫跟了进来,正待要问,那些侍卫却如避蛇蝎一般,一股脑全跑了,高杰心中不解,但是眼前有陈珂皱眉看着自己,也不敢多问,只道:“世子看着心情不好,可是你们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遇见了一条毒蛇,险些咬到世子。”陈珂说罢,冲高杰点了点头,也自进了院子。

  高杰领会到“毒蛇”必然不是真的蛇,而是在影射什么,但是现在李观镜这个模样,高杰便不打算细问,只去侍卫所确定与自己无关,也就作罢了。

  李观镜却不能轻易放下,这份血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连水都喝不下,可是为大局所想,他又知道现在不是捅破这一切的时候。到了晚间,李观镜单独进了卫若风的房间,将血书放到了他的案头,然后在卫若风疑惑的目光下,将此事原委说了出来。

  卫若风的惊讶丝毫不亚于李观镜,他怔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拍桌道:“竟有如此草菅人命的事!他们眼中可还有王法?!”

  “我怀疑他们是挑选着签了合约,不知还有多少工人连合约都没有呢。”李观镜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道:“郎中写封奏折上报朝廷罢,此事已经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外了。”

  卫若风闻言,心中火气熄了不少,他权衡再三,向李观镜道:“这事直接绕过刺史的话,有些不妥。这样罢,趁这两日无事,我跑一次钱塘,好歹去刺史面前试探一二,若他早知此事,那就不必指望了,我直接奏报圣人!”

  李观镜心中一松,道:“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最好!”

  卫若风轻叹一声,忧心忡忡地看向李观镜,道:“如此一来,你去会稽恐怕更加不安全了,要不就别去了罢?”

  “无事,我带上侍卫。而且……其实在府里和去会稽区别不大。”李观镜也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这与我想象中的差事差的太远了。”

  卫若风拍了拍李观镜的肩膀,道:“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何况涉及如此大的利益。不过你也不必沮丧,不会处处都是如此情境的。眼下虽有黑暗,但正直之士却也不少,有你我在,此案不会就这样过去。”

  李观镜看着卫若风,过了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希望如此。”

  卫若风瞥向水漏,道:“此事你先别操心了,明日要启程去山阴,现在快回去歇息罢。”

  李观镜今天奔波一天,其实早就有些疲乏,而且后面确实还有一堆事等着他,这时候养足精神才是大事,他听从卫若风的建议,告辞离去。

  卫若风借着烛火又看了一遍血书,面上不复方才劝说李观镜时的轻松,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起身将血书锁进行李最底下一层,尔后吹灭烛火,自去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