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许秋风早>第五十四章 淝水

  翌日清晨,苻坚与苻融便携手共往寿春城头远望。十一月的淮南不同于北方的冷,那股沁入骨髓的阴冷让人即使穿着棉衣锦袍也觉得难抵寒意,城头上的风格外的大,苻融的脸被刺的生疼,时不时还要用手暖一下脸上的伤痕。

  寒风吹动,不远处八公山上凋零的枯草也随风飘摇,苻坚远望着对岸晋军井然有序地陈着队列,倏忽间不知是被冷到了还是心生畏惧,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那山上,难不成还埋伏着晋军?”苻坚握着苻融的手急切地问道。

  苻融定眼看了许久,清晨的云雾尚缭绕在山间,他也看不清对岸的情状:“陛下,即使有,我们这数十万大军以及陛下尚在项城留守的戍卒也是远超他们的。”

  苻坚这才犹犹豫豫地点了头:“这里风冷,我们还是先下去吧,看看我们这边整合的如何了。”

  两人回头看向寿春城内的秦军,大抵是经过了连日的征伐与赶路,虽然也是按部就班地在集合,但和晋军相比总是差一分活力。不过满眼黑压压一片看过去,即使毫无生机,气势也是摆在面前不容小觑的。

  “博休。”苻坚紧紧握住了苻融的双手,眸子直愣愣同苻融的眸子对上,“此战就依仗你了。”

  苻融颔首以回应苻坚:“臣弟一定不负皇兄所望。”

  苻坚满意的点点头,松开了手,苻融就像一只轻盈的兔子一般迅速从城墙上跑了下去,流利地翻身上马,一溜烟地窜进了大军之中,苻坚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松下了一口气。

  苻坚晨起的时候并没有叫醒张夫人,待到两军已经预备交战隔水喊话的时候,营帐外连绵不绝的喧闹声才把张夫人和王睆惊醒,一番梳妆过后,王睆扶着张夫人去大帐之中寻苻坚的身影时,这才发现秦军已经列阵河畔,兵戟高举,准备拼个你死我活了。

  “爱妃,你看着阵势。”苻坚幽幽地从帐中走了出来,指向战场的方向,“博休举着大秦的旗帜立在那呢!”

  其实张夫人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看战场,苻坚说道苻融站在那的时候,王睆却是恨不得登上城墙把他看个清楚,她探头探脑地跟在张夫人身后,苻坚看到他的模样竟笑道:“爱妃的宫女倒是比爱妃积极,怕是想等着回去以后你给她赐一个英勇的将士吧。”

  张夫人尴尬地回应一笑:“陛下说笑了,她……”

  苻坚伸手抚住她的嘴:“好了,别说了,朕都答应。今日大军都去了战场,博休与张蚝也不再,朕私自前来也不方便露面,倒是做了回缩头乌龟,只能在这帐里等着消息了。”苻坚拦着她进了帐中,“起来还未吃过吧,朕这还有不少南方的糕点,你先用吧。”

  王睆撇撇嘴跟着他们进了帐,果然容貌可以用面纱遮盖,但是迫切思念的眼神却是掩盖不住的,连苻坚都能看出她像是有心上人在战场之中一样……只不过,不是像有,而是的确有。

  过了不一会,苻融就派人传了消息来,晋人以为两军逼近河水,互不得渡,不如都列阵平地再打,问陛下意如何。苻坚思忖片刻,忽然面露笑意,答道:“你同阳平公说,不如佯退,待到晋军半渡时……”

  下人即刻会了意,转身出帐奔向苻融处。苻坚顿觉自己这个决策万无一失必胜无疑,笑着将身侧的张夫人揽过:“爱妃,朕此意如何?”

  张夫人莞尔一笑:“军国大事,陛下决意,妾不敢多言。”

  苻坚倒也不怪罪她的糖塞之词,一心只同她举茶对饮,营帐内的炭火烧的很足,只要呆在室内,便只能听到骇人的大风将帐子吹得呼呼作响之声,丝毫不觉半分寒意。

  “南方的冬天到底不如北方爽快,即使打成这样了,朕还是觉得长安最好。”苻坚把茶做酒来喝,营造出一份醉意。

  苻坚与张夫人伴着外面喊杀喊打的声音一同食过午饭,甚至准备休息片刻时,竟不知道何处传来了阵阵男子的哭声,诡异的很,苻坚恍惚间觉得有些不妙,抓起剑就准备出门远望一下战况,没想外面火急火燎闯来几个盔甲都穿地七零八落的士卒,哭丧着脸迎面撞上了苻坚。

  “怎么回事?”苻坚恼怒的侧身闪开,怒问道。

  “陛下,出大事了,上次襄阳的降臣朱序在阵中忽然喊着秦军败了,阳平公的前线还未退全,整个军中一片大乱啊!”那人惶恐地哭喊道,“连阳平公都被人砍掉了马,此刻……此刻张将军怕也稳不住了!”

  苻坚还没来得及骂出什么,只听到张夫人身后的王睆一声惊呼声,她扔下手中的一切就往外跑去,张夫人伸手都没有抓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她寻了匹无主的马,费力地爬了上去,然后拼了命的扬鞭甩去。

  苻坚看着此刻的情形忽然一愣,转头问张夫人:“她是谁?”

  “陛下……”张夫人自知此事已泄,罪责难逃,连忙跪倒在苻坚身下,“妾欺瞒陛下,她……是阳平王妃。”

  苻坚口中“荒唐”二字还没说出口,他把手中紧握着的神术剑“哐”一声砸到了地上,吼道:“阳平公怎么搞的!你是怎么搞的?啊?人呢,把她追回来啊!”

  此刻苻坚周遭的人都知道淝水之上杀的一片混乱,谁也不敢为了追人往那种凶险的地方跑,一个个都楞在原地不敢动弹。张夫人知事情紧急,伏在地上刚好就把苻坚仍在地上的剑给抽了出来,随便夹在了一个士卒的脖前:“你去不去?不去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有你们所有人?”

  如此威胁之下才有人极不情愿的领命出去寻人。

  寒风如利剑,从王睆的发间穿过去,面纱早已被风扯掉,余下的都刺在了她的脸上。她紧紧捏着缰绳,害怕地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马上,手却不自觉地一遍遍抽着鞭子。

  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上一次一个人在马上,还是苻融没去冀州之前,他在府中教她骑马,他还曾严厉地同她说,没有他在身边,她是不能自己骑马出去乱逛的。苻融昔日的声音还萦绕在她耳畔,她明知道自己已经违背了当年他的警告,但依然抱着马飞奔着。

  “博休,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若不是为了找你,我是绝对不会一个人做危险的事情让你担忧的……”

  她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的马踏过无数的尸体,她都不敢低头细数,曾经清澈的淝河如今只剩下满眼的血红,秦军的尸身多的堆在了一起,甚至许多堆叠处连血水都流不过去,只得从这些尸体的缝隙中勉强淌过去。

  “博休!”在这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她连苻融都找不到,她也不敢想自己会见到怎样的他,是死是生,是伤是残。

  她连喊了数声苻融的名字,然而这断流的河上没有人回应。

  她不信苻融就这么死了。

  她翻身爬下马来,此刻的河滩上,竟连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她小心翼翼踩着这些尸体的肩头、手臂往深处走,几乎是眯着眼睛去翻看那些压在其他人身下的人。她一点点走到了河的中央,这里算是还有一条流水,茜红色的流水染湿了她的裤裙,刺骨的寒意顺着双脚涌上大腿,她本就受过寒凉的双膝隐隐作痛,在河间更是走的步步艰难。

  恍然间一抬头,她看见不远处立者一面歪斜的旗帜,那正是出征前苻坚指言苻融手中握着的那一面。

  她不顾流水时不时飘来的残肢有如何的恐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那依然扶着旗帜的人的剪影,分明就是苻融的形象。

  “博休!”她冲着那个人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次,半倚着死马的那人缓缓回过头来,迎着阳光,她看着清清楚楚,是苻融的面庞。

  苻融看见往自己这爬来的王睆时,眼中只有“不相信”三个字。

  “是你吗”苻融早已因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了,既是说出话来,声音也是微小到难以听清。

  “是我!”王睆看到他还活着的那一刻,眼泪同溅上的血水一齐划过面庞,她奋力扑到了苻融的怀中,紧紧握着他的双手。

  苻融的脸上悄悄多了一行泪,但他依然用着最后一分力气恼怒地训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长安!”

  王睆只紧紧贴着苻融的身躯,她觉得他处处都能流出血来,她又想抱紧,又不敢用力。

  “立刻回去!”苻融虚声嘶喊道,“这里是战场,我已经活不了了,你现在立马回去和陛下回合!”

  王睆听到他说“活不了”三个字的时候,身子也跟着一颤。

  这一次她可以不受拘束的去抚摸苻融脸上的伤痕,替他抹去满眼的泪痕了,她怎么舍得再和他分开呢。

  “你不会死的!我带着你一起回去找陛下回长安!”她啜泣不止,“还有你答应过我,你不会死在我前面!你不会留我一个人,难道你全忘了吗?”

  苻融无力的摇摇头:“对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他指了指自己泡在水中的下半身,一道道裂开的伤痕重重叠叠,如今依然在汩汩流血,把周遭的河水染的红的刺目。

  王睆感觉苻融搂着她的力气愈来愈弱,虽然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但是到底还是自己比他要温暖许多。苻融拧着眉头一遍遍在她耳畔轻喊着“走啊”,她始终无动于衷。

  她回头看看苻融苍白的面容,苻融几乎是费劲全身的力气在推着她走了,但她笑了笑,只是悄然从苻融腰间抽出了他的短刀。

  “博休,你没有对不起我了,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一股鲜血她的胸口喷出,溅进了苻融透着不敢相信、想要阻止却无力挽回的眼中。

  不过片刻,那面写着“秦”字的旗帜也轰然倒下,一如这瞬间败落的大秦。

尾声

  建元廿年的一月,苻坚领着残余的军队回到北方,在长安东侧的行宫布置了一处祭奠苻融的祭堂。

  苻坚对着这满目素色,周遭众臣哀婉地哭声,亦是泫然泪下。

  “皇伯伯……”堂外传来了小孩的声音,苻坚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泪水,回头看时,竟是苻诜自己驾着马跑出了长安城,来到行宫找上了自己。

  苻坚望着这个有几分像苻融的苻诜,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原是自己不听苻融的劝谏才酿成的惨败,自己本就愧对苻融和他尚八岁的长子,不仅如此,连他的母妃都没有救回来,眼睁睁看着她不顾生死地扑进了那战场之中。

  “诜儿……”苻坚似有许多话想告诉苻诜,关于他的父王如何一路南下打到寿春、如何威武地举着大秦的旗帜指挥者万人的大军,而苻坚嘴唇翕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朕不听你父王所言,如今大败而归,还害的他……朕更是愧对你。”苻坚把苻诜搂进怀中,想到这个孩子从此无父无母,更是一阵难过。

  苻诜乖巧懂事,并没有哭的不可收场,只是看到祭堂之上父母的名字时,不可言述的悲哀之情涌上了他稚嫩的面容。

  苻坚思忖片刻,问道:“阳平王府只你一人,冷落的不成样子。往后你就住进宫里来,朕待你如皇子,让张夫人做你母亲,你可愿意?”

  苻诜点点头,他知道苻坚心中愧对自己父王,如此也算是苻坚对他的弥补。

  建元廿一年,苻坚出五将山,姚苌遣将军吴忠围之,坚众奔散。姚苌执坚归新平,幽于别室,求传国玺,苻坚不许,遂缢杀苻坚于新平佛寺中,苻诜及张夫人并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