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寤寐>第2章

  “这······恕臣愚钝,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我在朝中既无实职又不交游,过得是大隐隐于市的日子,哪来那么多错处。

  “今夜朕收到季项将军的加急奏折——”

  皇上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未过脑随口问了句:“这季项是哪位将军?”看到皇上的眼神微微一变,顿时警觉自己装得有些过火,连忙又接了一句:“哦,季老屠夫家的崽子。”

  皇上哼笑一声:“季老将军虽然出身屠夫,如今已是朝廷肱骨,而且朕依稀记得这季项将军还长王叔五六岁,王叔这言语可有些失当。”

  我又赶紧离地面更近了几分:“臣轻狂了。家父在时常如此说,臣刚才一时忆起往事,心思浮动,不意竟带了家父的口吻。臣言语中对朝廷命官不敬,请陛下降罪。”

  皇上挥一挥手:“行了,别装了。近几年跟王叔说话是越来越费劲了,王叔,近前来,朕吃不了你。”

  我汗颜。在皇上的眼神示意下,我挪来一张凳子挨着他的榻边,虽然其时我已经腰酸背痛想要找个榻躺下来,但装也要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派头来。皇上递给我一张折子,快速浏览后我总结出大意,西北边境回纥扰边不休,近几年与羌族结盟后气焰更是嚣张,季老将军乞骸骨后,守边重担就交给季小将军,然季小将军苦撑一年后觉得自己不堪重负,请求朝廷另派大将,并且暗示我与回纥作战经验丰富,当年接替老镇远王戍边时留下的威名仍在回纥部落中流传,可堪大任。

  我沉默着将奏折还给皇上,吐出心中郁结之气,觉着没必要再装模作样,坐姿自然舒坦起来:“嗯,季小将军挺有自知之明的,他确实需要再磨砺几年。”

  “依王叔之意,您挺堪重任?”

  跟宫中人说话就是麻烦,好好一句话非要被呷嗼出其他意思:“七八年前还勉强,现在······壬琛啊,你王叔现在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喽。”

  皇上这话也不爱听,脸臭得跟黑锅底似的。

  他现在身板看上去是挺健壮,可这脸色常年惨白,唇色也略微发青,怪不得他一有个风吹草动赵善人就急得跳脚,看着是挺让人心疼的。

  “皇上,那羹该凉了。”

  他嗯一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形状姣好的吊梢凤眼里装满了他还是太子时期就如影随形的理所当然,那意义玩味得很,满含暗示气息。

  我觉得麻意从脊椎尾蹿到头顶,腆着一张老脸皮端过那碗羹,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多少还是用点吧。”

  我这一生啊,除了还没记事的时候被爹和他军中的军士喂过几年饭,打记事起,我就不记得有人给我喂过饭,所以啊,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别人喂的就比自己动手吃的要香甜?不然为什么每次要死要活不肯吃饭的皇上,都要我亲手喂他?

  饱暖思——活跃,皇上终于不再冷着脸:“王叔,您觉得朕应当派哪位去主持大局?”

  我在心中感叹这尊笑面虎从小歹毒长成大歹毒,都好好伺候了还要给我挖坑:“陛下,七年前西北事宜诸定,臣就归还军职,一心一意当我的闲散王爷。七年了,我对朝中事务一概不知,不敢贸然开口为皇上荐言。”

  “王叔谬谈。您一直身在京中,怎可对时事一无所知?”

  “臣身在京城,心在天涯。臣一直谋划着,臣应当牵着一匹瘦马,裹几件行囊,不带任何人,就连肃喜也不带,就这样骑着马儿出发。马儿愿意驮着我就骑马,马儿不愿意驮我就牵着它走路,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我们要先去江南,去看看洞庭湖,再去阳澄湖等蟹肥·······”

  皇上冷冷地打断我:“王叔不能吃蟹。”

  我打算原谅他这很没有礼貌的行为,继续道:“接着再往海边去,跟着渔民出海,说不定能看到蓬莱仙山。看不到也无妨,我还想去倭国看看,父王曾经败在倭人手中,他老人家念念不忘了一辈子,哈哈哈。我还想去海上的其它地方看看,说不定除了倭国,还有其他国家·······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我还想——”

  “够了!”皇上呵斥,他面上戴着怒容:“王叔一向知道怎样惹怒朕。”

  我觉得很委屈,这相当于是世上最难相与的人控诉我难相与。

  回到府中,虽近黎明但天色漆黑如旧,空气冷凝如寒潭之水。我躺在榻上,瞧着挂在墙上的朱漆铁弓······切切空弦响,往昔似沉璧。

  十二岁那年父王寿辰得此重弓,他兴奋地撇下一众宾客,到府中的校场试弓,年过五旬的他神力不减,潇洒地开弓放弦,箭中靶心,行云流水得好像一眨眼就要错过重头戏似的,我瞪着眼睛瞪成了呆头鹅,估计校场上其他人也是。老人家气定神闲地连放十箭,靶子都承受不住四分五裂,他颇觉扫兴地皱起鼻子,四周才零星反应过来送上点掌声。

  眼看他又要发疯,先帝四两拨千斤来了句:“王叔您也让陶安上场试试,您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模样,真不愧是王叔的儿子!”

  陶安是我的名,肃是我的姓,也是壬琛的姓。我是壬琛的王叔,父王是先帝的王叔。

  父王他老人家很受用,他的脾性——除了我从未见过的娘亲,了解最清楚的就是先帝。

  那弓在父王手中看起来就是把寻常弓箭,开弓放弦易如反掌,到了我的手中,却如千斤铁石。我几乎攥出一辈子的力气才颤颤巍巍地拉开弓,还未拉满就迫不及待地放弦,生怕力竭连箭都放不出去。所幸,箭好歹插在了箭靶上。大家看在我是父王儿子的份上装模作样地叫好鼓掌,总算没有太过丢脸。

  父王倒是兴高采烈,他瞥一眼校场中的众军士,中气十足道:“还有哪位想试?我儿不过十二岁的小娃娃都能中靶,你们可别当缩头乌龟!”

  “属下愿试。”当年一众军士中鲜嫩得能掐出水的季项第一个冒头,他爹是屠夫,他是屠夫之子中的异类,皮肤白净细嫩,身材高挑匀称,适时年方十七,神采飞扬的像是眼睛中住了一轮小太阳。

  我父王每每夸耀自己的识人之才时就念叨当年一眼就看出季项这小子非池鱼,就是脸白了点儿,身板瘦弱了点儿。所以得到父王重用后的季项,不到一年时间就变得跟本王一样黑,父王一生中做的许多事都是留下来让我拜服的,唯独这件事办得令我觉得异常体贴。当年季项干净利落地拉弓放箭正中靶心,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气定神闲,隐隐让人觉得他有气吞山河之胸襟,再加上一副典型的京中贵公子长相,令我暗暗呷了一肚子醋,好像他才是父王的儿子,而旁边那个黑炭似的小矮个就像是从边境闯入繁华之地的野人。

  戏本子教会我人生如戏,生活告诉我活着全凭演技。

  季项那本奏折乃是本王授意。虽然他确实觉得镇守西北日益捉襟见肘,但是在折子中提及本王确是本王要求的。还是上一年他回家探亲时,我俩在勾栏之中巧遇,遥敬一杯酒,我悄悄打了几个手势,约在五日后上元灯会见。

  不是本王非要将事情办得这么戏剧化,而是皇上逼得紧,我平时撇开近侍中侍远侍去逛趟芹香楼,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皇上就知道了,怀香搂玉的事情都干不尽兴,必定会被皇上请进宫去······所以说,世事多艰,小心驶得万年船。

  元宵灯会的最大特色就是人多,我挤在人流中,一不小心差点绊倒,对面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顺势拉了我一把,是个男人的手,手茧很重是个摸抢拉弓的人。我忙不迭地感谢着他,悄悄将纸条塞在他的袖中。好不容易甩开人流,我提着一竿子赢回来的灯笼,踢踢踏踏地走回府。远远地就看见,皇上穿着便装立在门前,静静地朝我笑,一脸纯良无辜的模样。我的心跳了几跳,驻足远远望着皇上,想着要是能够一辈子保持这种距离该有多好。但是,他在等着我走近,他是皇上我是臣子,他站在我府门口等我,我必须走近······

  联系季项这事儿被本王干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皇上看到奏折的第一眼仍然怀疑季项是受本王的挑唆,不得不说,他确实了解我这个王叔。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指望着皇上能真派我去镇守边疆,不过是想探探口风罢了。换句话说,本王真的只是闲得太过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