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21章 第 21 章

  和泽城。

  红叶山房。

  许多事情都从这里开始。

  韩径夜记起冬月祭的那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那是恺沣去世的第九年。他找到了花岛。

  花岛像只流浪小狗,系条破洞围巾,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仓惶无措却又燃烧着欲望的。一开始他牙尖颤抖,落下浅尝辄止的吻,韩径夜按住了他的头,舌尖挑开唇齿,指引着他摸索与前进。他的手法很温柔,也很浪荡,一闪而过的忏悔被情潮冲散,滚烫的钝感充盈了全身,他渐渐舒展,曲挺,忘乎所以地呻|吟。

  他能感觉的出来,花岛与他一样,是在许多人身上寻找过温暖的人。

  他是为了留住旧梦,花岛是为了逃避虚空。

  泉下幽魂何处寻,前世缘未尽。

  繁花飘散奈落底,空余钟磬音。

  韩径夜像被撕裂了一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尝试了许多次,终于滚下床,重击使他稍稍恢复了知觉。艰难地伸出两根手指,勾到淬雪一角。

  爬过去,压住刀柄,将刀刃一点一点抽出。

  哗——

  右手手掌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涌。尖锐的痛感炸裂、绽放,沿每一条血管向上冲破了躯体的麻木,韩径夜在即将喊叫出声前咬住床单,蓬莱岛上,右臂筋脉碎裂时的天崩地裂之感再一次袭来,而这次更加猛烈。

  若不猛烈也无法突破药力。

  他整理凌乱的衣襟,握刀冲出房门,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整个和泽置身于一片火海!

  韩径夜站在红叶山顶,茫然地看着山下憧憧黑影——那是逃命的百姓,夹杂着武士、浪人和伤兵。

  北国突袭,他们放火烧了和泽!

  风起云涌,火光冲天,战马嘶鸣,生灵涂炭。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整座城市被灼成人间炼狱。

  哭喊,尖叫,哀嚎。

  人们仓皇逃窜,每隔一处便有榴弹爆裂,房屋倾塌,无名的尸体堆积成山。河水泛着血的腥臭,两岸妓院酒楼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艳,灯火相映,一片绯红。从鳞次栉比的低矮平房到哨塔,从城内到城郊,熊熊火焰如游走的巨龙,一霎间点燃了大街小巷,整个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无比清晰的显现出来。

  韩径夜俯瞰着无可挽回的悲哀,冲下石阶。他要战斗,战斗到死。

  落满霜雪的台阶中央,一个黑影拦住他。

  那人站在石界碑下,萦绕在一层层几乎停滞的雾气中。

  界碑造型古朴恢弘,两侧飞檐高高翘起,各挂一只翠色的六角风铃,在暗夜中无风自摇。一左一右分立着九尾狐和仙鹤石刻,灵动逼真,它们头上都顶着盏灯笼,映出摇曳不定的红色火光。

  “韩队长恕罪,我不能让您离开。”他全身被青黑色的铠甲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缠着绷带的手缓缓拔出武士|刀。

  “让开。”

  “唯一的办法是杀了我。”

  “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

  他亮出淬雪。

  一阵劲风呼啸而过,火星飘散,韩径夜一袭沾了血的白衣,黑发随风乱舞。

  两人都算好了对方出手的时机。一秒,足尖蹬地,刀光伴着无形无影的步伐冲向彼此;二秒,刀锋相撞;三秒,侧身相擦,各自定住。

  头顶风铃叮当,勾起气氛的诡谲与紧张。

  突然,身披铠甲那人颈侧嗞嗞喷出暗红的血。

  四秒,他倒下了。韩径夜从他的身上跨过。

  “我不是......叛徒。”武士气息奄奄地说,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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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泽是北方最后一个关口。一旦和泽落入敌手,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北国和伪燕的铁蹄。

  史书上,和泽失守这一事件标志着大贺王朝彻底名存实亡,从此开启了北、燕联合军与共和党二分天下的局面,两股势力都向朝天京逼近,谁能最终拿下都城,谁就是下一任霸主。

  ——或许,你见过雪落进大火的场景吗?

  那天就是如此。

  夜晚忽然开始飘雪,飞蛾一般的雪片跌进烈火,转瞬被吞没殆尽。武士在枪林弹雨中倒下,漫山遍野弥漫着死亡。

  有人说,他看见一名妓|女,胭脂色衣裳,头戴桃花步摇,把琵琶捧到被火焚烧了一半的露台上,纤细的手指拨动琴弦,对漫天大雪空弹自唱。

  快到清晨的时候,大火终于熄灭。纷纷扬扬的雪覆盖了大火后的废墟,覆盖了断壁残垣,覆盖了冰冷的城墙,覆盖了千百具尸体,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归于圣洁。

  韩径夜和最后的青灯卫们困守屯所,他们仅剩的弹药就要耗尽了,每个人都被冻得伸不开手脚,沉重的眼皮几欲合上。

  “我们会死吗?”剑南问。

  “想点开心的事好不好......”司徒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想想鑫善斋的包子,他家的肉馅最足,一口下去就嗞嗞地冒油。”

  “我想吃烤肉。”

  “我想翠花了,她还在老家等我哩。”

  “我想再喝一次玉兰屋的酒。”

  “我想我娘。”

  有人哭了出来,紧接着队伍中一片呜咽。

  “对不起。”韩径夜低喃道:“对不起。”

  “还没结束呢。”司徒老头按住他的肩膀:“我们还没结束,也不能结束。”

  “......”

  “你还记得昔日太子对你说的话吗?”

  “守护大贺到最后一秒。”

  “是啊。”

  韩径夜深深叹息,抬头望天。和泽变成了一座空城,繁华落尽,光秃秃的树干迎风伫立,一抹鲜艳的红影出现在哨塔之上,说不清是人是鬼。

  红衣、金发,手持铜盘。

  剑南高呼:“祝司童!是祝司童!”

  阳光一撇,红衣少年的身影便隐去了,大家怀疑自己出了幻觉,使劲地揉眼。

  这时,马蹄声逐渐靠近,紧接着他们看见绘有龙纹的幡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耀王来了!耀王殿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男人披着猩红色大氅,马蹄溅起雪沫。他高高举起右手,向所有人展示着谭茨光的头颅。

  阳光映照着他的面庞熠熠生辉,使人忽视了他残破的铠甲、遍布伤痕手臂和不到一百人的队伍,如果武神真实存在的话,那大概就是他的模样。

  他是希望,是最后的信仰。

  受到震撼的战士们蜂拥而上,“杀——!!!”呼声响彻云霄。

  那种快意沙场的感觉又回来了,尽管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时代。机关枪扫射下,一排又一排武士倒下,耀王冲入重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韩径夜仰望男人策马而过,就像他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做的那样——

  “怎样?想成为武士吗?”父亲问他。

  “就像舅舅一样厉害。”小韩径夜目不转睛地盯着耀王的背影:“我刀使得比他好。”

  “哈哈哈,武士可不只是耍刀,他们是要守护大贺江山的,你懂不懂?”大哥用红绸缎束了马尾,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脑瓜。

  “好啦,差不多该出发啦。”二哥踢了他的腿肚一脚,朝韩径夜挥手作别:“我等着我们并肩作战的那天哦!”

  韩玉成抚过胡须:“一路保重。”

  “爹也保重。”

  缰绳飞扬,两个年轻明亮的身影就这样消失无踪。他抓不住。

  后来,韩径夜孤身一人上了战场。

  耀王分散了敌军的火力,现在状况是以一对十。他不要命地冲锋陷阵,在最后时刻杀到对方火炮前,使劲一推,将大炮调转方向。

  轰隆!大炮轰翻敌方炮垒。与此同时,数十名士兵切断了他的退路。

  “避开!”

  忽然,一道银光擦着男人的脸颊划过,身后的攻击顷刻间被完全粉碎。他的后背贴上另一个人的后背,坚实而倔强。

  “是你啊。”耀王叹道。

  韩径夜捡起散落的步|枪,上膛:“我掩护你。”

  ......

  和泽之战是那乱世中最惨烈、最悲壮的战役。耀王的现身鼓舞了士气,使剩下不到三百名大贺朝武士奇迹般地足足坚持了九天九夜,甚至一度夺回主炮台的控制权。

  双方伤亡惨重,黑水之城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尹清玄读罢战报,拒绝了北国代表往和泽调兵的提议。

  “随他们去吧。”他合上双眼。

  直到最后一刻,耀王仍没有让大贺朝的旗帜被人拔去。

  身重数弹的他倒在韩径夜怀中,每说一个字便吐出大口鲜血,那声音淹没在血的汪洋里:

  “恺沣的事,原谅舅舅好吗?”

  韩径夜点头,擦去男人脸上泪痕。这个一生戎马铁血沙场的汉子此刻变得如此软弱,他在这个瞬间望进他的内心,那里埋着一片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和回忆。

  耀王握住他的手:“我......我把军符传给你。从此,你继我的名号,做大贺的将军。”

  韩径夜默许了。

  耀王终于满意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寒风吹遍了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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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马》

  作词:燕池/叶知秋

  策马逆君家

  驮诗丈天涯

  素衣引薄尘

  烟暮染长霞

  撩拨成闲句

  予君消余暇

  明月明月醉我

  醉我如青芽

  宝剑破敌肠

  荣光耀京华

  一时空荡了

  多少人家

  我借我借杯中物

  隔空隔空相应答

  酒语说一晌贪欢

  却成了一念难罢

  ......

  作者有话要说:

  《策马》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歌 虾米可以听。作为全文的BGM我觉得非常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