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4章 第 4 章

  在吴岭南眼中,花岛是再合适不过的「线人」人选。

  ——既有惊人的刀术,又不受武士阶级的束缚。这样的人就像棋盘边缘的一枚小卒,不惹眼、但值得争取。

  付了一壶酒的钱,顺理成章地把他骗上茶楼小包厢,两人的谈话越来越长。

  日头渐西斜,落在胡先生的相片上。

  “听你讲了这么多,我总结一下吧。”花岛不醉了,脑袋异常清醒。他身陷扶手椅,磕了一地的瓜子壳:“你们想让我做线人,探听青灯卫内部情报。是吗?”

  吴岭南推了推眼镜:“简单来说是这样。我会定期联络你,而你只需如实回答问题。”

  “但你有什么路子把我弄进青灯卫?”

  “这不消你管,我们自有办法。”

  “早就听闻胡党地下工作做得好,果然不假。”

  “不是胡党,”吴岭南严肃道:“是共和党。”

  民主共和的观念对于花岛来说就像大人物放的屁一样轻飘,他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从来只凭自己的意愿做事,是个彻头彻尾的愚民,当下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也就是那一身青灯卫队服罢了。

  “要是我拒绝呢?”花岛问。

  “我调查过你。和泽有名的流寇花岛,只认钱不认事——其实我觉得这种生活态度也不错。”

  又是这句话:我调查过你。

  花岛苦笑:“看来我还真是一个容易被查清楚的人啊。”

  吴岭南说:“与我们合作大可放心,不过须明白一点。”他轻咳几声,“若是对方试图收买你,记住,我们的出价永远比他们高。”

  “吴先生,”听罢他这一番底气十足的说辞,花岛凑近,瞧着他眼镜框折射的一线夕照:“你说你这么有钱、又有门路,干嘛要做革命呢?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什么好?”

  吴岭南仅是一笑,若是讲得太深他也不会明白的。

  回想当年沪城十里洋场,身着孔雀绿长袍的爹爹起高楼,宴宾客,多少人捧他一声“吴老板”,也捧自己一声“吴少爷”。那年他留洋归来,爹说祖祖辈辈的积业不能断送在他的手上。然而他还是断送了。生意不加经营,钱却全拿来资助共和党,后来,抬枪上过战场,在新学堂做过教授,辗转多回这才来到东北边境。

  不知沪城那块万喜楼的金字招牌是否安在。

  “总要有人先带头,先革命,先牺牲。”吴岭南说:“就从吾辈开始。”

  /

  初春,和泽城樱花开遍的时节,青灯卫队服终于送到了花岛手中。

  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行头,感觉整个人宛若脱胎换骨,一下子从草根阶级跨入了小中产阶级。

  乱花渐欲迷人眼,

  浅草才能没马蹄。

  一路招摇过市,来到青灯卫屯所大门前,竟没几个人把他认出来。

  那时,花岛还不清楚「线人」的角色意味着什么——他需要背信弃义,关键时甚至需要亲手摧毁青灯卫乃至整个大贺王朝。

  武士讲忠义。

  花岛不讲。

  他只知道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屯所外的樱花一片绯红。

  屯所大门难得对外敞开,他掂了掂手里的刀,跨入门槛。

  一方种了些梅花的小庭院,随后是宽敞的大厅。大厅光线昏暗,地上铺了一层柔软麻席,四面墙上都挂着不同尺寸的刀剑。

  “脱鞋。”一个严厉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

  花岛乖乖照做,男人的身影便从黑暗中浮现,走到他眼前。

  “我是青灯卫的总长,金三开。”他开门见山道。剑眉刚硬,五官方正,一条长疤栖在右颊,领口绣了朵针脚细密的黑色梅花。

  原来是总长啊,那是比队长还要高一级的职位,也是青灯卫的最高统帅。

  “......您好。”花岛不太清楚武士间的规矩,胡乱行了一通礼,好在金三开并不是特别在意。

  “你就是新来的吗?”

  “是。”

  “把衣服脱了。”

  “啊?”

  “叫你脱了。”男人声音回荡:“尚未通过考验,谁允许你先穿上这身队服的?”

  花岛一哽,吴岭南可没告诉他还有“考验”这关。只得硬着头皮把还没捂热乎的新皮给扒了,留一件修修补补的烂薄衣,在料峭春风中打了个结实的喷嚏。

  “接我三招即为合格。”金三开率先拔刀,摆出架势:“夕兰一刀流,逆风斩。”

  比试之前报出自己的流派和招式,是一种礼让。

  然而花岛却说:“您不用讲这么详细,我听不懂。”

  金三开面色阴沉,觉得对方在挑衅。

  堂堂夕兰一刀流,竟敢说没听过!简直狂妄。

  “我的刀法是随便练练的,没名字。如果要取名的话,我觉得——欸!这就开始了!?”

  青灯卫总长可没功夫听他废话,一刀横斩过来,气势如虹。花岛勉强接住,但还是被削出去老远。

  狠厉至极的刀法!

  抬手,拇指已经肿了起来。

  “一招。”金三开说:“再来!”

  花岛提起十二分精神,电光火石间已疾速袭了过去,刀尖瞄准对方左腰的空当。

  他选的位置很刁钻,金三开却落落大方地接下了。金属猛烈碰撞,一刹那震得花岛几乎要松手,但他咬牙挺住。

  “两招。”

  总长把刀敛于身侧,一手横至胸前。

  这是要比拔刀术,完全依靠速度的搏斗。

  花岛深吸一口气。

  “刷——!”

  白光闪过,只听爆炸般的“铛啷”一声脆响,再回过神来时,花岛手中的刀竟被生生斩开一个利口,两片刀刃互相咬合,因主人的施力而在空中打颤。

  “三招。”男人说,随后松手。收刀。

  花岛瘫倒在地,剧烈的疼痛顺着右臂攀延而上,牵得整个后背发麻,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

  青灯卫里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妖怪!他不敢想韩队长握起刀来会是怎样一种天地,自己那晚真是白白占了个大便宜。

  “把衣服穿上吧。”

  他迷茫地抬头,眨眨眼:“我......合格了吗?”

  金三开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称得上“慈祥”的微笑。甚至还伸手揉了揉花岛的头发:“来吧,我带你参观屯所。”

  /

  小池春水晃动,花瓣飘落,一切都是和谐安宁的,一切都是粉饰太平的。高高院墙阻隔了大街小巷的骚乱,有如高高城墙阻隔了伪燕国的铁蹄。韩径夜面对沙盘,昔日场景一一浮现,他又在发呆了。

  池边回廊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逐渐清晰。韩径夜抬头,金局长他是熟悉的,然而另一张年轻面庞紧随其后地扎入了视线。

  琥珀色眼眸格外澈净,像猫似的狡黠地微微眯起。松散束一把马尾,身上套件超码青灯卫队服,光明磊落地走过来。

  “恺沣?”他惘然,轻声呢喃。

  这副面庞与记忆中的脸悄然重叠,镜花水月一霎,随后韩径夜幡然清醒——那个人已经死去整整九年了。

  唤作恺沣的少年,大贺朝之太子,已经死去九年了。

  “径夜,这是新来的青灯卫。”金三开推了花岛一把:“这是韩队长。”

  “我认识的。”花岛在他面前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韩队长别来无恙啊?”

  目光带着属于胜利者的骄傲,好像在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混进青灯卫内部吧?

  “喂喂,你俩真认识啊?”金局长见韩径夜没有立即否认,反而整张脸都僵住了,惊奇地一问。

  花岛抢着回答:“韩队长当然不认得我,我单方面认得他。韩队长来我们菊屋喝过一回酒的。”

  “我记得你,花岛。”韩径夜起身,两人简单握手,心照不宣。

  真是个天生的演员。花岛暗自思酌,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心思逐渐下流起来。

  “既然这样,那径夜啊,授带仪式就由你负责了。”金局长拍拍他的肩膀:“晚饭的时候把大伙儿一起招来剑道馆吧。”

  “好。”男人点头,过了一会儿问:“他是你招进来的?”

  “柳心阁道场主给我们推荐的人选。”

  “试过刀了吗?”

  “我亲自试的。”

  这几句话花岛听着舒坦,他注意到韩径夜表情有了微弱的变化,不再多言。

  傍晚时分。

  青灯卫的人数比想象中少些,大约三百号左右,围剑道馆一圈整齐落座。

  花岛站在中央,微微颔首,承接着韩径夜将一抹雪白的缎带覆住他的额头,绕到脑后系了一个漂亮的结。

  全场鼓掌。

  韩径夜与他贴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就像冬月祭的那个夜晚,他环绕住他的脖颈,轻声呼唤:“花岛。”

  万千旖旎。

  可是这回,韩径夜却说:“以后不要私下见我。”

  “要是我不答应呢?”花岛刻意拖长尾音,挑衅。

  那人在一片掌声中轻轻开阖嘴唇,吐出冰冷的五个字:

  “我会杀了你。”

  ......

  就这样,花岛成为了潜伏于青灯卫间的卧底。

  这是瑞安十年的春天。

  从此往后,大家在街上再也看不见那个流寇的身影。白狗绕着和泽城跑了三圈,终究还是没能寻到他。

  据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说,流寇花岛那天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青灯卫队服,煞有介事的模样,大摇大摆往青灯卫屯所走去了。

  进了门,就再没出来过。

  人们都说他害了有关女人的疯病,苍蝇一般嗡嗡嗡地扎进了罗网,成了一缕武士|刀下的亡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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