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垂青>第9章 第 9 章

  一晃到了六月十九,滂沱大雨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崩塌了下来。贺康说什么都要往宫里跑,刚跑了两步便淋湿了上衫。

  下人们劝他等雨停了再进宫吧,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生怕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呢?

  ——今日是贺青的生辰。

  小时候每到这一天桓虞都会去相思榭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贺康啥事也不懂,说什么也要去相思榭里找他,被元盛拖住:“小祖宗您可千万别去啊!”

  贺康鼓着脸:“为什么?”

  元盛也不好与他只说,只道:“您要是去了,陛下一准儿不高兴。”

  贺康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怕桓虞不高兴,于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明光殿大门口,等着他回来。

  桓虞晚上会醉醺醺地回来,会捧着他的脸笑,然后摇摇头独自回房了。

  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也是到后来,贺康才晓得那一年是贺青的生辰。每年桓虞都会给贺青过生辰,垂馨四年的时候他们约好,桓虞在相思榭里等着贺青回来。

  相思榭建在凌风池上,本来不叫相思榭的,因其以硕大的红色琉璃珠为顶,檐上又垂下几绦红豆大小的宝珠,红豆寓相思,所以便叫做相思榭了。

  贺青幼时很喜欢在这处玩耍,到了他生辰前后,一池荷花齐齐绽放,美不胜收,于是每年桓虞都会在这给贺青过生。

  今年这时荷花半残,浓云泼墨,大雨瓢泼,贺康跑到相思榭时全身已经湿透了。

  元盛未进水榭,只在不远处看着桓虞,贺康踩水跑来被他瞧见了。他见贺康这落汤鸡的模样,一边给他披上油绢衣,一边急道:“您怎的进宫了呢!这大的雨您说您怎么就进宫了!要不要奴才去备些……”

  “不必。这里有我,你下去吧。”贺康看着不远处的桓虞,凉凉开口:“我就是……不放心他。”

  元盛叹着气退下了。

  贺康瞧见水榭上一口一口喝着闷酒的那人,觉得心都要被这六月的大雨淋湿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雨终有渐歇之势,贺康心想不能由着他这样喝下去了,于是登了水榭,看到醉眼朦胧的桓虞。

  桓虞看到他,有些惊喜,稍稍眯起了眼睛,眉目像翻起了波澜,朝他伸出手。

  贺康不接,冷着脸道:“你这又是把我当成谁了。”

  桓虞很少醉,每次醉都劣迹斑斑。有次捧着贺康的脸唤他贺青,着实让他往心里去了许多年。

  桓虞看他迟迟不伸出手,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不小心磕到地上的酒坛,身子前倾,贺康眼睛一闪,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捞住了他。

  贺康踢开一地的酒坛,也不知他这是喝了多少。

  桓虞喝醉了酒与清醒时是两个模样。他平日看着对谁都和煦,没什么脾气,其实心里冷淡得很,一道道门深锁,谁也进不来。可他醉了,把那些伪装都卸了下来,像个孩子,还对他伸出了手。

  “凉。”桓虞动了动腕子。

  贺康立即缩回手,险些忘了,他全身湿透,手也是冰凉,这样如何碰得了他?

  桓虞皱眉,很不满他收回的动作,眼睛牢牢地盯住他的手。

  贺康看见桓虞的发有些凌乱,领子也敞了大半,露出白皙的半个胸膛,他的脸倒是绯红,这样映得他的皮肤更是雪白了。

  贺康下意识地挡住他,为他整理衣服,生怕被别人瞧去了。

  桓虞迷离着双眸打量着贺康,轻轻地笑了。

  贺康心里有些异样——桓虞清醒时是绝对不会这样看他的,他这样的眼神究竟看过谁?贺康两手的动作有些大,桓虞也玩闹似的动来动去,忙乱之中贺康不小心擦伤了他的下巴,惹得他闷哼了一声。

  贺康叹了口气,用冰凉的手贴在他的下巴上,想暂时缓解他的疼痛:“一会儿就好。”

  桓虞乖了许多,像是不满足似的,亲自抓住贺康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

  贺康先前在雨里淋了两三个时辰,浑身凉得紧,可一贴上桓虞的肌肤,却觉得浑身发烫。他道:“你知我是谁?”

  桓虞痴痴地笑了,迷迷糊糊地不知嘟哝着什么,贺康抿抿唇,按了按胸口快要跳出的那处地方,故作镇定道:“我送你回去吧。”

  这时雨下得小了,贺康将自己身上的油绢衣披到了桓虞身上,背着他跑出水榭外,一路往明光殿里跑。

  贺康疑心桓虞在笑,但他也不指望和背上的醉鬼讲什么道理了,想着赶紧回明光殿,把这醉鬼丢进浴池里好生泡一阵,灌两盅醒酒汤才准他出来。

  桓虞在他耳边咯咯不停,贺康听得心里无端烦躁,贺青与他也在这样的雨天跑过?

  又或许——贺青这样背过他?

  贺康隔着衣袖攥紧了他的手。

  桓虞觉得有些疼,哼了两声,也不喊疼,贺康暗自后悔怎么又没收住力道惹他疼了。他回头想说些什么,头一偏却吻住了桓虞的唇。

  这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时间短得都不应当称作是吻。如果不是嗅到了他唇上的酒气,他甚至以为自己是雨落在了自己的唇间。

  可即便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轻轻一碰,还是让这个在战场上见惯各种阵仗的将军耳朵烧红了,他全身发热,疑心是自己病了。

  桓虞戳戳他的耳朵,“红。”

  贺康脸也烧红了:“你不要说话。”

  桓虞戳戳他的脸颊,“这里也红。”

  贺康咬咬牙喝道:“你不要说话了。”

  桓虞精准地伸手碰到贺康张合的唇:“这里最红。”

  贺康被他撩拨得像只熟了的虾子,沉着声音道:“你再说话我就把你丢下去。”

  可贺康晓得,自己舍不得。

  他巴不得桓虞赖在自己的背上,长一点,久一点,最好是一辈子。

  人啊,得到一点就想得到更多。他不敢想象桓虞喝醉了在他哥哥背上是怎样的模样了,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那时的桓虞应当心里憋屈得紧罢。

  背上桓虞索性耍起了无赖:“你不会啊你对我最好啦。”

  贺康眼一热问他:“那你说我是谁?”

  桓虞笑了。

  贺康心里酸酸的,桓虞这样不设防的模样大抵从来只展露给贺青看了吧。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这醉鬼:“我和你说啊,贺青不喜欢你的,他是喜欢女的,你再好看都没用。”

  “……你是皇上都没有用,这年头已经不兴什么强取豪夺了……”

  “……你们还人鬼殊途,这差距就更远了,虽然你是皇上你也不能让阎王放人回来是吧,所以你要珍惜眼前人知道不?”

  桓虞好似睡着了。

  “干他娘的。”贺□□平第一次在桓虞面前骂人,“他怎么能不喜欢你。”

  他想不通为什么贺青就是不喜欢桓虞。那么长时间的相处陪伴,贺青怎么能不喜欢桓虞。

  明明他的桓虞是那么好啊。

  他觉得自己真是生病了,怎么会思考贺青不喜欢桓虞这件事。贺青不喜欢桓虞他该偷着乐才是,又为什么在这里为桓虞鸣不平。

  ——他又有什么资格为桓虞鸣不平。

  去明光殿的这一路太长了啊,迂回百转,绕不开心中的千千结,也走不通那些密密麻麻交织的情缘。

  待回了明光殿,元盛带人打着伞相迎,早有准备似的,将两人带去浴池。

  贺康有气无力地摆手:“我就不必了,他喝得多又淋着雨,晚些时候该难受了。”

  元盛便派人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去张罗醒酒汤,一时间殿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贺康想到往年的这一天桓虞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殿里的人也是这样忙碌的。

  那时他太小,尚不懂这天对桓虞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一整天看不到桓虞他会有些孤独罢了。

  其实他没有同桓虞说他有多害怕一个人。

  幼时他便被送去别院里养了,安国大将军府里的男儿各个能征善战,他与他们格格不入,一年也难见他们两回。

  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抬头看着天,听着乳娘说他父亲收复了哪处地方,说他哥哥打了什么胜仗,说他叔叔又当了什么将军,其实一切他都陌生得紧。

  可惟独见了桓虞,他说要带他回宫,给他一个家,他想都没想就和他走了。

  因为从来都没人说要给他一个家啊。

  想到贺康小时去浴池找桓虞,看到他睡着的场景,贺康心里一咯噔,顾不上许多忙往浴池跑。

  身后的小太监大喊:“将军!皇上正在沐浴啊!您待会——唔!”

  元盛把这个没眼力见的嘴给捂住了:“且让他去罢,成不成的就看眼下了。”

  小太监一脸茫然,元盛摇摇头,心道这就是你来宫里这么久如今还只能烧烧水的原因。

  浴池里热气氤氲,贺康刚刚凉的身体又热了起来,看到有人进来,趴在池边睡着的桓虞缓缓睁开眼睛。

  桓虞浸在水里,水中雾气缭绕,花瓣浮动,他光洁白皙的背在水中若隐若现。雾气蒸腾里映出他大半张脸,应当是很红的,显然是酒还未解掉。

  见贺康来了,却不往前一步,他很快游了过去,趴在他脚边,撑着脸看他。

  贺康退了两步,他自知自己对桓虞是没有定力的——尤其是这样赤身裸体还醉眼朦胧的桓虞。

  可桓虞却显然不那么好对付,他伸手招招贺康,示意他过来。

  贺康心想,我就只过去。

  他扯扯贺康的衣袍,示意他蹲下。

  贺康心想,我就只蹲下。

  然后桓虞站起来,搂住了贺康的脖子。

  水雾挡住了桓虞的腰际,花瓣飘在池间,遮住了什么,又像没有遮住什么似的。两人的脸凑得很近,只差毫厘,贺康看不清他的桃花眼,也看不清他的薄削唇,但却精确无比伸手捂住桓虞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如第一次那样来势汹汹,像是沾了池中的水雾和花香,倒显得很是柔情。贺康坐在池边,两只腿都浸在水里,低着头反反复复地吻他,他另一只手托住桓虞的后脑勺,使他承受着口齿间的长驱直入,躲不得,跑不得,只能安安分分地在他身边。

  渐渐地,贺康食髓知味,越吻越深,吮吸着桓虞尚带着酒味的滑腻的舌头,桓虞被逼出一两声□□,推着贺康的胸膛,低头想要退开。

  此时的桓虞像极一条脱水已久的鱼,仰着脖,眼里沾着渴求。

  贺康看他这模样喜欢得不行,松了手让他休息休息,甫一分离,桓虞再站不住,趴在台上气喘吁吁。

  贺康也跳进池子里,溅落一池水珠,桓虞擦了擦迷蒙着的双眼,看着贺康,不知在想什么。

  贺康此时双眸红透,大力地吻着桓虞,他吻着桓虞的脖子,像小兽一般留下近乎是啃咬的印记,不知是在对谁宣示主权。

  桓虞耸着肩往后躲,却被贺康扳了回来:“不许躲我。”

  许是贺康声音太严厉了,桓虞没有再躲,由着贺康一路吻下,间歇地溢出低低的哼声,像只刚生的猫。

  贺康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他趁人之危,趁着桓虞醉成这样欺负他。可是桓虞清醒时他能有机会吗?

  也只有这个时候桓虞才乖得像个孩童,任由自己摆布,他会顺从地抱住自己的腰,任他亲吻。

  贺康抵住桓虞,将手伸进水里绕到他的后处,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我要往下了,最后一次问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桓虞叫他贺康,那他就做下去。

  如果桓虞说不知道,那他就让桓虞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桓虞不说话,那他就吻得他开口讨饶。

  桓虞趴在他的怀中,阖上眼睛,似是脱力得睡着了,经他一问,又勉力睁开眼睛。

  可桓虞偏偏——

  叫他——

  “阿康啊。”

  桓虞的声音染上□□的沙哑。

  贺康推开他。

  一匕闪电映亮了桓虞的脸,贺康的心好像被那道闪电从云间劈落到了地上。

  他的心碎了。

  在雷鸣降临之前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浴池。

  够了……

  真的够了……

  屋外又下起了雨,他推开拿着醒酒汤走来的元盛一路狂奔离开了这里。

  贺康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简直是落荒而逃。

  他怎么会傻到认为桓虞知道自己在吻谁?

  他的心那么冷那么硬,自始至终都只有贺青一个人啊。

  贺康想,他是真的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