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87章 所向披靡

  澹宁殿弟子们没有多少犹豫, 大吼道:“往日之事, 无论结果若何, 不过各为其主,生死由命。因而澹宁殿的账只有一笔, 曲柳山庄满门被屠,澹宁殿尊身首异处!”

  “他是你的师叔,是你爹最喜爱的师弟,你怎忍心见他落得如此下场?”

  “顾子瞻啊……”裴戎一声慨叹, 眼前浮现顾子瞻死前一幕。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说道, 你可真像……

  然后溘然长逝,平静、坦然, 带一丝解脱。仿佛早已对人生疲惫, 渴望去九泉之下与那位真正的梵慧魔罗重逢。

  裴戎无法理解自己这位师叔的想法。

  在他看来,顾子瞻对于梵慧魔罗喜欢,但又不够喜欢。

  因为不够喜欢,所以遵从师命, 对恋人干净利落的一剑穿胸;又因为喜欢,所以后半生郁郁寡欢, 心如死灰。

  这样的作为, 对他二人俱是折磨。

  裴戎将之视为前车之鉴,毋使自己与阿蟾落到如此地步。

  他曾煎熬、疲惫, 肉长的心被薄凉世道渐渐挖空。幸而遇见阿蟾,教导他、指引他, 如师亦如友,用乱落如雨的桃花填满心里的空洞。

  阿蟾成了他的魂,他的血,他心尖儿上的一块。

  若谁敢动阿蟾,便是挖他的心……

  裴戎目光从澹宁殿众人悲愤的脸庞滑过,望向东面观武台,直视尹剑心。

  “这可要问问几位殿尊是如何作想?”

  “御众师下令将曲柳山庄屠门,我接到命令起,便冒险将消息传回慈航道场。”

  “从苦海出发,抵达曲柳山庄,路途算不得短。纵使日夜兼程,也需十六日。”

  “整整十六日,你们大可将顾子瞻接回慈航。纵使御众师杀意再盛,面对白玉京的铜墙铁壁也只能作罢。”

  “但结果若何?”裴戎说话不疾不徐,双目寒如雪刀,“任凭顾子瞻留在曲柳山庄等死,放任尹小婉为其报仇被御众师截留。”

  “尹殿尊,回答我。是慈航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还是霄河殿尊以他二人为饵的又一出奇策?”

  “别说了!”一人打断裴戎的质问,走上擂台,站在他面前,用高大的身躯挡住指向观武台的狭刀。

  商崔嵬摇了摇头,伸手握住狭刀,想要将它按下。

  然而狭刀纹丝未动,那口残刀仿若裴戎意志的延伸,坚韧得令人无可奈何。

  “怎么,等不及想把在长泰城里受的委屈从我手上讨回?”裴戎刀锋一撇,懒洋洋道,“一边儿待着,还没轮到你们罗浮殿。”

  商崔嵬没有动,声音微微沙哑,执着道:“别说了……”

  裴戎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

  “你在求我?”

  商崔嵬身躯一震,攥紧狭刀,鲜血顺着刀锋滑落,颤声道:“是的,我在求你。”

  裴戎望着他,没有应话。

  商崔嵬握住狭刀猛然用力,将人拽至面前。对方措手不及,差点儿一头撞进他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别犯糊涂!将这些……这些阴私之事公之于众,霄河殿尊还能容你么?慈航还能容你么?”

  然而,裴戎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油盐不进。

  “怕我败坏慈航声誉?”他靠在对方肩头调笑道,呼吸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可惜你缝不住我的嘴,莫如自己堵了耳朵,还能落个清净。”

  商崔嵬红了眼睛,厉声道:“混账,我是在担心你!”

  想要出手制住裴戎,却被对方抢先钳住手腕,稳健有力地压下招式。

  “商崔嵬,你知道吗,我恨过你。”

  商崔嵬微微一怔。

  裴戎垂头,看向佩在他腰侧的青川引。

  “我曾恨你做过裴昭五年的儿子,恨你抢走我爹唯一的遗物。还曾想过,若是没有你,我是否不会被送去苦海,我的人生又是否能轻松许多?”

  看着裴戎,商崔嵬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知道苦海是个怎样的地方,能够爬上刺主的高位,定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所以在确定裴戎的身份后,他一直尽力待他好,想要弥补他,但也明白自己做的这点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

  心中一片刺痛,抚过腰侧摘下青川引,单手平举,递与裴戎。

  “别的事情,我不够资格对你做出承诺,唯有此物尚能做主。”

  裴戎看了一眼,将剑推了回去。

  商崔嵬急道:“裴戎!”

  裴戎撤刀,轻轻将人推开。

  “商剑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来登鼓会大闹一场,是觉得自己受尽委屈,想让慈航补偿对我的亏欠吧?”

  商崔嵬怔怔,他心中确实如此作想,但怕点头又会惹恼对方。

  裴戎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按了按眉心,带着点儿无奈。

  然后薄唇微扬,展颜一笑。

  作为一名杀手,他并不常笑,因而笑起来时,要么略显冷淡,要么带着点薄凉嘲意。

  然而,这一个笑容不同,格外飒爽,像是四月里新酿的春酒,抿一口,能尝到甘冽的味道。

  “我没有胡闹,只是想通一个道理。”

  商崔嵬道:“什么道理?”

  “人生是处处无奈,步步悲哀,活着并不容易。快乐转瞬即逝,悲伤往往刻骨铭心。在这样的世道下,理当更加珍惜自己。”

  “而且,我有一个心爱之人。普天之下,没有谁比他更美,更强大。他于我如高山仰止,我却渴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的背影,与之并肩。”

  “这一条路很远,也很长。所以我没有闲心缅怀过往,或是困在慈航与一群家雀争风吃醋。”

  裴戎看着商崔嵬,气息平和,但坚定自有万钧之力。

  “为了他,我会比从前更在乎自己。为了他,我会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为了他,我不惧独战天下。”

  “若慈航要罪我罚我,尽管放马过来。为了他,我能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说完,裴戎撑不住地低声畅笑。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多深情的字眼,但听到的却不是阿蟾。

  心间积压多年的郁气随着这一番剖心之语吐出,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几斤。像是久在樊笼的鸟儿,终于挣脱枷锁,飞向穹野。这一去,便不再复返。

  说罢,转身走向擂台前方。身后传来商崔嵬的质问:“你爱上了梵慧魔罗?”

  裴戎扬手一摆:“与你何干。”

  众目睽睽之下,裴戎解开衣襟,扯下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背,上挂着两弯漂亮的蝴蝶骨。臂躬舒展间,脊柱陷出一条直而深的沟壑,腰腹紧实收窄,一分一寸增减不得。

  很漂亮的一具身体,可叹的是,伤痕密布。单看那些伤处,感觉这人怕是死过几轮。

  慈航剑客们对于苦海生活的残酷,耳闻多于目睹。此刻看着裴戎千疮百孔的身体,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裴戎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伸手指向腰际一条疤痕,那疤泛白,从背后绕至腹前。

  “这一条伤疤,是我乔装改扮进入边渡城,放走被俘的慈航弟子时留下的。我带领他们逃走时中了埋伏,被绊马索绊倒,摔在敌人脸上,差一点儿被斩马/刀拦腰斩断。”

  又指向肩头一条从肩胛贯穿至锁骨的旧疤,道:“这一个,暗中护送一群慈航亲眷逃离西沧海时留下的。也不知是哪位高手发现我隐于暗处,径直朝我后心来了一箭。”

  淡淡细数身上伤痕的来历,众人从刚开始的惊骇低吟,到最后鸦雀无声。

  手掌撩开长发,顺着后颈上撸,露出后背,拍了拍背上的鞭痕。

  “这些是最近的新伤,我没能替苦海找回转轮瞳,于是被御众师赏了一顿鞭子。”

  说罢,放下头发,拉起衣衫,随意整了整。

  “慈航与我有生养之恩,但我身上也有一百来条伤痕是为慈航而留。”

  他抬头望向观武台上的尹剑心,微微一笑。

  “这些付出,是否足以从慈航手中赎回裴戎的后半生?”

  秋风瑟瑟,将裴戎问话卷上云霄,声量不大,却令人心惊肉跳。

  卫太乙怒道:“这、这太放肆了!他乃裴昭之子,生为慈航之人,死亦慈航之鬼。自古只有宗门将不肖弟子逐出师门一说,哪里有做徒弟的,自己说不要宗门的!”

  在裴戎开始算第一笔账时,他就打算下场,强行制止对方。只因被尹剑心拦住,方才作罢。

  此刻,见事情闹大,裴戎所言所语不知将弟子们动摇几许,不由心生埋怨。无极师兄,怎能如此糊涂?早该任他将裴戎拿下,否则怎么闹到如此地步?

  半晌不得回应,转头对尹剑心道:“师兄,你且说句话啊!”

  却见对方目光复杂地看着裴戎,沉默不语。

  卫太乙心中一沉,苦口婆心地劝道:“师兄,再由他说下去,宗门百年声誉,将被毁灭殆尽。”

  尹剑心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没有看向卫太乙,而是迎着裴戎的目光,沉声道:“我允你。”

  这出乎预料的一语,宛如滴入沸油的冷水,令鸦雀无声的校场顿时炸开了锅。

  卫太乙大急:“无极师兄!你冲动了,如此大事当同霄河师弟商议……”

  尹剑心缓缓捏紧扶手,坚硬的檀木登时崩出裂痕:“登鼓会后,我自会去向霄河师弟请罪。”

  此话说的甚重,卫太乙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乙,这十年间,你祭拜过大师兄几次?”尹剑心问道。

  他一心修剑,人也变得像是一把剑。看人目光锋锐凌厉,像是要将对方一剑割开。

  卫太乙双唇一颤,嚅嗫了几下,终究未能应答。

  尹剑心道:“我还记得大师兄在时,慈航的模样。”

  “他从不赞同以顾师弟为刀诛杀梵慧魔罗的计划,为此闯入玉霄天,同师尊据理力争。他与各派相交,从不以势压人,也不讲利益交换,只是因为弱者需要他,便会慷慨赴会。他悲痛于苍生承受战火旷久,一直奔走各方,与苦海交涉,想要结束纷争,还天下一个太平。”

  “许多人说,大师兄是妇人之仁,依他行事方式,慈航的付出远超收获。包括当时的我。”眼中流露怅惘,将脸埋入掌心,嗓音低颤,“但今日我忽然觉得,那时的慈航,才是真正的慈航。”

  “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上善若水,君子之德。”

  “那样的慈航,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称呼。”

  我允你——

  尹剑心的声音在宽阔的校场上回荡。

  裴戎微一怔,未料对方答应得这般干脆利落。双目亮起,唇角的笑意更加飒爽飞扬,拱手一拜。

  扬刀指向清壶殿、九麓殿弟子:“还有何人要同我算账?”

  清壶殿、九麓殿弟子怔怔无言,摇了摇头。看了裴戎伤痕交错的身体,听到那些被掩盖的过往,酸楚、心痛、悲伤、歉疚种种复杂情绪不一而足,哪里还有脸同这个肩负重担的男人算账?

  “最后一笔。”裴戎扬转动刀锋指向聂云英。

  聂云英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已不如开始那般充满仇恨,漆黑眼瞳动摇颤抖。胸膛充斥身不由己,世道无情的悲凉。

  他既放不下师门之仇,又感怀于裴戎的经历,手中之剑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

  他转头望下擂台,一群与他相同身世的灭门遗孤围拥在那里。大家脸上俱是茫然之色,同样望着聂云英,期待他替他们这群身负血仇之人做出选择。

  聂云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已然下定决心。

  “裴戎,我同情你的身世,也尊敬你为师门承受的一切。”他狠狠拍了拍自己胸膛,“但我从未受过你的恩惠,应是有这资格,向你寻仇!”

  裴戎道:“不错,你有这资格。”

  说罢,扬刀而起。

  修长有力的手,持着明锐雪寒的刀。

  手与刀宛如融溶在一起,肃杀的刀是稳健手臂的延伸,冷峻的人是雪锋寒刃的延展。笔直的刀锋与地面平行,直指正前。

  擂台下的人群被这狭刀一指,森寒的锋芒扑面而来,令他们悚然一惊,忍不住倒退几步。

  裴戎开口,既平且淡,数千慈航弟子齐齐感受到一股峥嵘之意。

  “一个一个地战,太耗时。”

  “你们,齐上吧!”

  庚甲二三年登鼓会,慈航剑客们此生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那日,身负血仇剑客们一个一个攀上擂台,没有多少人带着仇恨,更多带着一朝解仇的释然。

  那日,天高地迥,满地红枫如火,在林立的刀剑间,舞成巨大的漩涡。

  裴戎与人拼杀千百招,挥落血汗如雨。那在百人围攻下,一骑当关的身姿,令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最后,所有人倒在擂台上,唯裴戎拄刀独立。

  他衣衫破损,上身袒露,热汗顺着伤痕淌落,浸湿长发,水光淋漓。

  缓缓喘匀气息,一把抹去脸上汗水,用狭刀挑起摔在地上的长剑,击向巨鼓。

  咚——鼓声浑厚,随风飘远。

  一响,两响,三响……直至九响,白玉京里恰有人撞钟相合。

  登鼓鸣九响,山河影动摇,江海阔无涯,莫问英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