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华殿外逐渐枯死的青竹宫内的花匠来看过, 皆是摇摇头毫无办法。
唯独赵雨凝还未放弃,依旧每日对着枯黄的竹叶浇水,就在她看着慢慢泛黄的竹叶发愁的时候,慕清洺突然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 直接抬步进了内殿。
手中还死死攥着张玉庭给他的烟玉, 却攥不住张玉庭那两句祝愿的话。
内殿之中空无一人, 一切都维持着原状。
就是没有池渲的身影。
慕清洺的眼神在殿内扫视一圈,他转头朝着赵雨凝看过去,急声询问。
“殿下呢?”
赵雨凝看着面前空荡的宫殿,也有些纳闷地皱了皱眉, 伸手指着一旁的窗台道:“刚才殿下还在窗台处站着。”
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
池渲这段时间都老老实实待在殊华殿内,而且今日就要和慕清洺一起离开上京, 更是不会离开殊华殿半步的。
见赵雨凝不知道池渲的下落。
慕清洺看了一眼外头的时辰,不敢耽搁时间, 转身又匆匆离开, 只是在临走之前头也不回地对着赵雨凝吩咐了一句。
“让禁卫找人!快!”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顾不得心肺传来的剧痛,等到慕清洺喘着粗气爬上城墙的时候, 池烬也才刚刚站在上面, 身上的衣袍已经布满了殷红的血滴,脸色苍白如纸。
池烬微微蹙眉, 担忧地看着面前慕清洺。
一句老师还未说出去。
慕清洺已经快步掠过他的身子朝着前方而去,走得太过着急甚至撞到了池烬的肩膀,却连回头看池烬都没有。
如此失态失礼,是从前都没有过的。
他转头看着慕清洺急忙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就见慕清洺此刻面色惶急, 似是在等什么, 又像是在找什么。
“老师在找什么?”
池烬忍不住出声询问, 眼中满是疑惑和意外,今日是池渲和慕清洺一起离开上京的日子,慕清洺怎么会突然来了城墙上。
慕清洺此刻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回答池烬的问题。
见慕清洺不语。
他转头随着慕清洺的视线一同寻找了起来,但现在城墙上除了他和慕清洺外加这一墙的青石砖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了。
他不知道慕清洺在找什么东西,而慕清洺现在显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只是紧蹙眉头地城墙上寻找。
就在两人百寻无果的时候,身侧的宫人突然惊呼了一声,望着对面的城墙,满眼惊慌地对着池烬道。
“陛下,您看对面!”
两人同时抬头朝着对面看去,就见远处的城墙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抹青影,几乎是在他们认出那是池渲的瞬间。
青影便被人从城墙上推了下来,快速朝着地面上坠去。
慕清洺的视线随着池渲的身影,急急地冲到了城墙的边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渲的身子摔落在地上,不能制止。
再次抬起头来,已经红了眼。
他朝着对面城墙上的人影看去,两座城楼的距离有些远,而且对方脸上蒙着面纱,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
但还是能瞧出是个女子的身形来。
纤细地立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他。
似是在故意挑衅,那身影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转身离开,消失在了城墙上。
而慕清洺也在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快步下了城墙朝着池渲跑过去,哪怕心肺因为焦急疼痛加剧,血丝不断,但他不敢放慢片刻的脚步。
疼痛到了极点,连呼吸都是煎熬,每呼吸一下都能要了他的命。
死亡滞存在体内的鲜血,因为高空坠落而从体内逼了出来,大片血色在身下缓缓蔓延来开,洇红了身上的青衣。
和池渲比起来,慕清洺现在这点血好像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他跑到池渲的跟前,强压着心中悲痛。
伸出微颤的指尖将池渲的身子给翻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找到了池渲的致命伤。
此刻插在心口的匕首还未彻底拔下去,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流着,只是能流出的鲜血已经很少了。
身子尚且温热着,死了没多久。
和上次一样,只是地点不同。
他努力地维持自己的清醒和理智,眼神在池渲身上一寸寸扫过,记住此刻的每一处细节。
尚未凝固的心血顺着匕首上的纹路一点点滑落下来。
这匕首好像不是大靖的东西,花纹也十分陌生。
在仔细记住这一切之后,他拿出一直都备在自己身上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朝着自己的心口插去。
这一幕似乎已经上演了数遍,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能最快杀死自己的办法。
为的只是能快一刻救下池渲。
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重来,对于赵雨凝和池烬来说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对于慕清洺来说这个过程无比漫长煎熬。
心中的情感被悲痛一次次血淋淋地撕裂开来,像是要将他折磨成毫无情绪麻木不仁的人偶。
身影不断在整个后宫中穿梭,但每次都不得善终。
第一次是在太和殿的西城楼。
第二次是东城楼。
第三次是凤禧宫的阁楼。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每一次抛尸的地点不同,但是死亡的地点肯定是一样。
距离和时间大致能推测出准确的方位。
时间太短,禁卫根本就帮不上忙,这个世上能救下池渲的只有慕清洺。
眼前好像弥漫着无穷尽的浓雾,他不断在灰暗的死亡中摸索,企图寻找到半分池渲的生机。
最后一次站在池渲尸体面前的时候,慕清洺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点,再也寻不到半点血色,体力也在一点点变差。
下一次他不确定自己还能走多远。
毫不犹豫地拿出匕首朝着自己的心口再次刺去。
心中的焦急和迫切甚至已经大过了皮肉割开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
这一次,慕清洺径直朝着殊华殿而去。
所有地点都是围绕着殊华殿,他几乎可以确定池渲是在殊华殿死的,可现在茫然无助地看着殊华殿中的一切。
就像是站在希望的跟前,却找不到推开的门。
他努力地回想一切细节,气味触感温度。
所有的尸体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不是池渲身上的香味,而且对慕清洺来说有些熟悉。
他可以肯定自己一定在哪里闻到过。
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眼下,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猛地睁开眼睛朝着床榻旁看去,现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小桌案。
是夏兰。
是林叙之送来的夏兰。
·
池渲从昏迷中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场景。
眼前的一切都和殊华殿中的布置一样,几乎没什么区别。
恍惚间让她以为自己还在殊华殿内,只是外头再也泄不进来外线,是一种闷在罐子中的幽暗。
殿内点燃了无数的烛火,依旧不能驱散那种晦暗。
没有阳光滋养,原本上好的夏兰此刻的叶片萎靡了下来,哪怕被人精心照顾了,但还是比不上在殊华殿的时候。
眼下有人影掠过那株夏兰,将原本就蔫蔫的叶片碰得轻轻晃动。
缓缓走到了池渲的面前,背对着烛火,投下的黑影将池渲的身子给笼罩起来。
在看清楚面前人之后,池渲的瞳孔因为诧异猛地缩了一下,眼中的迷茫混沌尽数散去。
她凝视着面前的人影,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大殿下……”
池淳弯下身子来,动作轻柔地抚摸池渲因为惊诧和昏迷而微微苍白的脸颊,她的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但已经足够了。
她静静看着面前的池渲,出声道。
“阿渲。”
熟悉的声音彻底证实了池渲的猜想。
本来以为死去的旧友再次回来,她应该高兴开心的,但现在她只想尽可能地远离池淳,然而手脚都被捆绑住丢在床榻之上。
身上的药.效还未褪去,却是连动弹一下都十分困难。
池淳的眼神和离开上京之前的眼神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失女子娇柔又带着摄人的力量,一眼便能瞧出此人的不凡。
此刻看着池渲,还带着点点怜爱。
她伸手拦住池渲往后退的身子,揽抱着将池渲的身子带到自己的面前,停在咫尺的距离,垂眸看着对方此刻微白的脸色。
满殿的烛火笼罩在两人的身侧,却照不出池淳眸底的温度,她凝视着池渲,低声缓缓道。
“阿渲,你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
不等池渲开口,她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岳王野心勃勃,可以加以利用,借刀杀人。”
“太子是个疯的,晋王是个无能的,齐王是个病秧子不足为惧。”
“安王的封地距离上京城最近,需要多加提防。”
话音落下,似是奖赏一般。
她伸手将池渲有些杂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满眼欣慰地看着池渲,凑近了说道:“阿渲,你把他们都杀掉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下一秒,眼中的奖赏和欣慰尽数散去。
换上了浓浓的不满和狠厉,对着池渲道。
“可是你为什么不杀了池烬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池渲看着面前满眼怒火和气愤的池淳,这一幕和她记忆中的池淳差别过大,她忍不住怔愣了片刻。
眼下才猛地明白过来。
先帝的儿女中野心最大的,恐怕是池淳。
“可是……烬儿是计姐姐的孩子。”
话音落下,池淳情绪激动地反驳道:“计鸢她自己就是个蠢的,她和池檐那个疯子能生出什么好东西?!”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如同疯子的池淳,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摇头,她没有想到在池淳的眼中是这么看计鸢的。
“……我无心朝政。”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留在上京城,那在外人眼中可能是为了谋权夺利的手段,对她而言,不过是想要尽快离开。
池淳怔了片刻之后,伸手有些用力地抓着她的衣襟,让她被迫地直直对上池淳的眼睛。
对视之下竟是池淳先红了眼,眼中满是不甘的血丝。
“你的心思在哪?在慕清洺身上对不对?”
“你忘了计鸢的下场了?”
她执拗地看着池淳,抿紧了唇角并未回答。
反正她现在说什么池淳也不会听,也不会信。
见池渲不说话,她缓缓松开了对方后退几步,伸手将蒙在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就见原本姣好的脸颊现在满是被火焰燎烧过的痕迹,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此刻因为池淳的表情失控,更加恐怖。
她含着泪情绪激动地说道。
“我在北疆皇宫放了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我跟个老鼠一样畏首畏尾地跑回来整天藏在地宫里,不是看着你耽溺情爱的!”
池淳是大靖尊贵的嫡出公主,谋略志向不输几位皇子,但就算是人人夸赞,最后还是将她所有的能力都归拢成一个和亲公主的价值。
她从小享受着公主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一切,在和亲之前,她是被皇权裹挟的胜利者,注定不能去为自己再争夺什么。
但是池渲不一样。
几乎是在看见伤痕累累的池渲第一眼的时候,她便觉得。
她不能做的事情池渲可以。
因为这是整个池氏欠着池渲的,便是摆在天下人面前,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在离开上京之前,她便计划好了一切,为自己谋划好了退路,也给池渲谋划好了将来。
她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池渲的身上,本以为池渲会如她所想那般,一步步走到权力的顶点。
那她便是烂死在地宫里也甘愿了。
可是现在,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的池渲,眼中的不甘和不满此刻都化成了浓浓的恨意和失望,伸手将腰间的匕首拿了出来。
她现在身上的一切都还是从北疆带回来的,就连匕首上的花纹都不是大靖的。
唯一属于大靖的便是从殊华殿偷来的那株夏兰。
薄刃泛着幽幽的寒光,她一步步朝着池渲走过去。
“阿渲,我不想杀你的,可是你让我太失望了。”
池渲看着面前一点点逼近的匕首,抬头看着池淳,她现在应该开口乞求池淳放过自己的,但是开口却是。
“我求你……别让他看见我的尸体。”
池淳的眸子已经被气愤和怒火给填满了,池渲是曾经让她看见希望的人,但现在希望破灭,也是她最恨的人。
仇恨将所有的理智和清醒给吞噬,她已经听不见池渲在说什么了。
紧紧攥着手中匕首便要朝着对方的心口上狠狠刺去。
但最后率先被破开的反倒是她的心口。
剑刃划破皮肉,带着鲜血从心口冒了出来,池淳的身子一僵,愣愣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透自己的胸腔的剑刃,眼中依旧是浓浓的不甘。
但是等剑刃从身子抽出去之后,身子只能无力地软软倒了下去。
人还睁着眼睛,但已经没了气息。
随着面前池淳的身子倒下,露出了身后赶来的慕清洺,身上的青衫被大量的鲜血浸染,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面色近乎透明,寻不着半点生人的活气。
心口微微起伏着,不知是急的还是疼的。
慕清洺将剑抽回来之后,口中便吐出一口血,身子下意识朝着地面上栽去,幸得用手中剑撑了一下地面这才没有栽倒。
她看着面前的慕清洺,惊呼一句。
“慕清洺……”
心中的恐慌到了极点,哪怕被池淳用匕首抵着心口的事情她都没有这么害怕,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
声音小得跟无助的猫儿一样。
唇角的鲜血给慕清洺如纸一样的脸色增添了丝妖冶,像是不甘心从幽冥地府中爬回来的厉鬼,就是不像人。
他顾不得伸手擦拭,缓和了一瞬之后,等疼痛消退了一些。
这才踉踉跄跄地朝着池渲走过去,用剑割断池渲手脚上的绳索,喃喃安抚道:“没事了,殿下。”
嘴中机械般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抚池渲还是在哄骗自己了。
“没事了……”
最后,却连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
在给池渲割开绳索之后,整个人便无力地倒在了床榻上,唇边鲜血如注,身子因为剧痛而忍不住蜷缩起来,身子疼得发抖。
人在临死之前都有回光返照的一段时间,身子会轻松不少,但是慕清洺没有至死都是痛苦的,像是对他强行逆转生死的惩罚。
池渲连忙将捆绑自己双手的绳索给抖落掉,伸手去扶住慕清洺的身子,眼中的惊慌被无助的泪水掩盖,漫了出来。
不住地摇头,似是在拼命否定什么。
悲痛凝在喉间,无声哭泣,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泪水从浅淡的瞳孔中渗出来,顺着眼角缓缓落下,他抬头满眼不舍眷恋地看着池渲,眸光柔成水,上面清楚地映着池渲的倒影。
他想要再去碰一碰池渲的手,却是没有力气抬起来。
只能抓着对方的袖口一点点吃力地挪动手指,在袖口上烙下一个个红色的指纹,藏在指缝间的红痣似乎都随着血液的流逝颜色黯淡了不少。
见此,她连忙伸手抓住慕清洺的手,格外用力。
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什么东西逝去一样。
他眼眸通红地凝视着池渲,眼睫都舍不得眨一下,像是要将池渲永远定格在自己的眸中,鲜血在喉间翻滚,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十分困难。
但他还是努力说着。
“……百年之后,共…眠江南。”
慕清洺这辈子的愿望很简单。
前半生想和池渲一起活,后半生想和池渲一起死。
可还是好难。
好像所有的事情加上池渲就成了他的妄念。
在看见池渲点头答应之后,他这才放心地轻轻阖上眸子,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扬起,却压不住池渲落下的眼泪。
生是重逢,死是别离,他们不断地重复上演着离合,但如果生死之间是池渲,那这一遭慕清洺也无悔。
泪珠自眼尾落下的瞬间,手指一根根依次从池渲的掌心中无力地落了下来。
和倒在地面上死不瞑目的池淳相比起,一时间说不出谁的不甘心更浓些。
体温在怀中依旧在慢慢消散,死亡是最残忍的告别。
她低下头抵在慕清洺的头顶,悲恸至极,无助哽咽地唤着。
“慕清洺……”
却再也寻不到半点回应。
慕清洺并不清楚,但池渲一直都知道这每次的重来都是她死在了慕清洺的前头。
她死了或许还有慕清洺来救,那慕清洺死了该怎么办啊。
眼下,池渲视线落在不远处摔落在血泊外的匕首上。
在将匕首送进自己心口之前,最后一次依恋地蹭了蹭慕清洺,随着颊边缓缓垂落下的眼泪,哑着声音道。
“……你说,还有下一次吗?”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hehehe!!
嘤嘤嘤我看看番外今晚能不能写出来!
对于池淳来说,池渲就像是她玩的养成游戏里面的角色,她有贼心没贼胆,就寄托在了池渲的身上,不允许池渲脱离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