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夜晚, 殊华殿内燃起的烛火是其余宫殿的两倍,殿内灯光通明,衬得外面的夜空越发黝黯。
在左辞出了殊华殿之后。
池渲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明显有话又欲言又止的计酒, 视线依旧放在手中折子上, 对着计酒道。
“有话便说。”
闻言, 计酒这才鼓足勇气走到池渲的身侧,低头看着烛火下清媚的侧脸,犹豫半晌开口:“殿下……当真喜欢慕大人?”
手上的动作没有半丝停顿,她极其自然地点点头。
她与慕清洺之间, 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匪夷所思了一些,但这些对他们再正常不过了, 甚至推迟了许多年。
计酒垂下眸子,深吸一口气, 这才缓缓吐出一句。
“姐姐, 她也喜欢上一个人。”
此言一出,池渲的动作这才停下来, 摆在手旁的烛火越燃越大, 但她突然觉得有些冷,抬起头来, 看着面前的殊华殿。
恍惚之间,仿佛看见有一条白绫自房梁下坠下来,就在她的面前,随时等着她将脆弱的脖颈放上去。
计鸢是原先兵部尚书计家的嫡长女,先帝赐婚太子, 嫁入东宫之后温婉贤淑, 拼了命给先太子生下了池烬, 但换来的却是对自己骨血的猜忌,对计家的迫害。
先太子任由卢瑜以谋逆之心将计家全家上下斩杀在上京城中,计家全族覆灭之后,计鸢心灰意冷地在这座宫殿中自尽。
往日温柔坚定的眼神灰暗一片,再也寻不到半点的希翼,计鸢笑中带泪地看着她,轻声嘱咐道。
“阿渲,帮我照顾好烬儿。”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人不想活了,随便一个东西就能要了她的命。
柔软的白绫成了绞死计鸢的凶手,身子在摇摇晃晃中没了气息,脚脱离了地面,但身躯却永远也离不开这囚禁了她一辈子的宫殿。
眸子有些酸涩,她微微阖上眸子,将那已经到了眼角的泪意逼退回去,喉咙却传来不可遏制的钝痛。
她尽可能平和地对着身后的计酒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和计姐姐一样。”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见此,计酒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见池渲处于伤心之中,便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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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今日开始,众多学子收拾好行李,在家人的陪同下朝着贡院而去,他们会在贡院进行七天七夜的考试,等到结束之后,由考官们审阅完毕后宣布名次。
寒窗苦读十年,为的便是今天。
所有学子心中的梦想,便是站在太和殿上,当今天子的面前,将自己的满腔抱负诉出。
张玉庭收拾行李去贡院那天,慕清洺也来了,但只是露了个脸便急匆匆离开了。
见慕清洺回来,张氏想起前不久给慕清洺做的新袍子,慌忙回屋里去取来,但还是晚了一步,等她回来的时候,院中已经没有慕清洺的身影了。
她只得将手中的袍子塞给,一旁给张玉庭收拾行李的张心芙道。
“芙儿,你去帮我把这个给清洺,庭儿这边我来收拾就好。”
自从上次,张心芙和张玉庭说了那番话之后,张氏是彻底死了让张心芙许给慕清洺的心思。
张心芙看着张氏因为风湿而略微变形的双腿,近些时日腿疼又犯了,
没有犹豫,她点头答应下来,便抓着那件袍子便朝着慕清洺追过去,张心芙腿脚快,刚刚出府便看见了慕清洺还未走远的身影。
她下意识开口想要唤住慕清洺,就见从马车上下来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下车来迎慕清洺,二人并肩而行,好不亲密。
见此,她不便打扰,就收回视线打算回去,但是突然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眼熟,想要再次看一眼确定什么的时候,那两道身影已经接连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了。
正巧此时张氏送张玉庭出门,看着站在原地呆呆愣愣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的张心芙,又看了一眼她手中抓着的袍子,微微皱眉。
“没追上?”
她轻轻摇头,随后将手中袍子塞给张氏,飞快说道:“姑姑还是下次亲手给慕公子吧。”
然后伸手揽住一旁张玉庭的胳膊,弯起眼睛笑着说道:“我送哥哥去贡院!从小我运气便好,哥哥多跟我亲近亲近,此次定能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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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熹,两人并肩踱步,步伐的大小都近乎一致,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仿佛只要他们一直这么走下去,就能走到一座只属于他们的院落,然后安静安静地过完一生。
慕清洺侧目看着站在自己身侧,脸上蒙着面纱的池渲,眸子里的的淡漠和冷静,已经要压不住那快要溢出来的情丝了。
他从袖中拿出了个东西,递到了池渲的嘴边。
这一举动太过突然,池渲定了定神,才看见慕清洺递给她的是一颗蜜饯,先张嘴将蜜饯含入口中,她这才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她记得慕清洺不喜欢吃甜的。
“老师给的。”慕清洺答了一句,随后双手自然而然地垂下去,抓住池渲同样垂在身侧的手,宽大的袖子挡住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
若是满朝文武看见这一幕的话,定是不肯相信,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两人,私下里却是十指相扣,互喂蜜糖的程度。
两人上了马车之后,马车便一路行驶到了上京城外,寻了个风景旖旎的地方便停下了,原本驾车的车夫消失的无影无踪。
马匹悠然地低头嚼着树根处的嫩草。
等了许久,都不见从马车上下来人。
只有车门下的布帘露出纠缠在一起的双手,指尖勾连久久不见分开,男子修长较为宽大的手在上,覆盖着其下纤细柔软的手指。
因为抓得太过用力,指关节处而微微泛白,指腹处却红得滴血。
马车内,深深浅浅的亲吻掠夺去了池渲的全部呼吸,裙摆堆积在腰腹处,马车内的空间不小,但慕清洺还是需要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才不至于让她的身子撞出去。
太阳一点点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光芒大盛,晨露雾气缓缓消失,那清早山林间的美景被两人错过,但是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一直到了快到正午时分,慕清洺这才从马车中探出身来,坐在马车外面。
池渲腿脚酸软,懒得走动,便干脆没有下马车,毫不客气地躺在慕清洺的腿上,清眸微微眯起,仰头看着慕清洺。
“大人不是说带本宫出来看景吗?”
等到下午,慕清洺便要跟着那些学子关在贡院了,七日后才能出来,所以这是他们最后的时间了。
忙里偷来浮生半日闲①,可闲没偷来,反偷来一身疲惫。
慕清洺身上的衣服虽然比她的要整齐多了,可到底是比出门的时候要松垮了不少,他低头看着池渲,浅淡瞳孔带着清晰可见的笑意。
“臣没有蒙上殿下的眼睛。”
那话外的意思,便是她想看景随时都可以看。
但池渲却想起,慕清洺蒙着双眼,长眉难耐微蹙的样子。
她翻了个身,虽然依旧枕在慕清洺的身上,却是背对着慕清洺,望着马车外的风景,惬意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和慕清洺一起品味时光在面前慢慢溜走却什么都不做的感觉。
只是一旦闭上眼睛,加上疲惫,再美的景色都挡不住越来越沉的脸皮。
就在此时,有些松垮的发髻上被人插.入一个东西,虽说慕清洺的动作已经足够轻了,但池渲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东西。
就算不看,只是摸出了大概的模样,就知道那是慕清洺藏了许久的木槿花簪子。
前世,他们便是因此定情的。
她仰起头来,看着慕清洺,眼尾的情晕还未彻底卸下,对着慕清洺露出一个清婉的笑容来,询道。
“公子,好看吗?”
有微风吹起池渲鬓角的发丝,发丝拢在脸上,将面前的笑颜给变得模糊了一些,但是面前这一幕在慕清洺心中无比清晰。
池渲站在院内木槿花树下,随着花瓣自树梢飘落,她伸手摸着头上的簪子,脸上满是欢喜地看着他笑道。
“公子,好看吗?”
“好看。”
只是同样的对话,不同的场景,就连那木槿花簪子都不是原来那支了。
现在的簪子,能簪住他们过去的情分吗?
他低头望着躺在自己腿上的池渲,伸手将飞到池渲脸颊上的发丝拢到了耳后,突然开口。
“殿下…也回送臣一个礼物吧。”
她凝眸看着面前的慕清洺,既然话说出口了,那便是有想要的东西了。
于是,她直接问道。
“大人想要什么?”
他俯下身子,凑到池渲的耳边,将所有发丝都拢到耳后,似乎就是为了此刻,让池渲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诉求,他低声说道。
“臣想要殿下的贴身衣物。”
此去贡院七天,不能见池渲,不只是蛊虫会发疯,那绵绵相思都不会放过他。
原本微眯的清眸此刻微微放大,她有些意外这样的话是从一贯自持的慕清洺口中说出来的,偏生说的又那么虔诚,语气中没有半点的暧.昧。
她微微抬起身子,凑到慕清洺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在耳垂上,将耳根和耳廓都染了个通红。
“大人帮我脱。”
慕清洺搭在她腰上的手,忍不住微微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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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贡院大门敞开,会试正式开始,罕见地万人空巷,全都聚集到了街道上,将贡院附近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与旁人的热闹不同,即墨卿一直走到国公府门口,也只有即墨静一人上前相送,偏生即墨静又是一个不能出门的,他连忙拦住即墨静的脚步。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即墨静皱起眉头,将一旁自己给即墨卿准备好的吃食拿过来,递给即墨卿道:“兄长,带上这个吧。”
此次一去贡院七天,定是吃不好睡不好。
他伸手接过即墨静手中的食盒,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大多是些好吃又抗饿的东西,轻轻摇头有些无奈,他这是去贡院参加会试,又不是去流放,何必带上这些累赘的东西。
但是看了眼即墨静眼中的关忧,他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说罢,他便要抬步出了齐国公府,但是即墨静还是提起裙子跟了上来,嘴里说道:“我送哥哥去贡院。”
见没人能拦住即墨静了,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看着一旁荣伯开口道:“父亲呢?”
现在出来帮他拦一拦即墨静也是好的,却见荣伯有些讪讪说道:“老爷昨晚喝了酒,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见此,即墨卿眉头皱得更紧了,哪有儿子去参加会试,却倒头大睡连来送一送都不来的父亲,他看着即墨静嘱咐道。
“我不在这几日,要记得好好喝药,然后看好父亲,别让他乱跑,安心在家里等我回来。”
随后补充一句。
“先去看看父亲吧。”
在听见齐国公到现在还没睡醒的时候,即墨静难免也有些担忧,于是点点头,只是还是一个劲地对着即墨静嘱咐道。
“嗯嗯,兄长小心些。”
告别了即墨静之后,即墨卿便翻身上了马,只是刚刚还对着即墨静言笑晏晏的俊颜,在背过身的瞬间笑意便消失了,原本张扬肆意的眉目间染上了一抹担忧。
他夹紧马腹,随着一声轻喝,朝着贡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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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池渲站在马车上,看着慕清洺翻身上马朝着上京城内而赶去。
前世的时候慕清洺并无入仕的念头,而这次她又错过了,注定是看不见慕清洺身穿襕衫前往贡院连战皆捷的模样了。
她踩着上马的矮凳,又将矮凳放在马车上,整个人这才透过马车车顶看着骑马离开的慕清洺,只是在人影消失之前,她突然开口叫住了对方。
“慕清洺!”
慕清洺伸手勒住马匹,停在原地转头看着她,她将攥在手心中的东西拿出来,丢在了风里。
今日风大,那东西一松手就不容她控制了,而池渲就好像笃定慕清洺一定能拿到一样,毫无顾虑地松开了手。
看着那飞来的青荷色薄薄绸布,慕清洺下意识地伸手抓住。
而抓住之后,他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细软的布料贴着身子再舒服不过了。
青荷的底色上绣了一株兰花,属于池渲的温度已经冷在了风里,但是慕清洺此刻抓在手里,指腹似乎还能透过布料,触碰到那抹温软。
手指微微收紧,再次抬头朝着池渲看去,就见对方站在马车上,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但发间那木槿花的簪子格外明显,双手放在车厢顶上,正含笑看着他。
眉眼间的情意,只有他能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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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参加会试的学子,都身穿白色襕衫,头戴黑色的儒巾,就连即墨卿这个国公府的小公爷也不例外,既然站在了贡院门口,那身份爵位都称不上什么了。
现在他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布衣学子。
而站在贡院门口,是封侯将相的第一步。
张心芙被淹在人群中,连看着张玉庭抬步走进贡院都看不见,从人群中挤出来之后,张心芙忍不住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埋怨道。
“是学子们考会试,又不是他们,一个个挤什么挤!”
但一秒,张心芙所有的不满都被街边的肉饼给抚平了。
等慕清洺骑马赶到的时候,所有学子都已经入了贡院了,只差慕清洺这一个考官了,他迟迟赶到,忙快步走了进去。
随着身后的大门重重合起,寓意着七天七夜的会试要开始了。
在此期间,不管是监考还是主考和学子都无法出入贡院。
他走进贡院,第一步便是对着赵鸿俦和卢瑜两人弯腰赔罪道:“卢大人,老师,抱歉,路上耽搁了时间。”
还不等赵鸿俦说话,卢瑜先摆手道:“无妨,并未耽搁时辰。”
那样子看起来比赵鸿俦和慕清洺之间的关系,还要近一些。
这几日因为赵鸿俦的关系,卢瑜手下的官员掉马了不少,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碰见赵鸿俦还是要做做表面功夫的,脸上硬是挤出几分笑容,对着赵鸿俦抬手道。
“赵大人先请。”
赵鸿俦冷哼一声,也没有谦让,先卢瑜一步进了屋内。
等到卢瑜走进去之后,慕清洺下意识要抬步走进去,但刚好看见不远处进入号舍的学子们,在那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忍不住朝着即墨卿多看了几眼。
眼里有淡淡的浮于表面的担忧。
也不知,即墨卿这次能不能安稳入仕。
他抬步走进屋中,和卢瑜赵鸿俦一同坐在房间里。
若是按照即墨卿的本事的话,此次入仕不成问题,但怕就怕有人刻意刁难即墨卿,从中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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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慕清洺的身影在面前消失了许久,池渲都没有收回视线,也没有抬步下马车的意思,依旧怔怔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计酒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马车下,对着依旧望着慕清洺离开方向的池渲,开口问道。
“殿下,是回宫还是回府?”
池渲并未回应,依旧站在矮凳上踮着脚尖,够着那已经看不见的身影。
过了许久之后这才回神,缓缓收回视线,落了一句回宫之后,便弯腰进了马车,随着车轱辘转动起来,这外头的美景也很快要跟她没有关系了。
她微微阖眸,伸手将头上的簪子扶正,嘴里喃喃道。
“经此一别,再见面……他该恨我了。”
作者有话说:
41章放出来了嗷!
①:化用“偷得浮生半日闲”出自李涉:《题鹤林寺僧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