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43章

  沈融冬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 途经她的五脏六腑,再到天灵,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冰凉。

  方才崔进的那一番话,如同那一日晏迟用青瘦分明的指骨, 从她的尾椎扫往肩胛骨, 又从前方起伏的山峦滑下来, 再落到腰窝上嵌进去的那两枚小点, 发狠, 也格外用力,似乎是藏着坏心眼般, 点上了一点。

  沈融冬掀开眼睫, 竭力平静,询问崔进:“你看见了多少?”

  “属下能够理解太子妃, ”崔进低垂眼帘, 诚恳道,“自此以后,还是会替太子妃保密。”

  他的神情早已摆明,尽数知晓。

  崔进犹记得那一日, 他伴着太子妃来到崇恩寺,从工棚里出来后,他四处找寻太子妃的踪迹,起初路过寮房, 听见最里那一间传进耳朵里的柔声絮语,不以为意,只当是寻常的和尚偷腥。

  后来再寻了一些地方, 不见太子妃的丝毫踪影, 他只有回到那间寮房外, 站在窗棂前,犹豫了半晌,最后濡湿手指,在窗棂上戳了个洞眼。

  他怀着不是的心情望进去,那一小截白皙且细瘦伶仃的脚腕从幔帐里缓缓探出来,脚踝上的骨头突出分明,银铃铛拴在上面,叮叮当当作响。

  意识到了里面的人是谁后,他气血翻涌,不由自主抓紧了腰侧悬挂的佩刀,极力着克制自身,方平息了怒火。

  后来他见太子妃在月下慌慌张张跑过来,脚腕上系着的铃铛响了一路,他伪装成自己什么都不知,安慰自己,权当是硬着头皮,还清了送走太子妃身侧人的那一份债。

  沈融冬的思绪杂乱,起初的那一份冰冷散去后,过了很久,又是心慌在胸膛里点上了一把野火,她想了想,好似说什么都是徒然。

  她迟疑了半晌,动着干涩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多谢。”

  “可是殿下,始终是殿下,”沈融冬又接道,“本宫希望崔侍卫的这一番话,日后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崔进滚了滚喉结,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看着太子妃的神情,全数咽了下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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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厢房里再也呆不下去,念着晏君怀尚在佛堂里陪伴宁太妃,她神思紊乱,不知不觉间,走往寺庙外透气。

  崔进说会帮她,是觉得她被晏君怀给禁锢住了,连自身选择的权利都无,所以觉得她甚是可怜?

  山林间的景致一向很好,黄昏早已过去,漫山遍野镀上一层暮色,沈融冬望见辆朴素的马车,停靠在山门边上,似乎随时都会驶走。

  马车停靠在山门处没什么稀奇,可是今日既不是寺庙里采购的日子,而宁太妃的马车是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即便再不起眼,也不可能是这一幅模样。

  除了马车的主人本来不富裕,要么便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存心做出的伪装。

  沈融冬控制着自身脚步,按耐着胸膛气息的不顺畅,迫使自身一点一滴挪步,靠着那辆马车靠近。

  她走到马车的跟前,踏上轿凳,来到车门前,手触及上麻布质地的卷帘,轻轻往上揭。马车端正坐着一道身影,暗色将他的修长轮廓渲染了一遍,晏迟起初撑着下颌在小憩,此刻惊醒,看向她,两人在黑暗中相顾无言。

  还是沈融冬先笑出来:“端王殿下?”

  “太子妃,” 晏迟笑道,“久违。”

  “端王殿下是陪同宁太妃一道来的?”沈融冬问他。

  “嗯,”晏迟轻回,“待会便走。”

  沈融冬的手始终保持着正在揭开马车门帘的动作,不进不退,徘徊定在原位。

  晏迟藏身在昏暗的暮霭里,扮相看不清晰,也能知晓正襟危坐,同她不一样,他看上她一眼,不见丝毫慌张透露。

  “太子妃,若是疲乏的话,不若先回厢房里歇息。”

  沈融冬轻轻呵笑了一声:“端王殿下无论是将何事,都瞒得滴水不漏。”

  从身份,到名字,再到心思。

  晏迟有些意外,兴许是没料到她会这般问,轻道:“太子殿下昨日方迎了公主进东宫,今日不止携带着太子妃回沈府,更是来到崇恩寺里,宫里上至太妃太后,下至宫女太监,全都知晓了公主是个可怜人儿,太子妃在他们的嘴中,被议论成了什么模样,心中可有数?”

  “有数。”沈融冬平淡道。

  无非就是太子殿下宠太子妃过度,到时候沈府和她,更会被其他的人视作眼中钉,太子将太子妃捧上云端,捧得越高,到时候摔下来便越厉害。

  可是晏君怀觉得,他是在全心为她好,他亦有能力庇护她。

  晏迟没料到她的回应,迟迟没接下句。

  沈融冬开始了自己的盘问:“是端王殿下让宁太妃来寺庙里的吗?”

  晏迟道:“太妃本来便要为太后祈福。”

  沈融冬自嘲勾勾唇角,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垂下自己的脑袋,将握住卷帘的手一点一滴松开,只等粗布门帘将要落下,她从一丝缝隙里看见晏迟的脸,瞳色晦暗莫测,唇角抿直,分辨不清情绪。

  幼时坠落进冰湖里的窒息感逐渐同先前的冰凉重叠,眼前的脸也迷迷糊糊印成了一张。

  想到沈温的那句:“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她倒是想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

  沈融冬不自知的,抿住唇,轻轻问他:“端王殿下幼年时,可曾意外坠落过冰湖?”

  她知道自己问得直白,可若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再含蓄也无用。

  晏迟丝毫未怔,嗓音平淡从容:“未曾。”

  “那,”沈融冬犹豫了一拍,“是否在年少时,借住过凉州知州的府邸?”

  “未曾。”

  “见过我阿爹呢?亦或者是,阿兄……”小姑娘模样的人嗓音明显是有了些气馁。

  晏迟敛住唇角,竭力让自己不笑:“未曾。”

  “啊,”沈融冬失落地埋下了脑袋,“果然。”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沈融冬恹恹道,“只是觉得,人在落难的时候,果然看什么都像是救命稻草。”

  “我像稻草?”

  晏迟的声音在昏暗里,被勾勒得有几分嘶哑,如同藏着一把小钩子,尾音上扬,在忍俊不禁。

  “没。”沈融冬彻底松开粗布门帘,起身下轿凳,殊不知脑袋未曾注意,冷不防撞上了马车的门槛顶部。

  车身都晃荡了两下,拴在前方的马儿也不耐烦刨了几下蹄子,长鸣了一声。

  沈融冬捂着脑袋,装作无事发生,走下轿凳,方才痛嘶了一声,脚步莫名快起来。

  “等等,”马车里的人在身后喊住她,“我看看。”

  听到动静,沈融冬索性放下捂住脑袋的手,别过眼睛看他,从容不迫道:“端王殿下,别忘记了我们之间,有条不成文的约定。”

  晏迟的手本来要触碰过来,因为这句话,顿在了半途。

  沈融冬十分清楚明白,他们有第一次的肢体接触,可以算做是意外,而第二次,是她想要验证,他刻意的引诱,若是再有第三回 ,那么便是双方恣意纵容自身,说是要犯下滔天大罪不为过。

  晏迟哑然失笑,眼前的人细声细气,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趁着她不注意,做出什么她不愿意的动作。

  她躲藏着他,一如宫宴上躲避着他的双眼。

  “这样,”晏迟从她的脑袋上看见了片枫叶,约摸是路过枫林,无意间覆上去的,他隔着它,轻轻揉捏,“便算不得逾矩了。”

  他探过来的手轻柔,眼眸里如藏了把小钩子,声音也放轻。

  沈融冬弯了下唇角,“更疼了。”

  晏迟闻言,放开他的手,不知接下来的动作。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晏迟喉结滚动,忽然道:“太子妃,你将画像给公主看的时候,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他们方有了一丝扯不断的关系,饶是他不想承认,也只能去正视它。

  本打算不予理会,可是看见曾经那幅明显是墨迹未干的亲手画卷,不过几日转移到了另一人的手中,胸膛中的翻江倒海,他亦说不清。

  “当初是想着,”沈融冬喃喃道,“连我都不能避免被这双眼睛吸引,如何又能将这样的画像给公主看?早知道,那日便不做出那样错误的决定,一心要勾引你,可是谁知道,你又这般好勾引,一勾,便上钩了。”

  沈融冬的唇瓣张合,苍白,看着偏偏昳丽。

  晏迟笑了一下,终是动了脚步,沈融冬说完这句话,一日来的委屈像是跌跌撞撞找到突破口,抬睫,拽住他的衣袖,不顾嗓子还有些干:“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我…”

  “嗯?”晏迟等着她的后话。

  沈融冬一出口,便知了自己的想法肤浅,或是因为被黑夜给蛊惑,才会失心疯一般。

  晏迟的脸越近在咫尺,她看着,便越问不出口,清凌凌的小鹿眼睛垂下,“没有什么。”

  晏迟将她脑袋上的那片火红枫叶摘下,隔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低下了下颌。

  “这样,也算不得逾矩。”

  唇透过枫叶,没有什么实感,可是沈融冬没由来的,偏想任着自己的失心疯发作下去。

  她赫然抬眸,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似镇定,实则眼睛里透露出无限慌张:“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你…”

  晏迟的一双桃花眼尾微微翘起来,薄唇轻抿,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她眼里真像稻草那般,被她紧紧攥着,宁愿拉拽着他一道沉进湖底,“你愿意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