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78章 终章(上)

  沧浪到门外时,想提袍进去,脚步彳亍了下,才发现这屋子没有门槛。

  堂屋内陈设清简,没什么重器摆件。沧浪记得几年前醉仙居还在那会,玉老板连置杯盏都要镶金嵌银,远不是今日这副做派。

  他进出不拿自己当外人,玉非柔则越性当作没他这个人,自顾自地对烛忙碌。一竿翠竹在她手里掐头去尾,骨节中空的那段很快被磨得水滑锃亮,佩在身边不像拐杖,倒更似点缀风流的一柄剑。

  知夫莫若妻,沧浪感慨地说:“少主好福气。”

  “他自然是有福的,”玉非柔头也不抬,身孕让她瘦削的轮廓稍显丰实,最初明锐的惊艳在昏光里融化成了潺溪,光是这样一个侧影,便让人无端联想到了天荒地老,“就凭我这么稀罕他。”

  斯夜的风波未知究竟,两家人,一处院,都在等水师府的消息。

  屋里实在暗,沧浪取了火折子将纱灯点亮,还秉着一支烛挪到玉非柔面前的小案上,怕她伤了眼睛,又忍不住对她膝边挨着的十来根竹杖大惊小怪。

  “做这么多,便是一年一换,也够那花孔雀用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玉非柔回道:“这才到哪儿,骑鲸帮少主!过去是讲究,现在是穷讲究。拐上沾了手汗都嫌脏,我能如何,只好有备无患了。”

  这话听来无奈,可瞧着那副笑模样,分明只有甘之如饴。

  沧浪拾起一根竹杖,指腹沿那凹凸描摹出个团纹的形状,寓意团圆。他微微地有些走神,便听玉非柔平静地扯开了话题。

  “辽无极拔除火引之后呢,常敏行心地险恶至此,难不成就这么轻纵了他?”

  沧浪放下竹杖,心神归了窍,正色说:“封赏常家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大名领主便是再心痴,也不可能不犯嘀咕。何况他离贞节牌坊本就差得远,一见那封密信,肺都要气炸了,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也不稀奇。”

  “什么密信,什么釜底抽薪?”玉非柔满脸狐疑。

  沧浪轻抿唇:“说起来,这都是阿璘的绸缪。”

  谣言是把尖刀,揳进常敏行与倭人的信任当中,劈开了一道裂缝,但封璘显然觉得不够,他还欲将那把刀捅得更深,直切肯綮。

  “知道常敏行放心不下火引,势必要登岛查看。水师府的人打了个时间差,故意让招安常家的密信落在倭寇手上,误使大名领主认为,常敏行登岛是为了掩人耳目。至于釜底抽薪么。”

  海关晨钟恰在此时撞响,沧浪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起身看窗外的天色,淡淡地,似意有所指:“差不多,快亮了吧。”

  窗纱渐渐透出点光,巷头巷尾响起洒扫声,窸窸窣窣,零零落落。

  卯时三刻,庭院终于传来动静。

  沧浪隐约望见个人影正朝里屋奔来,前脚打后脚似的慌乱,跑近了才看清是南洋水师里的一员偏将。

  “太傅大人——”唰,偏将为寻沧浪而来,进屋瞥见伏案做雕工的玉非柔,猛不丁咬着了自个的舌头。

  倒是玉非柔摸索了几下,重新攥着刻刀在手里,垂低眼,仿佛漠不关心。

  沧浪胸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令偏将屋外回话,却被玉非柔叫住:“就在这儿答。”

  陡地,偏将肩头一松,声若蚊吶:“咱们成了。”

  不出意外,封璘的离间计果然奏了效。

  昨日入夜时分,曾以双屿走私港为据点的海商突然爆发异动,各自整饬船队,清仓离港。常家安插在港湾附近的衔枚影卫闻讯前往探听究竟,可还未等近身,就被那些装备了火铳利炮的商舶船一股脑打成了筛子。

  原本,双屿之所以成其为海氛渊薮,除了常家祠堂令官中投鼠忌器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港中私商皆有强武力傍身。若要硬碰硬地打,南洋水师未必能落着好处。

  私商哗变,双屿继而失事,很快沦为一座门户大敞的空岛。在外围枕戈待旦的晏军收到消息,立时换甲,以快船数艘蔽海而去,清缴残勇,招抚百姓。

  不多时便有前哨来回,官兵在水寨内搜出了大量加盖常家私印的质契。

  所谓质契,亦即牙侩居间介绍的重要凭证。常敏行为走私贸易保纤多年,开出的质契不胜其数,私商离开时既没有带走,也没有销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散落在岛上各处。官兵信手一搜,都是无从辩驳的铁证。

  偏将在陈述里逐渐镇静些许,只是他侧着身,仍旧不敢看玉非柔:“常氏包庇私商的罪证被发现,王爷带兵直捣常家祠堂,生擒魁首常氏父子二人,已经投入了云间狱。”

  这么说来,辽无极在祠堂的行动应当一切顺利,沧浪忙问:“少主如今何在,受伤了没有,他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吗?”

  偏将咬牙不吭声,摇摇头,又点点头,沧浪抬高音量:“我问你话,打什么哑谜!”

  良久,偏将喑声道:“辽......少主战死在双屿岛上。”

  沧浪喉间滚动,偏身看玉非柔的反应,玉非柔并未停手,只是刀锋越走越偏,眼看团纹欹斜无章,锋芒就要破开皮肉,沧浪赶紧按住了她。

  “你别......”沧浪低低地相劝,却又无从继续,只好更低地重复:“你别。”

  玉非柔始终低垂着眸,握刀的手不挣扎、不松脱。那雕纹诡谲的竹杖上落下一滴泪,但过了很久也不见下一滴。

  她扶腰起身,拄着雕坏的竹杖,往地上戳了戳,道:“好了。”

  都结束了。

  万般皆成,只有她的福气不能成全。

  “不,”沧浪站在廊子下,目光透过雾霭笼罩的重檐,望向那看不见的,潮起潮落无尽时的海面,“还没有结束。”

  卯时三刻。

  常敏行蓬头跣足,捏着袖子没命地奔逃。穿过这片深林,向前就是海湾,常家本身的两艘渡船停泊在此,已经数日不曾起用过。

  荆棘抽打得侧颊刺痛,肩颈都被刮出了血迹,可是他片刻难停。

  常敏行已经无暇细想自己如何能轻易逃出囹圄,他只知道追兵很快会赶上来,海边湿粘的土地让脚印得以完整地保留,简直就是最醒目的坐标。

  天际浮白,海浪拍岸的声音似已清晰入耳。常敏行撑着双膝,艰难地喘着粗气,溅满泥点的长须不着痕迹地抖动了下,浊目里重新聚起亮光。

  仅仅须臾之间,两旁的矮丛里声起扑簌,常敏行肩臂突地被箭擦过,血线滋出时掀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他双膝顿软,腿脚半点使不上力,趔趄了两步,顺势滚身滑下山坡,来不及呸掉嘴里的土腥味,指甲缝里也都是泥,够着手狼狈地朝岸边爬。

  他碰到了一片衣角,整颗心突突地急跳起来。

  “七杀!你个糊涂混虫!兖王和王朗唱了一出反间计,你被利用了知不知道!宏愿大计将成,就因你的多疑功亏一篑,七杀,你罪该万死!”常敏行喊着大名领主的名字,嘴里咒骂不歇。

  大名领主立于礁石,用衣角将太刀慢慢擦拭,挑眉说道:“常家败了,可我还在,宏愿一样能够完成。”

  他足尖轻点,连跨带跃一步来到常敏行跟前,踩着手背蹲下了身,“神风大人向往的,自始至终都是中土银流似海的富饶。能够摘掉倭寇的帽子,光明正大地与晏通商,便是我心宏愿。而要实现这点,不必非得与你同谋,所以常老爷,你已经没用了。”

  常敏行冷汗齐出,直觉那副细眉吊眼间另藏着不为人知的奸黠。他失语片刻,遽然叫出了声:“不,不止这样,你贪心不足,分明还想取我常氏而代之。可你又怎么知道,封璘不是在诓你!”

  大名领主笑容自得,淬着野心并算计的刀口笔直垂下,他手握刀柄,并不否认。

  “无论封璘的承诺是否真心,私纵东瀛暗哨入港、煽动双屿乱局的人都是他。出兵追捕私商,必定要分掉水师府的大半精力,届时大典防卫虚空,只要我杀了王朗重创晏军,假戏也会作成真的。常老爷放心,您运筹多年的买卖不会荒废,我会尽我所能,把双屿变成神风大人在海外的福地。”

  常敏行含恨听着,初是诧然,跟着被泼天的愤怒埋没。他不知哪来的怪力,一瞬间暴起,为自己被亵渎的宏愿和跌落神坛的屈辱,奋然撞向晃着明泽的长刀。

  疾风荡平草野,噗嗤,白刀子攮透躯干,拔出时血淋淋地红光四溅,背衬着海浪托举出的一轮金日,明明可见地不值一提。

  就在不远处的半坡上,那光刺得王朗眯了眼。他端起臂间头盔盖过发顶,瓮声说:“让姓常的这么死,属实轻纵了。”

  封璘也穿铁衣,只是相比少将军的凤翅兜鍪描金甲,那身重甲分明是为即将到来的决战而著,闻言他道:“常氏在民间的声望不低,落到咱们手里,杀或不杀,都是难为。不如交给他昔年的盟友,就当送个顺水人情。”

  王朗一撇嘴,道:“殿下这番人情送的好哇,越发壮了贼人的胆量。瞧瞧,刚收到的军报,大名领主趁着双屿生乱,联合千岛诸夷纠集了大批人马,换作晏人装束游弋外海,看样子是打算冒充常氏余孽,伺机进犯。”

  封璘不带转眸的,把玩着百尺烽,漫不经心地“嗯”声。

  “私商已遭驱散,常家在双屿营建多年的走私港也已经土崩瓦解。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你为何非在这个时候鼓动倭人冲击大典?”王朗不甚明白。

  “正是快到尘埃落定时,倭寇才会相信咱们真的放松了警惕。”封璘言简意赅地道:“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你读了这些年的兵书,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叫起来:“那凭什么横竖都是我做饵?”

  封璘与他错肩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住沧浪亲手送给少将军的臂缚,颈侧红珠微晃,有些冷酷地说:“单凭你想做那个诱饵,还差了点意思。”

  “诶诶,你把话说清楚,我堂堂定西少将军,差哪儿了......”王朗追着封璘的步子,一径讨要说法,他跑出几步又回头,在封璘掷下百尺烽的地方倏尔蹲身,捻动着手指,唇间不自觉啧出了声。

  巳时首正。

  劲风横扫连绵的山丘,回互万里,浩浩荡向无垠的海面。吉日逢响晴,耀得天地三光既清,怀缨昂首挺立在封璘身后,锐利的目光穿透烈风,跟随着主人钉向海天交接的远方。

  身后的甲板上传来脚步声,它警醒回首。

  这是艘装备森严的战船,无令阑入者死。可是眼下来的这位,两手空空,素服简从,只独胸前挂着的那枚狼牙,便叫怀缨见了,也要恭顺俯耳。

  “先生。”

  沧浪换回他们初见那日的骑装,马尾高高束起,手中还握着一根金玉簪,“快来了吗?”

  “游哨来回,倭寇倾巢而出,已至十五海里之外。”

  沧浪颔首,耳闻不远处的大典鼓乐声应时奏响,若有所思道:“快到犒赏三军的时辰了吧?”

  封璘退后半步,用胸膛为先生挡住来势汹汹的海风,他低声称是,“颁赐之物由江宁仓征调南下,现已泊岸。”

  对于劫掠成性的倭寇而言,再无什么比装满方货的商船更具吸引力。何况天子恩赏,价值连城,足够他们在伪降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藏好自己的尾巴。

  不多时,望台上传回旗语:十海里。倭寇战船的桅杆如巨鳞插云,遥遥地映入眼帘。

  沧浪道:“这便是你的最后一战。”

  “也是先生的最后一战。”封璘轻执他的手,臂缚摩挲着铠甲,索性耳语,“前日陈笠来了南洋,亲传了圣人口谕。”

  “朕膺帝位五年,日勤不怠,奈以资质尚平,无能荡清东南倭患,上愧宗庙社稷,下怍江山万民。朕每念及此,满心忧甚,故诏兖王务以剿寇为己任,此战若胜,朕当以君权天命相授,遂尔所愿。”

  吾之所愿,自始如一。

  沧浪缓抬臂,只字不提翻案的事,举着封家压箱底的金簪,在狼崽面前晃了晃,“待凯旋,亲自替我戴上,好不好?”

  旗语告急,望楼上烽烟冲天而起:五海里。

  封璘胸口起伏,捧着沧浪的脸,深深地交换了一个吻。

  钟乐顷刻偃息,战鼓四面擂响,与海上惊浪浤汩相和,气势逼人。大晏水军的纛旗陆续升上杆顶,十二艘前卫战座船迅速结阵,一片橹声相连里,封璘“唰”地一声抽出佩剑,稳指向前。

  一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