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61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三)

  纵马驰骋禁中,意图劫持天子钦提的朝廷重犯,向来学不会循规蹈矩的兖王殿下这回是把晏都的天都捅穿了。隆康帝原就因大火一事心生不满,惊悉封璘大闹犴刑台的消息,丝髪芥蒂终于长成不纾不快的块垒。

  翌日天不亮,雨势刚小些的时候,缉拿钦犯的明黄布告就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锦衣卫全面接掌晏都巡防,指挥五城兵马司倾营出动,明察与暗访昼夜不休,暴雨造成的压迫感很快被另一种沉闷所取缔。

  皇城东隅。

  庭院里的杂草经风伏低,露出了龟裂贫瘠的土地,此处曾为先太傅落脚京城的别院,自秋千顷三字成了禁忌后,与他相关的所有痕迹也似乎都被人遗忘。

  也正因为这样,他二人方在京城有了一个短暂的避难之所。

  沧浪捧碗坐在廊下,已经忘了流泪的滋味,只是任随液体从眼眶落入碗底,神思不属间饮一口,浓稠的药苦也盖不住那些许的咸。

  倏尔,一顶粹白狐裘覆上肩,拢起连日霜寒里仅有的暖意。“每年秋风起时,的确会教人怀念鲙香菰美。等几时回了松江,我与先生再去尝尝鲜。”封璘来到身后,轻柔地说道。

  沧浪笑笑,握住了他搭在肩上的手,嗓音哑得有些厉害:“不是最不耐烦挑刺的吗?”

  封璘蹲下来,胸膛紧紧贴着沧浪瘦得见骨的后背。他像是头不会安抚人的小兽,裂唇一下一下点在后颈已见干枯的秋海棠,试图用这样拙劣的法子为沧浪舔舐伤口。

  “先生喜欢的,阿璘都愿意试一试。”

  “阿璘,”沧浪突然偏过头,面颊贴着封璘的面颊,这回他没法渡给他体温,自己都冷得像是孤魂野鬼,“先生没有老师了,我——”

  如鲠在喉,沧浪像是忘记了要说什么,怔怔地,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老师了。”

  颠来倒去终至泪如雨下。

  胡静斋于沧浪,是严师是慈父,是相望第一眼里就知会白首同归的知己。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只有老师能一眼看穿他脱略形骸下的此心赤忱。尽管胡静斋为人刻板、不苟言笑,却总是肯对爱徒间或为之的孟浪与任性网开一面。逆诗一案,胡静斋破例以先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为凭,用仅有的免罪机会换得秋千顷不死。

  师以爱徒,非为报也【1】。老师两个字,是沧浪曾为少年郎时最坚强的后盾,也是他和从前恣意生涯的最后一点关联。

  “钦安惨案......”封璘听着雨声,思绪有一瞬息的恍惚,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从沧浪口中听到三年前的事。

  “胡济安犯的是死罪,原本丹书铁券可以救他一命,但老师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徇私的机会。”沧浪哽咽地说,“要说亏欠,不也是我有愧在先?我明白老师三年来的不痛快,我们都太害怕伤疤揭开后的鲜血淋漓,就因为这样,老师到死都放不下心底的脓疮。”

  “可是阿璘,”沧浪眼眸晦暗,没有抽泣,任凭泪淌得无声无息,“我想让老师知道,我想告诉他,伤疤早就好了,他不欠我什么,他什么也不亏欠我啊.....”

  封璘更用力地收紧怀抱,似乎想把先生完整地圈进只有自己的领地,不再允许任何人靠近。然而秋风秋雨比人兽都要狡猾,它们无孔不入地吹打在沧浪暴露在外的每一处,让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颓唐与狼狈。

  封璘尽力为先生遮挡,抬臂时露出火场里捡回的玛瑙珠串,上边的道道裂痕是他的心伤,封璘却在须臾之间就将其掩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戒备。

  “先生还有阿璘,先生不要忘了,狼崽是最记仇的,皇兄跟首辅大人的血债,阿璘每一笔都会仔细讨还。”

  沧浪回身拥住封璘,把滚烫的泪都抛洒在他颈窝,连同一片凋零不知归处的黄叶。

  一连数天查无所获,锦衣卫加紧了搜捕的进度。

  这几日,巡逻队的注意力逐渐脱离皇城根下的官巷,转而放在了远离权势腹心的七里之郭。有人似乎回想起,先太傅秋千顷曾在东城民区置下过一间外宅。

  军靴踏地声早晚传来,其中掺杂着刀鞘与铠甲摩擦发出的脆响,给人以身在交战地的错觉。高墙之内变得不再安全,那青砖垒叠的飞檐翘角纵然被细雨洗褪了颜色,但在一排灰扑扑的瓦房里终究是惹眼的存在。

  封璘散出去的人手每天都有消息传回,西关绥靖,东海收兵,杨大智的愤恨以一种灭顶的方式落下来。他在权力的中枢操纵着幕前傀儡,发出的每道诏令看似滑稽,背后却都包藏着确凿无疑的恶意。

  然而当晏室终于有所醒觉时,胡静斋已经被五马分尸,兖王则带兵叛出了皇城。梁柱毁弃,再无谁可以收拾涣散人心,这危楼在风雨飘摇间发出了轰然倾塌的声音。

  秋夜苦长,沧浪却醒得很早,在胡静斋的灵位前上过了香,推窗只见东方欲晓,天际仍旧镀着一层深重的墨蓝。

  角落里,阿鲤正与怀缨相拥而眠——纠集兵马预备武谏的前夕,阿鲤就被封璘当成身后事托付出去。然而当日情形实在太混乱,小子受了惊吓,夜夜必得枕着狼腹方可入睡。

  阿鲤被尿憋醒,朦朦胧胧见着墙角狗洞晃出来个影儿,当下揉眼大叫。怀缨翻身将他牢牢护住,作势就要扑上去,被闻声赶来的封璘及时喝止。

  庭院不敢点灯,怕引来追兵,昏暗里沧浪竟然没有看出这人是谁。

  这人的官袍被泥水泡得发白,看不出原本的服色,两臂拖在身侧,软趴趴地使不上一点力。整个人蓬头垢面,发冠跑丢了,只留一根乌木簪斜插着。

  封璘接了灯来,沧浪便借着那微弱的芒,从乌木簪依稀辨认出了来人。

  “陈大人?”沧浪试探地叫了一声。

  那人浑身一抖,吃力地仰面朝上,从乱糟糟的长发里露出双眼,看到了沧浪。他木然睁大眼睛,猛地眨了两下,霎时喉头大动,竟失态地哭出来:“师兄!是你,是你!”俄顷又喜极而泣,“夫子显灵,显灵了啊——”

  他又哭又笑的样子让封璘直觉一时难以深究,便叫迟笑愚把人带下去换了干净衣裳,其间发现陈笠胳膊上的伤,于是又费了番功夫料理。

  陈笠再入屋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两臂裹得像长条粽子,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他见到沧浪就想起惨死的胡静斋,喉间被哽咽声堵住,张口尽是哭声,听得封璘频频蹙眉,生怕又勾起了先生的愁肠。

  “内阁签发动议的那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封璘迅速掐断了陈笠的抽噎,沉声质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陈笠抱着黑瓷碗,连饮几大碗冷茶,像是渴急了。茶水泼洒出来,沿着下巴淌湿了前襟,他却没法擦拭。

  万分局促间,沧浪用帕子替他代劳。陈笠报以赧然的一笑,须臾废声说道:“那天,杨大智假以圣人之名,将九卿并内阁诸臣召进值房,令我等联合上书,请准华夷交好。这等折节辱国的盟约,谁若是做了动议之人,往后百年都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国贼,在场诸臣皆都位高权重,哪个肯?杨大智狼子野心,早在房中布下了刽子手,但凡有人敢质疑一句,手起刀落——朝堂栋梁啊,连句二话都没有就斩了,户部潘尚书,可不就是这么没的吗!”

  陈笠垂首,在回溯中,忍不住又低声呜咽,难以继续。

  果然如此,封璘冷静地想:杨大智用一场大火拿掉了自己对禁中的辖制权,便是在给监禁阁臣做铺垫。他假以内阁之手炮制了那份盟约,为的不只有“名正言顺”四个字,他真正想的是把这些贵人拉下神坛,撕掉他们道貌岸然的伪装,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这人俨然已经不管不顾,是个疯子了。

  封璘面色严峻,偏过头听墙外的梆子声。沧浪腾出手替陈笠一下一下顺着气,过了半晌,轻声问:“大人还没有回答王爷,你是怎么逃出宫来的呢?”

  封璘从刑场把人带走以后半柱香,圣人下旨合京大索的同时,一并戒严了四座城门,防卫之严,水泼不进。皇宫彻底沦为拘囿朝臣的樊笼,漫说陈笠四肢残废其二,便是他再长出三头六臂,区区一介文臣能瞒过满宫宿将的眼目逃出生天,这听起来就有些不可思议。

  陈笠一路苟延残喘,脑筋慢了半拍,到这会才听出点弦外之音,赶忙辩白道:“我逃到宫门口时,正愁遁地无门。侥幸遇上韫平郡主的车驾,是郡主殿下助的我。”

  杨大智到底不曾采纳那些人的提议。王正宣负气出走,京中既没有派兵去追,也没有立时断掉南洋水师的补给。毕竟,偷梁换柱的戏码只在水下进行,一旦逼得王家同晏室翻脸,没了忠义做钳制,杨大智现有的筹码皆都不值一提。

  但他很快找到了平衡局势的关键,那就是自“鬼头弥案”后,一直寓居京城的王韫平。杨大智十分懂得掩人耳目,他没有公然限制郡主进出,却在明里放松查验的同时,暗中加派了锦衣卫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郡主大义,明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为解晏室之危于倒悬,仍然冒死将我藏于车厢内,我这才有机会带着秘密出宫来面见殿下。”

  说着那日情形,陈笠苍白的脸上倏忽浮起淡淡的红晕。但封璘没有在意,他很快关注到另一个很重要的点,“你说你行至宫门外方遇郡主马车,可本王委实好奇,你又是怎么杀出锦衣卫的重围,逃离值房那座修罗场的呢?”

  陈笠面色陡变,声音一下降得很低。毕竟这事说出来,连他自个都没法全然相信。

  “是若木基,哦不对,应该说是——”

  作者有话说:

  怀缨:尼玛劳资还得负责带娃,不能跟阿花约会了,你赔劳资(求评论啊啊啊啊啊啊啊求海星啊啊啊啊啊啊啊给我一点更新的动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