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36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一)

  封璘下令镇抚司去找的那份名册,里头详实记载了庆元四十五年以来,高诤在各地梵宇安置僧道的明细。

  高家老子、小子是一脉相承的多疑,高诤与那给事中在蓟州时沆瀣一气,后又提携他作了京官,便是看准两人利害关联至深,笃定对方为了活命决计不敢出卖自己。

  然而他算错了一点,落在兖王手里的人,活命不仅是番妄想,更是一种遭罪。

  不想遭罪的给事中也放弃了妄想,死前很痛快地招认蓟州匪案,他与高诤合谋隐瞒了五百多道度牒的事,并称高氏父子这些年的罪证都藏在一本名册里。但同时坦言,他并不知道这份名册藏在了哪儿。

  杨大智搜寻多日一无所获,无人时抱着酒壶愁眉,对着天边积云重重地叹气。

  一叹冬深。

  晴了不多时的天气,到了这日傍晚又下起雪来。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把醉仙居门前的那条小道搅得十分泥泞。

  暖轿的毡帘被拨开,迈出一只掐金挖云月白色羊皮小靴。王韫平立在碎雪中,纤柔的身影一如雪般质本洁来。

  她撑着绢伞,向身旁的弟弟斜了斜,轻声问:“朗儿,雪下得这么大,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婚事因为谣言的缘故搁浅,新郎官受了惊吓又卧病不起,王韫平唯有留在驿馆等消息,从晴到雪,从秋到冬。好在她是贞静的性子,除了担忧高诤的病势,并无其他多余的抱怨。

  王朗见问,闷闷地答道:“见天儿拘在那巴掌大的驿馆,除了吃就是睡,都快闲出鸟了。听闻这间酒楼的琼花酿绝倒京城,又有新鲜的折子戏可以听。就算姐姐捱得住寂寞,也当可怜可怜我吧。”

  王韫平掌不住一笑,立指在他太阳穴轻戳了下,“你啊。”

  说是来听戏,厢门一关,楼下千百种机括都隔于世外。屋内只有青烟自在袅袅,王韫平正自疑惑着,忽听隔墙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几乎毫无障碍地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五年前人仰马翻的喧腾中,正是这个声音将她从莫大的慞惶中唤醒,“敢问姑娘,这可是你的玉簪?”

  时隔三月她瞒着家中,偷偷又上了一回蓟山,亦是这个声音在耳边清和道:“吾不日将赴京任,一绺玉光相赠,略表存心。”

  王韫平无意识地转动着腕间玉镯,一双淡若流云的剪瞳眨了下,就把眼底喜色眨去了大半。

  因为她听到那个声音正切切地喊着另一个名字:“玉儿,你放过我,当年的事我亦有苦衷,我、我不是真的想你死啊。”

  语调哀中带颤,伴着颠倒醉意,王韫平很奇怪,高诤此刻不是该卧榻静养吗,怎会大雪天里跑到酒楼来买醉?

  微微一怔间,一个藕白色身影翩然而至,面若冠玉,秾丽可掬,眼尾缀着颗泪痣,恰似雪融艳一点。王韫平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见过,只听朗儿在旁喊他“沧先生”。

  “县主是不是想问,里头同县马爷说话的人是谁?”“沧先生”和颜悦色地问。

  窗子没有关严,灯火之中,王韫平被不知打哪钻进来的雪风吹得一激灵,脸上迷蒙淡了些。她漠然转首,对着王朗道:“关窗,把蜡烛移走几根,别叫人发觉隔墙有耳。”

  “县主好镇定。”沧浪潦草赞了声,口锋一转,“高诤谢罪之人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娘玉氏,她有个弟弟唤小祥,法号空空儿,五年前死于那场蓟州匪患。”

  听到“空空儿”的名字,王韫平脑海里瞬间浮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在她不堪回首的记忆里,那个小沙弥被顶在树上使劲地糟蹋,断了线的紫檀佛珠四处乱滚,俨然是佛祖惊怒之下的汹汹浊泪。

  王韫平没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定情之物”悄悄放下,吁口气。

  既为姐弟,模样多少是有几分相近的吧?活人不需要声泪俱下的忏悔,但要是因为酒醉错认了故人,那又另当别论了。

  果然,一个尖锐的女声接着响起:“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弟弟?他曾经像信诸天神佛一样相信你,可你做了什么,你给他戴上镣铐,亲手把他推向那群畜牲,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我没办法,玉儿,我没办法。”高诤似是醉狠了,仍旧理不清现实与假想,口中嘟哝着道:“父亲逼我,他说高家嫡出的儿子只我一个,大哥是个病秧子指望不上,三弟出身不堪上不了台面,我是他唯一的接任者。高家的门楣,我必须扛起来,你、你们,知道得太多,我实在留不得。”

  他喉中哽咽,吸了一下鼻子,抬高音量道:“可是玉儿,那群山匪那般对你,我替你报仇了,真的。我骑马追了大半个山头,将辱你的马匪一剑削下头颅,手脚尽折,这样的死法便是要他永世爬不出轮回!”

  雪隔窗而落,王韫平却仿佛被雪水包裹了全身,一点一点消融,浸入肌髓。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高诤拼死追出数里路,是为了替她讨回被马匪夺走的玉簪。

  “有什么用!”玉非柔拔高了厉嗓,“你知不知道,三郎晓得你对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位子念念不忘,五年前他主动提出随传教团进京,亦是为了替你绸缪此事。”

  沉默,无尽的沉默,此间彼间唯有气息声跌宕交错,各怀一段难以启齿的震恸。

  “我……”高诤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近于嗫嚅地说:“我知道。迁任的调令一下来,我便去玉儿坟前告知了他这件事。”

  王韫平面色煞白,单薄的身形倏忽一晃。

  “姐!”王朗扑过来急搀稳了她。

  王韫平胡乱地摸到王朗搭在肘侧的手,葱根似的指甲用力抠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寻个依靠。

  “我,我以为,那次他是专程同我告别的……”

  “姐,”王朗由着她掐,浓密的眉下眼神凶狠,“只要你一句话,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

  沧浪向她望着,眼中浮有无限惋惜,却只归于萧瑟的一叹:“县主与高家的亲事尚未议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王韫平渐渐松了手,玉润之容拢着烛光,极细极细的咬肌在两腮一挣,转而消失不见。她倒似宽慰地拍了拍弟弟手背,万分静漠地对沧浪道:“先生醍醐灌顶之恩,孤自当铭记五中。”

  说完不看他,伞也不及拿,神色恍惚地荡下了楼,今夜她是错付痴心的神女,终在一场大雪中回归了来处。

  王朗拔脚就追,临到门前时突然顿了下,回身向沧浪投去一眼,诸多情绪垒砌,错综难勘。

  沧浪平静地迎接他的注视:“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尽管说,看在故交的面上,我愿意帮你一把。”

  少将军打小有点路痴的毛病,这个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王朗不究问沧浪从何得知,脸一红,调头就跑了。

  如豆的一灯下,伏案皆有醉态的两人各据一边,对墙那头的变故浑无察觉。

  玉非柔强抑着把眼前人大卸八块的冲动,她还记得沧浪的叮嘱,一字一字道:“你若还存了半点良知,就替我那苦命的弟弟点一盏长明灯,日日烛照自己的罪孽……”

  话毕则再无声息。

  适才还酒气醺醺的高诤忽而睁开眼,双瞳左右一溜,停在玉老板袖口半掩的钥匙印模,冷笑出声。

  这个蠢女人,以为把自己诓出来吃酒,就能暗渡陈仓地潜入高府窃取名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高诤起身,掸平了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轻蔑又怜悯地俯视着玉非柔的发心。

  要不是因为这张与小玉儿酷似的面孔,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她,又靡费许多唇舌。高诤抬起手指,复刻般描过那眉、那眼,还有那双唇,渐而带上怀想的意味。

  刚刚他说的那些,至少搀了七八分真心,才显得如此动人。高诤不是耽溺情爱之流,他的爱被肩上重任压榨到只剩下一点,五年前都给了那个仰望他时眼里有光的孩子。小玉儿是他高诤前半生、后半生的至爱之人,但爱到头了,也不过就这样。

  高诤走到了窗边挑开屈戍,雪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呼哨。

  刚才,高诤用一番忏悔令玉非柔相信自己是真的醉了,神不知鬼不觉将私库钥匙刻了模,又趁着温酒的功夫递出去。现在算时辰,兖王的人马应该已经入瓮。

  高诤听闻给事中被秘捕的一刹那,就猜到了封璘的意图。兖王想要那本名册,他就给他那本名册,付出的代价是擅闯圣人已故生母,圣母皇太后高氏的祠堂。

  改造一间屋子,远比改变半生心性要容易得多。

  尽管这个蠢女人除了肖像小玉儿外一无是处,但做副传话的喉舌还是绰绰有余。想到小玉儿,高诤冷硬冷硬的心蓦然伏软了一小块。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自楼檐垂下来。

  “你说什么?”

  得知今夜高府无事发生,高诤实实讶异了一下,心底旋即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半柱香后,已经下钥的城楼内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小旗挑灯看清了阁老大人的手令,连忙呼喝放行。

  城门轰然而启,雪粒子削打在面颊,很快被体温融化,变成疑似冷汗的几条细痕。前路藏有无尽沟壑,马蹄大展,扬落间普觉寺顶的宝珠遥遥在望,闪动着刿目精光。

  高诤气喘吁吁地控缰勒马,直奔主殿,浑然未曾意识到在他的身后,细雪遮盖了马蹄印,亦抹去一串浅不可查的足迹......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求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