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24章 秋山无云复无风(一)

  四海骑鲸团,一支令沿海诸州闻之色变的海盗群。接活只做大活,要劫只劫天物,南洋水师七次出兵欲剿,皆都无功而返。

  相传最后一次,骑鲸团魁首被官府的穷追猛打激怒。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弹指间乌云蔽日,巨浪排天而至,将两艘巨型楼船自下而上地掀翻,生生拖入漩涡之中。

  直到第三日天晴,船骸才终于浮出海面。

  据踏勘的锦衣卫说,两艘战舰已经毁得不剩下什么,舱内一片死寂,唯独甲板上多出根直冲天际的巨大桅杆,四面皆为凹凸不平的椭圆形瘢痕,细看竟是一张张人脸嵌就。

  便是这根人头柱,奠定了骑鲸团无可撼动的海上巨魁地位。自此沿海商民凡听到“骑鲸团”三字,活活像是见了鬼。

  沧浪在辽无极目露诧然的一倏尔,强作镇静的脊柱彻底松弛下来。

  京城天枢阁里曾有关于骑鲸团的详尽记载,尽管只是潦草一瞥,天生强识的他却记下了骑鲸团内最大的秘辛。

  那便是御蛊。

  很多年后在一代枭雄辽无极的衣冠冢前垂首,沧浪犹是难忘当夜的情形。

  一席青衫一支笛,如此便驭得座鲸数百、死士若干,在钦安一线的海域掀起罡风疾卷、狂澜翻天,贺为章及其影卫葬身鱼腹,自此尘间无骨无囊亦无名!

  ***

  贺为章意图谋害亲王的罪名板上钉钉,锦衣卫隔日便奉旨查封了曲廊苑,起底金银珠宝无数,还有几大箱的账册。

  姓贺的行商多年,账记得清晰漂亮。一笔笔,一桩桩,都是官商勾结盗卖军粮的铁证。

  账册呈到御前,圣人勃然大怒。九边数年无战事,军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膨胀,敢情白花花的银两全都流进了这些蠹虫的口袋。

  于是朱笔一挥,彻查的钧令结结实实压下来。

  恰逢安家一场大火,烧得三地十卫二十七县的长官非死即伤,多个衙门正是无人主事的混乱时候。值此之机,杨大智等人手持兖王府令牌,率众直杀各大衙署后堂。树未倒,猢狲先散,没了主心骨的一帮官僚在来势汹汹的查抄面前,全无还手之力。

  每天都有新的罪证浮出水面,随之便是一顶官帽被摘去。浮荡在衙署上空的靡靡乐声被镣铐的朗珰脆响所取代,一时间官曹十室九空,临海的云间狱却是人满为患。

  贺为章到死都想不到,闽州数十年没法拆解的烂账,最后竟都揭在自个身上。

  墙头细藤牵不住将沉的落日,只乞得一片余晖薄涂着黄叶,仿佛是来自远方的寒风敲响檐头铁马,叮叮当当,萧瑟中透着几分情疏。

  “人还没醒?”

  沧浪坐在廊下,盯着安家小子喝药,滴溜溜的黑眼珠一个劲儿偷瞄,眼错不见就将剩下半盏倒进怀缨的水钵。

  戒尺“啪”地呼风而落,阿鲤瘪嘴待哭,沧浪面无表情地把小案上的糖人往前推了推。

  “接二连三伤及元气,便是太上仙君的仙丹来了,也得缓些时日。”辽无极端着自个的宝贝虿盆,就着最后一缕天光细细筛选,“真惦记着,就去看看呗,能怎么?”

  小儿见糖则喜,捧着苦药汤也甘之如饴。药盏告罄,沧浪兑现了糖人给他,心里忍不住想:“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可没这么好打发......”

  思绪有如黄叶纷飞,沧浪深觉吊诡。自打平山窟历险后,封璘重伤昏迷,自己一次没去探望过,却总是在某些不相干的时刻想起他,当他唤自己先生时,那邃然期待的眼神。

  “骑鲸团不是向来不沾朝堂事吗,兖王究竟开价几何,诓得堂堂少主亲自出山揽活?”

  辽无极抬一抬袖,将挂在袖口的一条金头蜈蚣震到地上,踩死了:“跟银子没关系,跟人有关系。”

  “你,品味不错,与我相投。封璘么,”他闲闲地撩了下眼皮,“五行犯冲八字不合,但与我难得地主张相近,留一命,日后有大用。”

  沧浪不问那主张是什么,骑鲸团究竟与一“盗”字沾亲带故,封璘无论与其私下达成何种交易,总归与朝堂法度相扞格,他现时逼问,难免自讨没趣。

  “往后有何打算?”

  辽无极道:“提亲。”

  “......同谁?”

  “玉非柔。”

  “若不成呢?”

  辽无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盖子:“若成,她爱钱我有钱,往后自当是琴瑟和鸣的一对佳偶。若不成,那我只好归隐蓬莱,疗愈心伤,哦对了,还有殿下答应的赏金。”

  沧浪听到这里已然失语......这通透人。

  “一直忘了问你,我身上这蛊,究竟是什么?”沧浪回屋提了一盏竹骨琉璃灯,泪痣叫光点得如玉剔透,眼梢又挑得那般矜贵。

  辽无极答:“此为双生情蛊,两命结一处,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在蓬莱之地多为有情人的,嗯,趣物。”

  “何谓趣物?”

  “天下趣致,莫自灵肉而生。灵魂得趣,是指情人相侬时,以种蛊表明自己的不渝之心。至于肉体得趣么......”

  辽无极夹起两只正在野丨合的蟾蜍,目光有意无意从沧浪脸上掠过,“嘿嘿。”

  沧浪耳垂滴血,“那若不是有情人种了此蛊,会如何?”

  “双生情蛊本为情投意合之人的相许,要是有人一意强求,情蛊每次发作,都会反噬在自个身上。摧心折肝,五内俱焚,总之是你想不到的痛苦。”

  辽无极的词锋犀利,撇如匕首,捺如切刀,入耳仿似刻骨铭心。沧浪没想到封璘为留自己,竟然可以做到这份上,真是个、

  疯子。

  “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今日不兑现,来日按利清算。替我解了这蛊罢。”

  辽无极却摇头,“我解不了。”

  沧浪急道:“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玉笛背身,辽无极袖了虿盆,起身好整以暇道:“世间事,就好比波诡云谲,变化常在瞬息。石可烂金易沉,情深犹有衰死年。昨日还在肌理的蛊今入膏肓,解不了很奇怪吗?”

  情深犹有衰死年。

  此一言仿若振聋发聩,沧浪被这句话催着,回去做了整夜的梦里,梦的都是前尘往事,他的风光与落势。

  还有那双孤狼一般的黑眸。

  *

  秋千顷第一回 见到封璘,是在松江书院山门外的竹林。

  那日天晴得厉害,长风拂面贯耳,一匹黑鬃马绕场飞奔,马背上赤羽急发,场内箭垛吃了足有百来箭,骑手方勒缰,横手抹汗,抹出一副秾丽眉目。

  “顷弟锦心绣口,又有如此精湛骑术,为兄自愧弗如。”

  晓万山负琴走近,腰横素带,隽隽然如风尘外物,朝马上的秋千顷伸出手。指尖叩实掌心的刹那,视线相触,交换灵犀一眼。

  “兄长别说嘴,慕你之名前来求学的人都堵到山门口了,当年榜下捉婿也不过这阵仗。你怎地不出去应酬,反倒流连林间水下,是被那年的无盐夜叉吓怕了吗。”

  晓万山放声大笑:“不到林间水下,怎寻顷弟影踪。走,一道去掌掌眼。”

  因着秋、晓二人的才情与名声,松江书院的规制虽难比官学,欲拜入山门的权宦子弟仍有如过江之鲫。今日恰逢一年一次的择人大典,山门之下结驷连骑,绫罗的贵气甚而盖过了山峦蓊郁。

  秋、晓二人并肩而至,仿佛清风徐来,一扫满眼的熙攘俗尘。那些寒暄攀附之流皆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叹一声。

  “当真璧人。”

  竹林间随风飘来一阵哄笑声,分外轻狂、分外刺耳。

  “挣啊,挣不开可就要被拖死了......”

  “说你呢,再使点劲,没吃饱饭是怎地?!”

  秋千顷偏头看了看,同晓万山贴耳道:“浙江道御史刘蟾的儿子,是个刺头儿。”

  晓万山眉眼沉郁,唇齿间攥着无尽的沉默。

  秋千顷明白兄长的难为,浙江道御史直管一方风纪,别看眼下书院在各路权贵的追捧下如烈火油烹,真等刘御史一纸弹劾递上去,再鼎盛的焰苗都得偃旗息鼓。

  他把箭袋往身后一甩,“我去看看。”

  晓万山握住他:“你与刘蟾同朝为官,不可为这等小事惹是非上身,为兄能应付。”

  一把日头揉碎在槐叶间,像流金,缀得秋千顷眉眼熠熠,他笑:“兄长放心,我是去讲理的,以大欺小这种事,也不当在人前做。”

  刘蟾之子取名为韬,被家里当眼珠似的娇惯着养大,目无尊卑更无怜悯。入学前几日,他从一胡商手里买下一个小奚奴,名为洒扫伴读,实际上就是拿来解闷的玩物。

  秋千顷未及跟前,先闻几声杀气腾腾的犬吠,脚步顿止。

  怕狗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层私隐,他略微踌躇,走了几步还是驻足,隔着点距离向人群缝隙中张望——

  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异族少年袒肩赤足,瘦得见骨,后背因在荆棘丛中拖行划出了道道血痕,伤口覆灰,显得格外污秽。

  不止如此,少年左手天生畸形,小指一侧多出半截,是极罕见的六指之相。刘韬想出的“新把戏”,便是将细绳一端系于少年六指,另一端拴在獒犬的尾巴上。他指使手下小厮执快鞭,狠抽獒犬脖颈、腰腹等处,抽得那畜牲吃痛狂奔,少年则跟着被拖拽前行。

  沙砾乱溅、荆条抽打,秋千顷瞧着都疼,可少年偏是薄唇紧抿,哼一声都无。那群二世祖扫兴极了,骂骂咧咧地将皮鞭换作棍棒,撵得狗东西发狂似的满场乱奔,而少年后背的伤也渐成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场面正乱时,不知从哪杀出一只小狼崽,冲着疯狗又扑又咬。常言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肌贫骨瘦的小狼立起来不及獒犬的后腿高,被凶性大发的獒犬一口咬住后颈,用力甩首抛掷出去,撞在树桩上,顿时痛得呜声。

  见此情形,连自个受伤也无动于衷的少年蓦然焦躁起来。他拼命蹬腿,似乎想挣身而起,却被指端强力带得重重跌倒,很快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绯痕。

  “来人啊,”刘韬脚踩小狼裸露的肚皮,一阵碾动,狞笑着,“把这小畜生吊起来,扒了皮给爷做支狼毫——”

  “咻”地,他猖狂的笑容半僵,末一字被支赤羽铁箭狠狠地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