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
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形形色色的人在机缘巧合下相遇。或是为了金钱生计发愁,或是争名夺利经营算计。有爱恨情仇,也有生老病死。总而言之,与普通人并无什么分别。
只不过普通人信守法度,而江湖人心中只有道义。
沈般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问过钟文和什么是道义,并且举了个在话本里见到的例子:已知龙乾元和叶鼎臣同时落入隐世高人的洞府。龙乾元先看到了高人留下的秘籍,叶鼎臣先将秘籍拿到手中。翻开书页后他们发现里面写着“只能一人修炼,见者为先”,那么它应该属于谁才算是符合道义。
然后钟文和没收了他的话本,罚他去蹲马步。
在他累得小腿肚开始打颤的时候,花韵偷偷摸摸地给他送来了点心。她说自己把钟文和房里的玉器摆件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后山,这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可以趁机偷一会儿闲。
如果说小时候钟文和在沈般心中是凶神恶煞的活阎罗,那花韵便是成奸除恶救助弱小的大英雄。
在你看来,谁该拿到那本秘籍呢?
在用云片糕抚慰了他的心情后,他又向花韵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还不简单。
龙乾元和叶鼎臣应该再找一个人来,让他来做评判。他说谁符合道义,那就把秘籍给谁。
可如果他是错的呢?
他不可能错,他说的就是对的。
年初之时,毒君子顾笙现身江湖,引起轩然大波,武林上下惶恐不安。而后不久,道方门宣告武林同道,表示毒君子之事纯属空穴来风。对此江湖各界一片哗然,有亲人好友殒命于毒君子手下的各方苦主纷纷要去道方门讨个说法,甚至有人怀疑道方门与蝎崇教勾结已久。
六月中旬,武林盟主潘裘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于九月来无极山上一聚。英雄帖中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武林盟围剿,说是毒老子余孽意图从芳华寺盗走鬼毒书,被道方门六弟子顾笙撞破,意图嫁祸顾笙。武林大会之时,将聚天下英雄于此,共同商议征讨应对之策。落款处除却潘盟主之外,还有芳华寺静茵大师的名字。
至少目前,武林盟和芳华寺都站在并不占理的道方门这边,便叫人不禁感到玩味了。
“沈师姐厉害啊,竟然能够说服武林盟的那帮老顽固。”莫小柯听说这个消息后不禁咂舌:“就是不知道风路城会作何回应。”
若是承认武林盟的英雄帖,便会失去许多“江湖义士”的支持。若是不认,那便是明目张胆地站在武林盟的对立面,情理上先输了三分。
“要是从前的风闻阁,应当什么都不说。只要不开口,麻烦便沾不到他身上去。可现在风路城想要称霸一方,明哲保身便难了。”
众人正停留在距离风路城不远的闵家郡暂作休整。此次高山流水庄前来赴宴的,只有钟文和与花韵两个,再勉强加上一个“沈长老”,比起其他门派浩浩荡荡的人马不免显得单薄。
“潘家与罗家之间,他也得选一个吧。”坐在茶馆之中,莫小柯用指尖轻点着杯沿,意味深长地道:“两家的未来家主都卖了他儿子一个面子,他可不能给脸不要脸。”
早有消息传来,说是潘家大少爷已经亲自抵达风路城。罗彤那边还没有消息,但依她那封信的内容看,这出好戏她绝不会缺席。
“既然罗率要来闹事,想必罗家没有拉拢到风路城。”花韵说完后,优雅地托起茶碗,沿着边缘轻抿了两口香茗:“与罗家交恶,便会与潘家更亲密些。”
潘裘的名字只能代表武林盟,而代表不了潘家。即便武林盟选择站在道方门这边,潘家的立场却还未知。
“说来贵派为风路城准备了什么贺礼。”花韵放下茶杯,颇为好奇地道:“可别像我们一样,庄主忒抠门,带几块破石头敷衍了事。”
钟文和斜了她一眼:“这几块破石头卖了可比你要值钱。”
“那你还留着我做什么,早点送出去吧。”
“拿不出手,显得丢人。”
“我看是钟庄主舍不得罢。”莫小柯在一旁打趣:“不知何时能喝上两位的喜酒,我一定准备一份大礼。”
“快了快了。”花韵笑眯眯地说道:“就定在明年开春。”
钟文和:“开春什么,你打算嫁给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我连聘礼都不用你的,你背着我不用轻功绕着山庄走一圈就行。”
“……滚。”
周翰明走了过来:“七师兄,弟子们已经安置好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两日辛苦周师兄了,告诉师兄弟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出海。”
“是。”周翰明顿了顿:“顾师兄和沈公子可曾回来?”
“我也不知道。”莫小柯撇了撇嘴:“谁知道他们呢,我可不愿去讨人嫌。”
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两人,正轻松地走在大街之上。闵家郡如今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武林人士,为以防万一,莫小柯找了顶帷帽给顾笙戴着。虽然以纱遮面后显得更加扎眼,但武林中人大多不拘小节,倒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这把折扇怎么样。”沈般站在摊前,回头朝顾笙问道。
“只要沈兄喜欢。”
“我想送给你,想要你也喜欢。”沈般摇了摇头:“字虽不怎么样,但我喜欢这上面的题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面纱后的顾笙微微一怔,然后不禁感到好笑,凑近沈般,轻声道:“沈兄不必如此,无论你心中何想,我心中亦是如你一般。”
沈般眼中划过一丝微亮,将扇子放回了摊位:“那我便不要了。”
卖扇子的老板:……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黏糊,影响我做生意。
“那盏琉璃灯不错,不知你可喜欢。”
“全听沈兄的。”
这时人声鼎沸,两人不禁向一旁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过。神情肃穆,说句不妥当的,仿佛一队远赴战场、视死如归的死士。
“这是哪个门派。”
“经纶宗。”顾笙抬了抬帷帽的边缘,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听闻他们门内有位弟子在剑道上颇有建树,在今年的武林大会上应会有亮眼的表现。”
“剑道。”沈般想了想:“与罗率相比如何。”
顾笙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罗公子百战而不败,武功已臻化境,已经不能与普通的江湖人相比。”
路边再次传来一阵喧嚣。
“这又是哪个门派。”
“天雷谷。他们此行来的人不少,看来对风路城也颇为重视。”
“那边呢。”
“锦绣红庄。”说到这里,顾笙顿了顿:“他们对高山流水庄似乎……有些芥蒂。”
“这个我知道的。”沈般点了点头:“不就是因为一直占着他们想要的‘天下第一’。”
“此次高山流水庄出世,恐怕也会引起不小的纷争,沈兄还需千万小心。”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高山流水庄没有老一辈的高手坐镇,即便实力再强,资历也还尚浅。
“嗯。”沈般听话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你知道的真多,真是博学多才。”
“……沈兄谬赞了。”
“不要一直叫我沈兄。”沈般皱了皱眉:“听上去太过生分。”
顾笙:……
若是以字相称倒是可以显得更亲近些,然而沈般,字平实,无论是名还是字都透露着一股格外淳朴的气息。
沈般和罗率,沈平实和罗不思,无论从性格还是姓名上来看,这两个人倒都是莫名的合拍。
然而沈般的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顾笙纠结的念头:“叫相公或是夫君。”
顾笙:“……沈兄说笑了。”
“没有说笑,要你先选完了,我才好在剩下的那几个里面挑。”
“大庭广众之下,总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沈般顿了顿,然后开口便来:“相公。”
顾笙:“……”
他只觉得脑海中的某处炸了一瞬。
“或者官人。”
“……此处人多口杂,若是引起太多关注,暴露了身份,还是不太好。”
“也对。”沈般点了点头:“那找个没人的地方。”
“嗯。”
两人正要离开,却见又一队人马从他们旁边走过,队列整齐,明显也是属于某一江湖门派。门下弟子皆着玄青色的弟子服,英姿飒爽,让人一看便不由眼前一亮。首位之人更是目若朗星,仪表不凡。
见顾笙的脚步一顿,沈般问道:“你认得他们。”
“嗯。”顾笙点点头:“是钰山派的人,走在前面的是冯襄远冯师兄。”
道方门与钰山派算是有姻亲关系,这些年来关系一直极为紧密。
“可要去打个招呼。”
“沈兄可愿等上片刻?”
“嗯。”沈般想了想:“他们可会受谣言影响,对你不利。”
“我与冯师兄关系亲厚,他清楚我的为人。不过沈兄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顾笙思考片刻,然后道:“可否请沈兄代劳,只说是道方门有请,冯师兄定会过来的。”
沈般点点头,然后只身走了过去。望着他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情绪在顾笙心头油然而生。
不得不说,从前他有时是将沈般当作孩子看待的。即便这人武功绝顶、聪慧过人,却过分的不谙世事。只有和孩童交流的时候,才意外的通畅顺利。
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沈般在依靠他,而是他在依靠沈般了。
然后他便看到钰山派的人将沈般围成一圈,如临大敌,似乎随时准备动手。
顾笙:???
“冯师兄!”这下他再不出面便来不及了:“可是有什么误会,为何你们要对沈兄刀剑相向?”
听到顾笙的声音,冯襄远一愣,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他的身份来:“你是道方门的顾师弟?”
“正是顾某。”
“为何带着帷帽?”话一出口,冯襄远便自己先得出了答案:“是我多言了。”
“无妨。”顾笙撩起脸上的面纱,尴尬地笑了笑:“顾某正处于风口浪尖,这样行走江湖方便些。”
当冯襄远说出他的身份时,周围的数道目光投了过来。沈般皱了皱眉,将顾笙拉至自己身后,声音没有半点波澜:“若要对顾笙不利,需先过了我这关,放马过来吧。”
顾笙:……
沈兄实在是被那白蛇魔神的话本荼毒的厉害。
“沈公子误会了。”冯襄远连忙打圆场,叫周围的弟子收起武器来:“是我等误解了你的来意,在此给你先赔个不是。”
顾笙知道冯襄远并非是无缘无故发难之人,于是小声问沈般道:“沈兄方才都说了什么?”
“也没有几句。”沈般摇了摇头:“我只是跟他说,‘你跟我走’。”
顾笙:“……然后呢。”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有道方门的人在我这儿,他就脸色大变,让手下人把我围起来。”
顾笙:“……”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冯襄远也注意到周围的人群,提议道:“顾师弟既然来了闵家郡,定然也是为了风路城的婚宴。若是不着急出发,不如先与钰山派一路,到我等下榻的客栈看看。”
顾笙点了点头:“顾某也正有此意。”
沈般没有说话,乖乖地跟在后面。
“上次一别,距离现在已有一年多了,不知各位师叔伯可还康健。”
冯襄远:“一切都好,这次师父和沈师叔来了风路城,已经先行出发,我等明日一早也要跟上。顾师弟你们何时渡海?若是顺路,不如同船而行。”
“还不清楚。”顾笙笑着摇了摇头:“反正在风路城总会相见的,不必急于一时。只是有些可惜,早知道刘师伯也要来,应当叫上廖师兄一起的。”
三年前,廖勇娶了钰山派刘永大侠的小女儿,两人情浓意深、如胶似漆。不过对这位威名赫赫的老丈人,他也是又惧又怕、避之不及。莫小柯还曾就此事开过玩笑,说刘大侠只不过动了动眼皮,廖师兄就立刻变得像是被猫踩了尾巴的耗子,连哆嗦都不敢打一个。
“师父可是亲口说过,若是此行见到廖师弟,要好好考校一番他的进境。”
顾笙:……
难怪这几年来廖师兄的武功渐长。
“两位师伯与风城主莫不是旧识,竟然一同前来,实属难得。”
“这倒不是。”冯襄远摆了摆手:“钰山派与老楼主有些来往,掌门不便出远门,便安排师父师伯来探望孙小姐。”
钰山派的净华真人前几年刚过完八十大寿,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身体虽康健,却经不起旅途奔波。净华真人与已经过世的孙楼主乃是忘年之交,在他过世后便一直护着他的独女孙芙兰。
“如今孙小姐得嫁良人,想必孙楼主泉下有知,也定会觉得欣慰。”
冯襄远不置可否,只是道:“风三公子的确是一表人材,但风路城这两年有些树大招风了,也未必是桩好姻缘。”
虽然在为人处事上冯襄远要周到许多,但从骨子里却是和他师父一样耿直刚正的脾气,什么话都不会避讳。
顾笙只笑了笑,不置可否:“说来冯师兄也是一表人材,缘何一直不曾谈及婚事。”
“平日里太过繁忙,哪有功夫考虑这些事情。”冯襄远答道:“顾师弟不也一样,到现在也不曾听说你定下亲事,可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在“毒君子”的谣言出现之前,顾笙也还算是小有名气,加上清俊儒雅的外貌,总是格外受姑娘们的青睐。就冯襄远所知,钰山派也有不少师姐妹对顾笙慕名已久,每当他来访之时便会成群结队地站在矮墙后头,想要一睹道方门门主嫡传弟子的风采。
顾笙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的沈般就已经答道:“有的,他已经定亲了。”
顾笙:“……”
“哦?”冯襄远对此很感兴趣:“这可是第一次听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高山流水庄。”这次又是沈般率先开口。
这次愣神的换成冯襄远了:“高山流水庄?道方门何时与京城又有了联系?”
“并非冯师兄想的那样。”顾笙拽了一下沈般,脑海中飞快地想着说辞:“我与她不过机缘巧合下相识,与门派并无联系,更未及谈婚论嫁的地步。”
“还没到吗?”
“嗯,没有。”顾笙态度坚决。
“那好吧。”沈般一脸惋惜。
冯襄远似乎并未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这个话题只被一带而过。寒暄一阵子后,时辰也不早了,顾笙沈般两人打算告辞离开。临走前,冯襄远道:“我相信顾师弟应该与芳华寺之事并无牵扯,但愿潘盟主能主持公道,尽早还你一个清白。”
“嗯,但愿如此。”顾笙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冯师兄关心。”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率先说话,只一左一右地走在一起。直到路过白日经过的摊贩时,沈般才开口道:“我还是想送你那把扇子。”
“好啊。”顾笙点了点头:“沈兄送的礼物,顾某定会每时每刻都带在身上,珍惜保管。”
“可我若是送你很多东西,你拿着总有些不方便。”沈般想了想,摇摇头:“那便还是算了,改日我送你一把更好的,让花沁帮忙挑,他一直很懂这些。”
“……比起花公子挑的折扇,顾某更想收到沈兄送的,无论是什么都好。”
两人走到商铺时,已经收摊已久,小贩早已不知去向。
“真可惜啊。”沈般的眼中划过一丝失望,然后话锋一转:“你不想和钰山派的人一起出发,是吗。”
“嗯。”顾笙轻轻反握沈般的手:“无论冯师兄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目前都不好与他们走得太近。”
沈般想了想:“那你愿意与我同行,是因为信任我,还是因为喜欢我。”
“都有。”
“你从前可有其他喜欢的人。”
“若说是一时倾慕,还是有的。”顾笙顿了顿:“但像现在一般,还是第一次。”
因有妖邪在他体内时不时地发作,他潜意识中会避开与他人更深一步的接触。不怕拖累别人便算了,更别提定亲。即便是志趣相投,也只是表面上谈笑风生。再亲近一些的关系,他总是不敢想,也不能想。
沈般是个意外。
这个人就如流星一般闯入了他的眼中。不可预计,也无法预测。他是第一次这样在意另外一个人,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是这样真好啊。
“该回去了,不然莫师弟他们会担心。”
“嗯。”
天色微暗,前路未明,但是身侧有人并肩而行。
真的是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