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天知道为何在吐出这两个字之前,沈般犹豫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有问必答,除非必须,不应有半点欺瞒,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是了,是这样没错。因为顾笙说自己和鬼毒书有关,他觉得能找到线索,所以才决定同行的,为此甚至放弃了去潘家翻藏书阁。
“顾门主是怎么知道的?”
“你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蹊跷。随后又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那两日罗家与薛家都曾丢失过武功秘籍,潘家的下人也曾被人莫名袭击。”说到这里,顾景云的神色也变得莫名复杂:“有人已将此事与芳华寺秘籍丢失一事联系到了一起,认为是‘毒君子’所为。”
糟糕,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帮了那些坏人的忙?
“那些秘籍是我偷的,和顾笙无关。”
顾景云点了点头:“顾某相信沈公子对顾某的徒儿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亲口确认。”
这人严肃起来,总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魄力,即便是沈般也要敬他三分。
“与我徒儿顾笙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沈公子预谋已久。”
“是巧合。”
“沈公子想要加入我道方门,可是为了得到道天诀?”
“没错。”
“沈公子这一路上护着我徒儿顾笙,是否是为了得到鬼毒书的线索?”
“没错。”
问完这一连串问题后,顾景云点了点头:“沈公子如此坦诚,这般气度,倒是超群绝伦。”
“我只是不愿意说谎话。”沈般微皱了皱眉:“而且我觉得没有什么是不敢承认的。”
顾景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看向门外,顿了一顿。沈般方才聚精会神面对顾景云,也忽略了背后之人的气息,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这个人他实在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这一个月来,每日都与之朝夕相处。
“……徒儿无心打断师尊与沈兄的对话,还望师尊恕罪。”
一步步,一步步,沈般不敢回头,只听到顾笙从门口走了过来,距离他越来越近。
不要过来。
现在还不要。
顾笙倒是极为冷静,一直来到沈般面前,才开口道:“沈兄与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吧。”
沈般缓缓地看了过去,对上顾笙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更没有恨意,更多的则是失望。
就和那时候的钟文和一样。
他又让人感到失望了。
舌头仿佛打了结一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光看沈般的表情,顾笙便已经得出了答案,他倒没有因此而气愤,只是难过到想笑。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他能活到现在,还是靠着沈般的照顾,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城一路陪他回到道方门,冒着生命危险。就算当真是有所图,却从来没损他顾笙一丝半毫,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又好说什么别的呢。
“我曾以为,沈兄是……”顾笙说到一半,嗓子有些嘶哑。
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以为沈般是因为相信他,所以才与他走完这一路。被沈兄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有多愚蠢好笑。
只是那本鬼毒书,难道就这么重要,能够让天下之人纷纷趋之若鹜?
他深吸了一口气:“……以顾某的立场,不该对沈兄指手画脚。但那鬼毒书终究是邪门歪道,并非正途,沈兄还是早日放弃的好,免得有朝一日……误入歧途,后悔莫及。”
就算是沈般也看出他情绪不对,一时之间竟是慌了,无措之下抓住了顾笙的手臂:“你生气了?”
“沈兄何出此言。”顾笙不留痕迹地避开沈般的手:“我又怎会生气呢。”
见顾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沈般急了,脱口而出道:“你……你……我我……让你不开心的话,我可以不要鬼毒书!换一个,换哪一个都行,只要你满意就行!”
顾笙:“……?”
沈般一把将顾笙拉到自己面前,郑重其事道:“我也不是很想要那东西,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便不要了。在我心里已经把你我看作是夫妻了,一定会听你的话,你说左就是左,说右就是右,我绝对不会有一个不字!”
顾笙:“??!”
顾景云:“……”
作为师尊,他是不是应该暂时回避。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顾笙连忙挣开他的双手。
虽然还是气,但他这一路上与沈般始终走在一起,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也心知肚明,方才神情恍惚之下才走了极端。
他依旧不清楚沈般想要那东西是为了什么,但总归不是为了称霸武林或是残害百姓。
但他方才说的又都是什么意思?
“……本来,顾笙并非想要偷听,只是听闻师父要见沈兄,以为是为了加入道方门之事,想要等在门外静候,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
如果两个人一开始便敞开天窗说亮话,沈般以护送他回道方门为条件,交换鬼毒书的线索,以他那时狼狈的境地,说不定还是会答应的。
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天真,以为别人对自己的好是不求回报的,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落差感,其实也只是自己气自己。
顾笙突然觉得嘴里发干,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想离开这里。
“恕徒儿无礼,先行告退。”
看着顾笙转身快步离开,沈般急了,刚想追上去,却被顾景云叫住了。
“沈公子,让他自己安静一会儿罢。”顾景云开口道:“你现在去追他,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沈般一急,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若他还能听得进去,方才听你稀里糊涂地表白心迹后,生气也好谅解也罢,至少不该是现在这个反应。
“沈公子功法的问题的确难办,但也并非完全无解,无需借助毒老子的旁门左道之术。只不过道天诀包罗万象,能够适应所有功法,因而无法扭转你原本的内力,沈公子怕是找错了地方。”
沈般微微一愣,这才转了回来:“你知道我的事情?”
这些事情即便是对顾笙,他也不曾透露过半个字。
“略知一二。”
“这是高山流水庄不传之秘,除却庄内之人外,知道此事的当世没有几个。”沈般严肃道。
只是在他当年对罗不思说漏嘴后,罗彤也知道了,然后秦叔也知道了,潘达后来偷听也听到了。前些日子他和钟文和闹翻,那么大的事情难免没有谁说漏出去,在场的人都有可能……
好吧,的确也不少。
“我是你母亲的旧友,你与她很像,不知她可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沈般呆了呆,眨了眨眼睛。
“你……也是跟她抢我爹的吗?”
顾景云险些一口气没回过来。
“……不是。”
“哦,那应该没有提过。”沈般也松了一口气。
顾景云内心百感交集。
钟思思那么精明的一个女人,怎么能生出这么乱七八糟的一个儿子来。
“你与当年的她很像。在道方门见过你母亲的除我之外再不剩几个人了,所以你可以放心留在这里。”
听言沈般的表情有些微妙:“你倒是第一个说我与她相像的人,旁人都说我的样貌和性格都与她没有半点相似,几乎不像是她的儿子。”
如果光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一点也不像的。
沈般木讷普通,简单好懂。钟思思古灵精怪,光芒夺目。
但他们在无意之中竟然选择了同一条路,并恰好都因此出现在顾景云的面前。
初遇钟思思的时候,他也才年少成名不久。这丫头虽然漂亮,行事却乖张的很,不知道的还要以为她是从魔教里跑出来的小妖女。
“你这人就是偏见太大,我也不过是叛经离道了点,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妖女呢。”那时钟思思啃着桃子,坐在高高的桃树枝头,未着鞋袜,两条纤细的小腿悬在空中摆来摆去,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自觉没做过什么坏事,又没残害人命,和你口中的邪魔外道可不一样。”
“欠债不还,还不算做坏事?”
钟思思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道方门的大弟子,还在乎那几个钱吗?就不能用来接济接济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你怎么看也算不上穷苦。
钟思思找上他,也是为了道方门的武林秘籍。她算计上了顾景云,想借他的引荐加入道方门,成为内门弟子。被识破之后,便坦诚地言明了自己的计划,并且被顾景云严肃地拒绝了。
并非是因为敝帚自珍、固步自封,只是因为高山流水庄离家出走的未来庄主,他们不敢收。
后来还是被她给想办法盗去了道天诀,前门主被气得怒急攻心,险些走火入魔,派顾景云下山去把人给追回来。
顾景云去了,只不过等他找到钟思思的时候,她已不再是一个人。
“秘籍你拿回去吧。”钟思思大咧咧地把东西扔给他:“放心吧,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看过。”
顾景云接了过来,犹豫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你……”
“我也没学成,道天诀解决不了太初心法的问题。”钟思思说完后轻声叹了口气:“不过我暂时也不需要了,我遇上了一个我喜欢的人。为了保护他,我还不能散功重修。”
顿了顿,顾景云才答道:“嗯。”
其实他想要问的并不是她是否偷师,而是她过得还好吗。
然后他便走了,殊不知下一次再见到钟思思的时候,又是一次物是人非。
不久后,高山流水庄突然宣布封庄归隐,江湖中一片哗然。不少人猜测是不是庄内出了什么意外,不停派出人手前去打探。高山流水庄也召回各大分舵的人手,将整座山庄围得如铁桶一般。双方一直僵持不下,最后引得四大家族出面调解,这才得以将事情顺利了结。
封庄之后,钟思思也在江湖中销声匿迹。顾景云成为了道方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门主,要顾及整个门派的立场,也不能再去见她。
于是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
一日顾景云回房的时候,发现自己摆在桌上的酒瓶被人动过。房门和窗口都没有入侵的痕迹,唯独在那酒壶一旁的桌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水印子。
“谁,出来。”
“我早就来了,是你没看到我而已。”
他抬起头来,就见钟思思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树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只是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你受伤了?”
“一点陈年旧疾,老毛病,习惯了。”
钟思思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脚尖轻巧落地。虽然内力不足,可她这身轻功却没有半点退步。她还是像曾经那样美,脸上孩子般的稚气还未褪去。
“……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在庄子里太闷了,出来走走。”说完她还吐了吐舌头:“乐叔怕是要急疯了。”
“你又离家出走了?”
“这次不一样,上次出来的时候便没打算回去,这次却不能在外面久留。”钟思思大咧咧地坐在桌旁,从顾景云的酒壶里又倒了杯酒出来:“家里还有个大胖小子呢,呆呼呼的特别可爱,我可舍不得丢下他一个。”
“孩子?”顾景云皱眉:“是那个人的吗?”
钟思思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
“取了什么名字?”
“沈般,一般的般。我就希望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普普通通的长大成人,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似乎真的瞧见了那个孩子长大的模样,并憧憬着那一天的到来。
顾景云后来想,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等不到了,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
“听说你在围剿毒老子一战中立了不小的功,我特地来道贺的。”
“多谢。”
他们两人一个被困在庄子里,一个被困在道方门。被关得太久了,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喝了一夜的酒后,钟思思不曾与他告别,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在那之后顾景云便没有她的消息,但他心知女人应当是去世了。
顾景云没想到有一日她的儿子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出走江湖,一样混入道方门,盗窃其他门派的武功秘籍,仿佛重来了一遍。
不过还觊觎着他徒儿这一点,的确是万万想不到。
从回忆之中脱离,顾景云面色庄重,对沈般道:“不管你为何原因来到道方门,我都不该阻拦你。只不过一但入我门派,便必须要恪守道方门的门规。道方门的道,并不适合你。”
“不加入门派,就没有武功秘籍吗?”
说了这么多,沈般最在意的还是这一点。
“嗯。”
“那算了,我再换个地方。”沈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叹了口气:“下次让顾笙帮我选,他应该就不生气了。”
顾景云:“……你对笙儿……当真有意吗?”
“嗯,应该是的。”
“你们的私事,我无意插手。只是他的问题有些复杂,在他体内的另外一个顾笙,你应当也见过了。”
“那不是失魂之症后侵入他体内的妖邪吗?”
“不那样对他说,他一定接受不了。”
不知为何,沈般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头一跳。
“在顾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笙儿的身世关乎道方门的安危,因此顾某无法将此全盘托出,还请沈公子见谅。”见沈般满脸失望,顾景云又接着道:“不过如果你愿意一直陪在他身边,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自己告诉你这个答案。”
沈般听言愣了愣,略带犹疑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走了吗?”
“沈公子请便。”
沈般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追着顾笙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