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情翔九天>第十章

  是梦,又不是梦……

  怀中人修长柔韧的身子暖暖的,呼吸的热气拂过脸颊,一双手臂轻轻拍着自己的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将军,一切都过去了,大家平安无事……”

  原来,刚才的诀别是梦,现在怀抱的人是真……

  只觉冷汗嗖嗖,全身湿透了。

  幸好,那只是一个梦……

  犹自气喘不定,梦中的那一幕心有余悸,紧紧抓着罗文琪,惟恐一松手,人就会像梦里那样消失了。

  望着高靖廷惊惧过度而显得惨白的面容,罗文琪柔和地笑笑,拿起白巾拭去他脸上的汗水:“总算醒了,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大家担心得要命……”

  高靖廷定了定神,突然大惊道:“粮草,露天粮栈的粮草……”掀被欲起。

  罗文琪按住了他,“别急,除了烧掉的,还指出两万担。”

  “其他的粮草烧了……”高靖廷心中一沉,失去了五万担粮草,朝廷责罚事小,大军无粮事大。如今各处全缺粮,再也抽调不出,边关大军该怎样度过这次粮荒?

  站在旁边的桑赤松实在忍不住:“你给我放手,抓了人家罗将军五天了,醒过来还不放,你不累,罗将军要给你累死了。”气哼哼地硬掰开了高靖廷的两只手。

  高靖廷莫名其妙:“什么抓了五天?”

  “老将军……”罗文琪笑着摇头。

  “哎呀,你昏迷就罢了,偏偏死抱着罗将军,拆也拆不开。好容易拽开了人,你又死命抓着罗将军的手,谁想拉你就揍谁,比豹子还凶。我老头子吃了你七八拳,到现在还在青脸肿。你这个不孝的小子,打老舅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桑赤松也不理会罗文琪的示意,唠唠叨叨只管教训。

  “我……我抓着你……你一直陪了我五天?”高靖廷怔怔地看着罗文琪,眼中不自觉地发热。

  “大将军别放在心上,全是为了救我,你才受了重伤,文琪理应照顾你……”

  “你……你也受了伤,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你……”感动之下,话哽在了喉咙里。

  桑赤松粗声道:“是啊,人家罗将军白天忙着替你换衣换药,晚上只能伏在床边打个盹,又要帮你处理公务,累得半死都没法休息……”

  换衣换药?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亲昵至此?

  喜出望外,灿烂的笑容盛开在唇边。

  “你小子怎么笑得贼忒兮兮的?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桑赤松只恨外甥不争气。

  罗文琪站起身:“大将军无恙,文琪放心了,告辞。”

  高靖廷低声道:“回去好好休息,你也要顾着自己才是……”

  罗文琪一笑,转身离开。

  直到那潇洒的身影走得看不见,犹自留恋地张望,心中无端怅然。

  ※※※※

  袅袅雾气蒸腾,酸痛僵硬的身体在温水中慢慢舒展开了。

  热水洗去了一身尘灰,心头的自责与内疚却更深。

  如果不是自己任性赌气,丢下了分粮大事,这五万担粮草也不至于被柔然人趁机烧毁……

  都是他的错……

  罗文琪一下子全身埋入水中,掩去了从心底发出的悲鸣。

  抢出的两万担粮草连同边关所积的存粮全部发放到各镇,整个边城剩余的粮草只够吃半个月。就算紧急派人出去购买,在这春荒之际,各地缺粮,有钱也无处买。

  三军无粮,必然会导致军心浮动,士气低落,万一柔然大举进攻,如何应敌?

  想到目前的窘境,罗文琪就更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职。

  怎么办,才能弥补这一切?

  很累,人累,心更累……

  君王的无情,失粮的惨痛,边关的安危在同一时刻压了下来,再怎样坚强,此刻他也支持不住了……

  迷茫之中,一个高大强健的身影在心头浮起。

  五哥……

  那宽广的怀抱,有力的臂膀,深情的目光,屹立的身躯,仿佛高山一样的雄伟坚定……

  身体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记忆中的狂风暴雨是如此清晰,鲜明如昨……

  强迫的忘记原来都是假的,只不过是自欺欺大地盖上一层压抑,在不经意间,便会呈现出来……

  就如同自己以为早已忘记和慕容翼飞之间的一切……

  内心深处,不知道是应该感谢摩云给予的温情,还是该怨恨他强行施加的……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绝对不能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柔和关怀,只会招致更多的伤害与无奈,误人误己……

  帝王给他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吗?

  一股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窒息……

  猛然一双手将他拖出了水面,空气急剧冲进肺里,顿时呛得大咳。

  “我的天,罗大哥,你想闷死自己吗?”柳星吓得脸全青了,用力捶着罗文琪的后背帮助顺气。

  “没……没事,别穷紧张……”罗文琪喘过气来,仰靠在浴桶边,“你现在和庄严负责飞羽军,事情多,不要老往我这儿跑,我会照顾自己的。”

  柳星气愤地嚷道:“还说会照顾自己?我一个没留神,你就差点憋死了。就会照顾大将军,也不管管自个儿的身子。大将军受伤要休息,你受伤还要处理公务,职务也没有,替人白忙。大将军是人,你就不是人啦?”

  罗文琪越听越好笑,在柳星鼻子上刮了一指:“怎么听起来酸味十足的?嫉妒大将军不成?”

  话一出口便发觉有语病,再看柳星颊飞红晕,羞态可掬,自知失言,讪讪地缩进水里。

  一低头,清澈的水映出光无寸缕的身体,不禁窘迫:“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柳星一眼溜见罗文琪修长匀称、柔韧灵活的躯体,一道道细细的水线沿着光洁细滑的肌肤流下,湿漉漉的泛起了水光,清新如莲……

  忽觉口干舌燥,不禁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转身就跑。一个没看清,脑袋“砰”地撞在门梁上,“哎哟”一声,狼狈万状地逃出。

  罗文琪“扑哧”笑出了声,要不是心中有事,以他顽皮的个性,早过去捉弄柳星一番了。

  柳星在客厅站了半天,脸上的热潮才消退下去,要是罗大哥知道自己刚才想什么,那就不用做人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柳星连忙摆好四碟小菜,盛好饭,“快吃吧,你已经几天没正经吃过饭了,这样下去哪受得了?”

  回过头,只见罗文琪半倚在桌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湿发披在肩上,沐浴后的神情有几分慵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轰”的全身血液冲上了头脑,眼前一片缭乱……

  罗文琪看了看饭菜,拍拍柳星的肩:“别发呆了,把这些送走,我去大伙房吃。”

  柳星一时没听明白:“什……什么?你不是一直在小厨房吃饭吗?”

  罗文琪白了他一眼:“边城粮草紧缺,我还吃小厨房?再说,我现在只是一员小卒,吃饭当然该去大伙房。”

  “不成,伙房的饭是一份粮配四份野菜,你怎么能吃那种东西?”

  “就这样的饭,如今都是三顿改两顿……士卒们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罗文琪神情已然变得严肃。

  “你……你不一样……”柳星急得面红耳赤,“皇上是停了你的职,可没削你的爵位,照龙骧将军的待遇,你也应该吃……”

  罗文琪不听他的分辩,罩上外衣便走。

  柳星横身拦在门前:“我知道,你是在惩罚自己……”

  罗文琪倏然变了脸色,一种深沉的痛楚在眸中掠过:“这次粮草被烧,错全在我……”

  “不是的,当时你停职,管不了事,怎么能算到你头上?再说,柔然人烧粮是意外,要追究责任,也是守城的将官失职……”

  “要是我帮着提前分了粮,粮草就不会被烧……”罗文琪的声音渐渐低沉。

  柳星心中一阵刺痛:“罗大哥,那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这份饭算我的,我们分着吃,好不好?”

  罗文琪一扬眉:“不好,你是将,我是卒,我不跟你分吃,免得别人说我高攀……”

  “你……”柳星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快给你急死了。”

  “不开玩笑,我饿了,去吃饭。”罗文琪拨开柳星便走。

  柳星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心中酸楚难当。

  外表的轻松掩盖不了罗大哥心中的沉重,只是,他不想别人为他担心,总是显得那样若无其事……

  他的心事藏得太深,除了自己,几乎没有人能看到。就算是自己,也只能窥得一点而已……

  心疼他的付出与牺牲,却又帮不了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努力照顾好他的身体。可现在,就连这点饭菜他也不肯吃……

  “罗大哥……”喃喃地念着,眼泪一滴滴落在饭菜中。

  良久,柳星收拾了食盒,没精打采地走回自己的住处,在门前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气恼地挥手打开,“嘭”的一物撞在门板上,抬头看时,却是挂在门头的一个干粮袋。

  奇怪,谁把干粮袋挂在这儿?

  柳星摘下粮袋,打开一看,居然装了满满干肉脯,有牛肉、鸡肉和猪肉等,烟熏风干透的香气直是扑鼻。

  在边城极度缺粮的时刻,谁送来这些上等的肉脯给他?

  愣了一会儿,忽然高兴地跳了起来。不管是谁送的,反正不是军中粮,罗大哥该没有借口拒绝了吧?

  一道烟向外跑去,只想早些将肉脯送到罗文琪手中。他身负如此重担,辛苦劳累,怎么舍得再让他吃那种粗劣的食物?

  半路上正好遇到吃完饭回来的罗文琪,柳星连忙把干粮袋递过:“快尝尝,这是别人送我的。我送你,不算是违反你的规矩吧?”

  罗文琪打开一看,微微一惊:“谁这么有心送你?现在真算是一份大礼了,我可……”

  不等说完柳星便抢着道:“你一定要收,不然……”

  “我当然收……”罗文琪笑意盈盈,“飞羽军不少士卒烧伤了,如今正缺补身的东西,送过去太及时了……”

  柳星正被罗文琪颠倒众生的笑容迷得晕乎乎,好半天才听懂了罗文琪的话,“啊”的大叫:“你你……我是给你的……”

  “给我的就是我的了,随便我怎么处置都可以吧?哈哈哈……”罗文琪大笑而去。

  柳星气得跳脚,谁说罗文琪温柔可亲脾气好?这家伙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

  就边城粮草被烧一事,慕容翼飞终于下了圣旨,高靖廷和罗文琪罪在失职,罚俸一年,并和边城其他三品以上官员共同降爵一级,其余人等则不予追究。

  接完了旨,高靖廷反复玩味,看向罗文琪的眼神多了几分了然。

  待众将退去,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有话要说,便一前一后进了后堂。

  后堂的桃花已经全部盛开了,灼灼其华,红艳娇媚,一树芳菲,独立边庭。

  高靖廷凝视着桃花,半晌,伸手去摘。

  一只手温柔地挡住了:“集一年之精华才开得这么几朵,大将军何不作个惜花人?”

  “有心惜花又如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微微的叹息在风中流散。

  罗文琪一怔,避开了那灼灼的目光,望向那高远的天空。

  高靖廷惊觉失言,一丝苦笑浮上了唇角:“这次皇上从轻发落,我想大概是因为你的建议。”

  “何以见得?”

  “听说你和吕正德同时都上了奏章,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在奏章中一定归罪自己。可是你早已停职,烧粮之事根本与你无关,皇上看了之后当然会奇怪。以皇上的睿智,自然会想到,你自揽责任还有更深的原因……”

  罗文琪有点意外,高靖廷心思比他想象中要敏锐得多,难道他当真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花光流笑,绿影婆娑,院静春深,微风轻拂衣衫,此时此景,喁喁谈心,别有一番滋味。

  “边城失粮,已然导致军心不稳,如果皇上按律严罚,势必引发震动。可是烧粮是实,不罚又不能申明军纪,加上吕正德的奏章必是义正辞严要求查处此事,令皇上左右为难。”高靖廷深深地看着罗文琪,“你在此时上奏章自揽责任,就是暗示皇上:薄惩大将,安抚军心!”

  罗文琪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笑起来:“大将军罚俸一年,降爵一级,还算薄惩?”

  “失粮是军机重大失误,轻则削职弃用,重则治罪抄家,这都是你求下的情……”

  罗文琪摇头道:“大将军文韬武略出众,是朝中可担当边防大任的重臣,皇上心里对此清楚得很。再说,皇上是多么睿智决毅的人,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的主张。”

  心头忽然一震,原来,他对慕容翼飞的了解是如此之深,随口便能说出其本质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虽然伤感,却是事实……

  高靖廷叹道:“此事分明是我的失职,你这不相干的人倒跟着认错受罚……”

  “不知真相的人定然以为又你是刁难我……”罗文琪的笑意颇有几分狡黠。

  高靖廷心头刺痛,低声道:“从前我确实刁难过你,也难怪别人会这样想。”

  罗文琪一怔,想不到他对当初刁难自己之事耿耿于怀,倒不好再开玩笑,正色道:“大将军如今待文琪信任有加,情同手足,边城上下有目共睹,以前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万语千言齐赴心头,却不知说哪一句,半晌,高靖廷才长叹一声:“文琪,你心胸宽广,待人隐恶扬善,以德报怨,真正有大将风度……认识你,是我一生的幸运……”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罗文琪知道高靖廷此时的心情,便转开了话题,“我在奏章里呈报皇上,春粮之事我们自己解决,朝廷不必再调拨粮草。此事我未曾和你商议,擅作主张……”

  高靖廷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你请求拨粮,我也不会要!堂堂骠骑大将军,烧了这点粮草便向朝廷哭穷,实在面目无光。柔然人刚烧我粮草,认定我军短期内粮草短缺,无力再战,而且他们大胜之后也必会松懈大意,我军趁此良机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再夺走柔然边关储存的粮草!”

  话语中透出一股傲睨天下的气概,眉宇间神采焕发,仿佛已置身疆场,指挥千军万马冲向敌阵!

  罗文琪暗自赞叹,高靖廷虽有冲动的毛病,却颇具军事天分,既能勇猛善战,独当一面,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慕容翼飞在众多的青年将领中,最终选定高靖廷为骠骑大将军,镇守边城,果然眼光独到。

  “大将军说得不错,要打就得趁现在。我已派人侦探清楚,柔然边关朱口镇存有二十余万头牛羊,也是待发放的春粮。只是朱口镇屯军较多,若是大军行动,必定引起柔然的注意,小股队伍又怕寡不敌众。咱们须得好好商议,制定计划,务必使突袭一举成功……”

  高靖廷凝视着罗文琪俊逸出众的面容,心中第一次起了一种念头,愿将世上一切美好都归与他,愿他幸福快乐,愿他笑容长存……

  “这次夺粮我一定要亲自出马,你不准跟我争。”

  口气近乎霸道,却掩饰不住包含的爱惜……

  罗文琪先是听了那矛盾的语气和含义想笑,再细一体会,不觉为之感动,心底温暖似春天……

  “文琪自当以大将军马首是瞻……”

  一语未落,沙近勇满面惊奇地冲入,叫道:“二位将军,伊沙可汗亲自前来送粮和谈……”

  摩云……来了?

  一瞬间,罗文琪有点恍惚,消息来得太快,快得近乎不真实……

  摩云英武的身影蓦然兜上心头,爽朗的笑容,深情的凝望,与十二年前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看到罗文琪的失神,高靖廷心情立时变得低落。

  除了慕容翼飞之外,唯一能让罗文琪举止失常的人就是这个摩云!

  隐隐觉得,摩云与罗文琪的关系非比寻常,似乎有着极深的感情……

  不知怎的,一种难以言述的惶恐占据了身心。好不容易消除误会,走近了罗文琪,如今又要失去他的关注……

  高靖廷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所震惊,他这是……在乎罗文琪吗?

  沙近勇一个劲儿纳闷,怎么一听到摩云来了,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和机敏过人的罗将军全发呆?

  忍不住兴奋的心情,连忙提醒:“伊沙可汗送了五万头羊、两万头牛给我们,这下春粮不愁了……”

  “什么?”高靖廷和罗文琪同时叫出了声。

  五万头羊、两万头牛,足够让大军吃一个月,熬过春季三个月,等到夏收,粮食便能接济上来。

  “太好了……”罗文琪大喜欲狂,拔足急奔,竟忘了招呼高靖廷。

  “文琪……”高靖廷唤到一半哽咽住了,眼看罗文琪轻捷的背影风一般地消失在门外,从未有过的失落涌满心田,酸楚难当。

  没等奔到露天粮栈,就听见牛羊的鸣叫声。罗文琪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冲进刚修好粮栈内,只见满地肥硕的牛羊乱跑,士卒们个个喜气洋洋,忙着打桩钉围栏,将牛羊分批圈养,准备按日食用。

  悬念多日的缺粮大事就这样解决了,罗文琪怀疑身在梦中,不敢相信,便用力咬住嘴唇,疼痛分明,这才确信。

  众人都被这天大的喜事弄昏了头,只顾捉牛逮羊,谁也没注意龙骧将军的到来。

  可是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直在四处搜寻,自罗文琪一现身,便牢牢地盯住了他。

  那俊美的面容比沙漠初见时清瘦了许多,身形却越发劲拔,气度凌云……

  几日不见,阿宣出落更加标致,浑身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魅力,神清骨秀,宛如云中仙鹤……

  再也耐不住相思渴望,快步抢至,轻声唤道:“阿宣……”

  低沉热切的呼唤令罗文琪心头大震,无数往事纷至沓来,直到乱了心绪……

  高大英武的身形挡住了春天照耀的阳光,投射下来的阴影正好罩住了罗文琪。

  目光猛然碰撞在一起,丝丝无法说出的东西在流动……

  罗文琪微微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有什么东西从层层包固的心底破出,直冲上头脑……

  是喜是悲?是恩是怨?都已分辨不清……

  失态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极强的自制力使罗文琪立刻清醒过来,镇定沉静的笑容重又浮现在唇角,躬身行礼:“文琪参见伊沙可汗,感谢可汗雪中送炭,赠给我边城粮食。”

  凝视着最心爱的人,摩云脸上慢慢泛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罗将军错了,这群牛羊不是敕勒送给边城大军的,是我摩云送给你龙骧将军的,以谢将军释放之德!”

  罗文琪愕然,立时明白了摩云的用意:和谈是公事,赠粮是私情!

  心头又窘又气,这要让人看破实情,落了笑柄事小,有碍两国和谈可就事大了。

  这个家伙行事毫无顾忌,大大咧咧的。看他那喜气洋洋的神情,显然正在为自己的主意得意,气得罗文琪恨不能上前踹他两脚!

  那羞怒交集的神情变幻万端,衬着白里染红的脸庞,越发清俊如画,摩云不禁看直了眼。

  “可汗不必客气,不管送的是谁,边城上下都非常感谢可汗赠粮之德。”罗文琪轻轻巧巧拨开了话题。

  摩云也是聪明人,一点既透,嘿嘿而笑,目光只是不舍地在罗文琪身上流连。他不肯去边城的驿馆等待,却在露天粮栈徘徊,就是为了早些见到心爱的阿宣,多看一眼也好。

  忽然,一个修长的身影横插进来,挡住了摩云的目光。

  “伊沙可汗亲自前来和谈,实乃两国之大幸。此处简陋,不是迎接可汗之地,请去驿馆休息,我和罗将军随后就到。”

  这番话分明是赶人,摩云心头火起,正欲发作,一转念,两家此时不可伤和气,否则阿宣面上不好看。

  也不理会高靖廷,只看着罗文琪笑道:“摩云恭候大驾。”带着属下径自离开。

  高靖廷脸色铁青,冷冷道:“看来边城三军都不及罗将军面子大……”

  一语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这是摩云傲慢无礼,又怎能怪到罗文琪头上?

  当着众人面,不好认错,恼恨之下,反而赌上了气:“这牛羊留给飞羽军就是,我不会要!”

  罗文琪哭笑不得:“不管是送谁的,正好可解边城粮荒。难道大将军要三军有粮不吃,偏去挨饿吗?”

  “凭黑豹军的实力,我就不信弄不来粮食!”

  罗文琪忍无可忍:“大将军,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明明有粮,你却非要去夺,牺牲士卒的性命赌这口气,是你一城之帅应做的事吗?”

  气头上,也未思话之轻重,只觉得一腔怒火直冲心肺,不愿争吵,掉头就走。

  高靖廷愕然,自从认识罗文琪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脾气,想来真的气坏了。可摩云的用心险恶,分明是在挑衅,无论如何他也忍不下这口气。

  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有蚂蚁在不停地啃咬,尤其看到摩云轻易能接近罗文琪,而罗文琪并无反感的表示,就更加恼怒,甚至罗文琪仅仅注意到摩云都无法忍受,强自压抑才没有冲上去拆开两人。

  他究竟是怎么了?处处不对劲,尽做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

  心中懊恼,可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迷茫之极。

  和谈之事并无太多的商议,敕勒要求与天朝和平相处,互结盟好,通商贸易,共抗柔然。慕容翼飞先前的边疆大计也是同样的内容,自是一谈就成。

  摩云当即便写了和表,呈上礼物,单等慕容翼飞回复。

  解决了议和大事,边城军民都欢天喜地,城中名绅耆老联合奏请,设宴欢庆。高靖廷虽然心中不快,可也不能拂逆大家的好意,点头答应。

  夜色降临,边城日常聚会的广场上一溜点起了十几处篝火,男女老幼穿上节日盛装,兴高采烈前来,载歌载舞,欢庆敕勒与天朝议和。

  摩云和高靖廷坐了上席,原本罗文琪应该也在上席相陪,可是他职位未复,不愿惹来非议,便与沙近勇、柳星和庄严等坐在了次席。

  边城人狂犷豪放热情,遇到这种场合,大碗酒大碗肉,喝得豪气冲天。敕勒人更加善饮,一个劲儿逗人拼酒,众将不甘落后,能喝得全冲上阵去。许多人喝着喝着,已从陌生人成了意气相投的朋友。

  只有摩云与高靖廷相对冷眼,观之生厌。两人又是首领身份,除了各人偶尔来敬酒之后,无人敢来闹酒,越加冷清无聊。

  罗文琪不大喝酒,隐在暗影中,望着那两个横眉立目的人,不禁好笑。都是三十而立的人,竟然个个都闹小孩脾气……

  一名少女忽然走到罗文琪面前,苹果似的脸儿涨得通红:“罗将军,这是我亲手做的香袋,送给你……”也不管答应不答应,硬塞在他手里,含羞跑开。

  罗文琪哭笑不得,自他来边城之后,常常遇到大胆的姑娘向他示爱,谁知在这种场合居然也有,真是麻烦。

  左右的将领们笑着起哄:“咱们罗将军就是受欢迎,快让我们看看香袋装了什么好东西?”

  爱慕罗文琪的姑娘们一看有人带头,纷纷跑过来,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礼物,闹得罗文琪手忙脚乱,连拒绝都来不及。

  上席的两人一下子变了脸,姑娘们越多,脸变得越黑,眼看罗文琪几乎埋进了脂粉堆里,忍无可忍,同时抢到近前,硬生生将罗文琪自人丛中拔出。

  “这次全是你的大功,文琪你该陪伊沙可汗喝两杯才是,躲着可不行……”

  “是啊,高将军罗将军都是我摩云的朋友,怎么能分开?一起坐,咱们喝个痛快。”

  两人口不应心地敷衍,行动却极为一致地拉着罗文琪坐到了上座,杀气腾腾的,吓得众多痴情少女退避三舍,望着英俊温柔的龙骧将军,心都要碎了。

  “来,吃一点烤羊肉,很鲜嫩的……”摩云忙着切最好的羊腿肉。

  “羊肉有什么好吃的?还是苏州风味的雪蒸糕好吃,快尝尝……”高靖廷恨不能将一碟糕全让罗文琪吃光。

  两人同时递过来,手差点碰在一处,各自恶狠狠瞪着对方,满脸敌意。

  大众广庭之下,如此争斗也实在太难看了,罗文琪气得半死,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又不便说高靖廷什么,于是转头横了摩云一眼。

  摩云见他生气,讪讪地收回手。先还有些伤心,转念一想,以罗文琪的脾气,对外人非常客气,若非是极亲近的人,断不会发火。想到这里,又开心起来。

  柳星看在眼里,憋了一肚子气,面如冷霜,愤愤地撕扯着羊肉,也不吃,矮几上扔得到处都是。

  他这边扔着,旁边的庄严就默默替他收拾。自从那日吵架之后,柳星就再不肯理他,除了迫不得已谈公事,平时眼也不瞥他一下。

  歌舞过后,便是最吸引人的格斗,将士们各显本领,下场一试身手。敕勒人擅长摔跤,看得心痒,也跳出来挑战,格斗渐渐变成了敕勒与边城将士的较量。

  两边一对一格斗,双方各替自家人加油,呼喊声惊天动地,赢的一方欢呼雀跃,输的一方垂头丧气,不肯服输,换对手再战。

  敕勒人终究身强体壮,七场中赢了五场,摩云大为高兴:“果然还是草原多英雄……”语气颇为自负。

  高靖廷哼了一声:“的确是英雄,大漠一战,文琪体会最深……”

  摩云知道他是讥讽自己被俘一事,淡淡而笑:“所以我摩云平生只服罗将军一人,如有可能,情愿追随左右,至死不悔。”

  “你……”高靖廷险些气炸了肺,立即还击,“可惜你再怎样还是敕勒的可汗,我们文琪忠君爱国,恐怕你要失望了。”

  摩云拖长了声音:“可汗可以不做,英雄不可不追随……”

  高靖廷大怒:“岂有此理,你是一国可汗,怎能这般胡言乱语?”

  罗文琪实在忍不住,手里的酒碗猛然重重顿在案几上,霎时间面沉似水,神情异常严峻。

  众将全吓了一跳,一起向上座看来。

  摩云见机不妙,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想见识我的身手,没问题。”起身步入场中,双手一摊,“你们谁想来试试?”

  边城将领们久闻摩云英名,个个跃跃欲试,反正摩云的实力有目共睹,赢了添光彩,输了不丢人。

  高靖廷拍案而起:“既然伊沙可汗这样有兴,我奉陪就是!”

  罗文琪大吃一惊:“大将军,不可。”

  虽然只是寻常比武,可是在议和的关键时刻,稍有不慎都会导致和谈破裂。更何况柔然人得知敕勒与天朝议和之事,必然前来窥伺,如若借此机会捣乱,后果不堪设想。高靖廷行此冒险之举,实属不智。

  高靖廷知道自己过于鲁莽了,再看罗文琪责怪的神情,更是不安,一时又收不回说出的话,僵在了当场。

  瞧他歉疚的神情,罗文琪又不忍心,叹了口气,只有自己出面应战了……

  哪知摩云大笑道:“好极了,能与高大将军一战,这是摩云的荣幸,来来来,请!”伸手相邀。

  如此一来,高靖廷再也推脱不得,看着摩云一脸得意状,心头火起,也不理会罗文琪的眼色,大步走到摩云面前:“能和草原第一英雄一战,高某三生有幸。”

  两人曾经在疆场交手,都知道对方实力如何,当时是为了国家,这次却是另有目的,各自心照不宣,恨不能一拳打倒对方。

  罗文琪赶到场边,此时已无法阻止比武,只得在旁边压阵,如有意外,立时上前解开。

  摩云是摔跤高手,劲大力沉。高靖廷擅长擒拿,灵活敏捷。摩云憋足了劲想把高靖廷摔倒,一沾上身便扭、扳、盘、带、跘、拐、绞,高靖廷沉着应战,一一化解,伺机反攻。

  两边人发狂也似替自己的首领呐喊鼓劲,唯有罗文琪心急如焚,生怕两人一个不留神伤了对方。这个时刻,谁出事都将引发大乱。

  突然间,摩云双手一拧,架住高靖廷的双臂,用力一抖,高靖廷运力向下猛压,两人的手臂绞在一处。两人连续加力,可力道相当,竟自拆解不开。

  “别费力气了,高将军,你不可能赢的。”摩云话里有话,一语双关。

  高靖廷自然听得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少得意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一定会赢。”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使足了力要摔倒对方。

  罗文琪心里明白,要论硬拼蛮劲,高靖廷毕竟不如摩云强壮,时间一长,非败不可。输了阵,高靖廷面上固然不好看,连带边城三军也会面目无光,心念电转,人已悄然走近。

  渐渐的,摩云整个人推挤过来,高靖廷伤后体力未复,手足发软,抵挡不住,累得汗流浃背,衣衫尽透。他极是要强,怎肯示弱,咬牙强自支撑,坚决不放弃。

  突然,摩云大吼一声,双膀一较劲,向前猛推,高靖廷挡不得,只觉一股大力当胸袭到,身不由以后仰,眼看就要摔下。

  就在此时,罗文琪抢前一步,双手疾插入两人臂下,运力向上一拨,三股力道碰撞在一处,全部转向天空。

  巨大的反弹之力震得三人站立不住,向后倒退出十几步,观战的众人急忙上前扶住。

  柳星一直跟在罗文琪身后,一出事便抢先过来抱持着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忽见庄严也扶着罗文琪,登时大怒,狠命一搡,将庄严撞开。

  不等站稳,罗文琪便大声道:“好,可汗和大将军不分高低,武功高强,文琪佩服!”

  到手的胜利忽悠就飞了,而且居然还是阿宣阻止的,摩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高靖廷却欢喜非常,哈哈笑道:“文琪果然有眼光,不愧是我的副手龙骧将军!”

  摩云浓眉一扬,眸中精光如电,一字一顿道:“罗将军眼光高明,不会看错人。”

  在场众人虽然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可也觉察出伊沙可汗说的每一句都别有深意,人人心惊胆战,生怕出差错。

  摩云却不再理会,转身走到场中央,打了个手势,随从们连忙取出羌笛和胡笳,悠扬动听地吹弹起来。

  敕勒族人人能歌善舞,边城的汉人受此影响,也都喜欢歌舞。乐曲一响,年轻的姑娘小伙纷纷跑来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尴尬的气氛化解开了,罗文琪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走出了人丛。

  高靖廷的目光时刻不离,连忙穿过人群跟将上前,“文琪,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语未落,忽听高亢入云的歌声破空而起,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

  “虽然有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何处有河滩。

  虽然看得到圣洁的雪山,

  不知道何处寻找圣洁的仙人。

  春天花开了,

  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

  有一种呼唤带领我追寻。

  仙人啊,请你保佑草原的子民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

  生生世世永不离……”

  饱含了感情的歌声雄浑激荡,深沉悦耳,充满了真挚,人人都听得入了神。

  罗文琪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慢慢回头,广场中摩云的身影在火光依稀晃动,深情的歌一句句流出肺腑,每一句都似在向他倾诉……

  这是……摩云唱给自己的心曲……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生生世世永不离…”

  摩云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歌词,虽然没有看罗文琪一眼,可是全部心意尽付于宛转动人的旋律中。

  渐渐的,罗文琪眼前模糊了,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波波涌上来,再也压抑不住……

  世间还有人用全部身心爱着他,思念着他,包容着他,不论生死病死,不离不弃……

  原来,老天并没有亏待他,在他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又还了他幸福……

  望着罗文琪眉角眼梢隐约的忧郁化解成淡淡的笑意,高靖廷完全呆了。

  凭他的敏锐,一眼便能看出罗文琪被摩云真挚的歌深深打动了,心中酸苦交集,恨不能掐断摩云余音不绝的歌声……

  再无法面对罗文琪,抽身便走,直如落荒而逃……

  一口气奔出很远,直到听不见那刺耳攒心的歌,方才停下脚步,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还没站稳,就听见旁边的小巷中传来争吵声。

  一个青年压低着声音道:“咱们明明是好兄弟,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

  另一个青年语气愤恨,“谁是你的好兄弟?别浪费口水了,有种的跟我比试,看谁厉害。”

  “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你为什么要恨我?”

  “对,我恨你,因为阿丽只喜欢你……”

  回答格外震惊,“因为阿丽喜欢我?你也喜欢阿丽?你……你妒忌……”

  轰然犹如一个霹雷当头打下,震得高靖廷头晕目眩。眼前的迷雾突然被拔开了,真相清清楚楚显示出来。

  他一切不合常理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妒忌!!妒忌摩云!

  为什么要妒忌摩云?因为罗文琪心中有摩云,却没有他……

  如果这些理由成立,那么,最终的原因便是:他喜欢罗文琪!!!!!!!!

  高靖廷被自己的推理惊得魂飞天外,傻傻地呆立原地,连两个打架的人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了。

  月儿悄悄上中天,照着高靖廷孤零零的身影,宛如荒野中迷路的黑豹。

  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运转,思绪一路向前追溯,忽悲忽喜忽怨,恍然已似相隔千年。

  幼年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了,就此不相信感情。在三十年的生命里,以冰冷的壳保护自己,不允许任何人走入心中……

  帅堂中初见时,一刹那的惊艳,早已刻骨铭心。那毫无理由的抗拒,只是本能地惧怕深陷,惧怕无法自拔……

  为了逃避而伤害他,谁知到头来伤害的却是自己……

  聪颖、敏锐、温柔、细心、体贴、勇敢、大度……

  这就是罗文琪,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吸引,为他的风采所迷……

  早知今日结局,又何必当初的逃避?或许,就不会有沙漠一战,更不会有摩云的出现!

  暮春的夜风沉醉如酒,融化了高靖廷久已冷硬的心,一波波春水轻漾,直涌入眼眸。

  文琪,我终于明白,我为难你打击你的原因了……

  因为,你的心里只有慕容翼飞,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君王相比。我以为,再不会有人走入你的心。那么,我就用仇恨在你心里刻下我的印迹……

  早知道有人能打动你,我绝对不会做傻事……

  高靖廷仰起头,望着天边的明月,曾经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不知不觉飘散了,灵台澄澈如镜,格外清明。

  摩云身为敕勒的可汗,无法长期滞留在边城,早晚要回去。而罗文琪职责所在,更不会前往敕勒,以后的岁月都是自己和罗文琪相伴度过。只要真心相待,鼎力扶持,定会赢得他的心!

  文琪,为了得到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