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情翔九天>第七章

  太阳从沙漠尽头缓缓升起,整个沙漠因为阳光而显得格外灿烂。

  万余只狼在温柔的旭日中静默,微微的风悄无声息流淌过,一丝丝微弱的声音都会引起群狼灵敏的反应。

  高靖廷一直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奇勒布就如同眼前窥伺的头狼,随时寻找他的弱点,准备最后一击。

  勒住奇勒布脖子的手臂早已僵硬,握刀的右手已经麻木,没有任何感觉。在头狼凶狠的逼视之下,高靖廷甚至不能转开眼神。

  整整对峙两个时辰,高靖廷最后一点精力都被榨了出来,只能靠着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

  隔着狼群相对的飞羽军和敕勒军也不敢松懈,在这场毅力与精神的对抗之中,人人精疲力竭。

  无人知道这种诡异的局面还要僵持多久,只知道,先崩溃的那一方绝对是输家。

  广袤的沙漠中,万籁俱寂,无休止的等待……

  突然,急驰的马蹄声打破了沙漠的宁静。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耀眼的阳光下,奔驰的骏马似披了上了一层光晕,马上白衣将领英姿焕发,随便扎起的长发在空中飞扬,潇洒秀逸之极。

  庄严心猛跳了一下,失声叫道:“罗将军……”

  登时,飞羽军爆发出雷鸣也似的欢呼。

  雪光腾云驾雾般奔近,却丝毫不停,向飞羽军中间急冲。白色的羽流自动分开一条路,一眨眼雪光便已奔向狼群。

  就在此时,忽听惊心动魄的长嗥声,一道金影飒然疾射而来,似九霄的神光坠落人间,神奇不可测。

  霎时,狼群受到惊动,纷纷向两边退开,趴伏于地,如敬神祇,竟无任何一条狼胆敢发动袭击。

  一金一白两道身影旋风般穿越狼群,如入无人之境。

  高靖廷猛然回头,罗文琪俊逸的身形闯入眼帘,恍似天外飞仙……

  这一幕宛然如画,一瞬间深深刻在高靖廷脑海中。

  赤狼趁高靖廷失神之际,厉嘶一声,兜头猛扑,咬向高靖廷的咽喉!

  罗文琪大吃一惊,急一踹蹬,雪光腾空而起,恰巧挡住了赤狼!

  赤狼空中灵活地一扭,长大的尾巴甩向罗文琪的脸。

  金光一闪,金儿凌空跃到,狠狠撕咬向赤狼,竟是异常凶猛!

  饶是赤狼凶悍,也自吓得翻身跳回,大尾巴在地上扫了扫,仰天长啸。

  立时,狼群如潮水般涌上来。

  赤狼一转头,又扑向高靖廷。

  金儿踏定沙地,昂首向天,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奇特的光芒。

  “嗷呜……”高亢的啸声在沙漠上起伏回荡。

  群狼竟似被中了定身法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奇勒布借此机会,大吼一声,就势滚下马,撒腿便跑。

  高靖廷不顾自身,和身急扑,双臂勒住奇勒布的腰,用力一掰,两人双双跌倒在沙地上。

  赤狼正好扑至,利牙直咬进高靖廷的手臂!

  金光白影同时冲来,金儿空中跃下,一口咬住了赤狼的脊背。

  罗文琪抱住了高靖廷,一个打滚,甩脱开赤狼。

  鲜血泉水般溢出,殷湿了衣裳。

  “大将军……”罗文琪急呼,一把握住了高靖廷受伤的手臂。

  高靖廷冷静地摇摇头,目光一瞥,罗文琪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大敌当前,主将是不能倒下的!

  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点头,同时拎起奇勒布,一跃上马,奇勒布压在了雪光的马背上。

  高靖廷摘下挂在马上的银枪,掷给罗文琪。罗文琪顺势一抄,枪滴溜溜旋出了一个枪花。

  “拿好你的武器,可别再掉了……”高靖廷冷峻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罗文琪微微一笑,转头对奇勒布喝道:“伊沙可汗摩云现已被俘,你们还不放下武器,速速投降?”

  双方将士见势不妙,催动战骑,向战场冲来。

  猛听飞羽军齐声呼喝:“伊沙可汗摩云在此……”

  两骑快马抢在了飞羽军的最前面,领头的庄严押着摩云急速靠近。

  奇勒布大惊失色,狂吼道:“退后……”

  两股大军就在快要接触的一刹那,生生立定在原地,双方相距已不到十丈!

  风刮过沙漠,沙雾遮天盖地,半晌方才慢慢散开,显露出将士们的身影。

  旌旗扑啦啦翻卷,越衬得战场寂静肃穆。

  摩云被押到高靖廷马前,神色傲然,根本没把这位大将军放在眼里。

  “可汗……”奇勒布又惊又急,摩云既是他的小舅子,又是敕勒最高首领,现在落入飞羽军手中,这可是关系整个敕勒部落的大事了。

  摩云手一扬,阻止了奇勒布,不羁的目光挑衅似的一扫高靖廷,眉角眼梢尽是不屑。

  高靖廷剑眉一轩,唇边浮起一丝冷笑,眼光倏然对上摩云,犹似闪电相击,碰出道道厉光。

  罗文琪喝道:“敕勒大军放下武器,全部下马!”

  敕勒两大首领同时被俘,将士再怎样英勇也不敢反抗,只得束手就擒。

  飞羽军刚要围过来,本已退开的赤狼率领群狼又一次冲了过来。金儿跃在狼群之前,一声怒啸,所有的狼都吓趴下了。

  赤狼仍然不服,嘶吼欲扑,金儿大恼,“刷”的一爪子拍去,正中赤狼的鼻子,顿时皮破血流,疼得赤狼嗷嗷直叫。

  飞羽军趁此机会,收缴了敕勒军的武器和战马,将所有人押在了一处。

  罗文琪这才略微放心,忙吩咐手下替高靖廷包扎治伤。

  高靖廷极不耐烦地夺过白布条,随便一缠,也不管鲜血染透重衣,拨马回身,看着摩云,冷冷一笑,“伊沙可汗,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摩云神色倨傲,“手下败将,神气什么?”

  高靖廷淡然道:“不错,你如今正是飞羽军的手下败将!”

  摩云气得险些暴跳起来,一转念,眸光直射向罗文琪,“按敕勒人的规矩,谁抓到我,谁就是我的主人。请问罗文琪将军,你将怎样处置我?”

  罗文琪心口一窒,闷得几乎透不上气,脸色惨白如纸。

  做了俘虏,竟然还敢这样嚣张,向罗文琪挑战!

  高靖廷双眉一竖,“处置?你就等着向皇上献俘吧。”

  摩云似没听见高靖廷的话,深邃如海的眼睛只是看着罗文琪,迸射出如火焰般的炽热。

  柳星越看越恼,抢过来挡住摩云饿狼般的视线,恨不能一棒子打倒这个不顺眼的家伙。

  庄严见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不禁笑了出来,“你别管摩云,反正他已经是俘虏了。”

  “哼,看他那一脸的神气,好像谁欠了他似的,可恶,他还摔过我一跤……”柳星真想学金儿狠狠咬摩云几口解气。

  罗文琪迎上摩云的目光,幽深的眸中浮上一层坚毅,转头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高靖廷眼里精光闪烁,盯了摩云一眼,便随着罗文琪来到了无人处。

  “大将军,你真打算带摩云和奇勒布回边城?”

  高靖廷跳下马,一脚蹬在沙丘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你有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嗯……”罗文琪随之下马,站在他身旁,“敕勒可汗由各部落联盟共同推选出来的,并无统一的实权,我们抓走摩云,敕勒人立刻会另外推选一个出来,对敕勒丝毫无损。”

  “你是想放了摩云?”高靖廷敏锐地发觉了他隐含在话中的含义。

  “对,摩云一战既输,锐气尽挫,又与柔然的小耶氏结下了怨,想来不会再贸然进攻,也不会再听命小耶氏的挑拨。”罗文琪一一分析出利害关系,“若是我们带走摩云,敕勒一来急于报复,二来势弱,必会投靠柔然,凭空树下这个强敌,日后我们对付柔然就更难了。”

  高靖廷点头道:“敕勒人极重名誉和英雄,输了就认,不会胡搅蛮缠。假如放了摩云,他必然无颜再战,等于去了柔然一臂,又宣扬了我天朝的宽宏,一举两得。”

  “正是如此。”罗文琪大为欣慰,原本还担心高靖廷会刁难,想不到他竟分析得比自己还清楚。

  高靖廷忽然又迟疑了一下,“只是……”

  罗文琪惊道:“还有什么不妥?”

  “抓了敕勒的伊沙可汗摩云,乃是不世的奇功,论功行赏,起码晋爵三级,以你现在的品级,已够封侯。你若放了他,便是将到手的富贵功劳白白放弃了……”

  罗文琪淡然一笑,“若是为了荣华富贵,我根本不用到边关征战,这些功劳不要也罢。”

  高靖廷面露惊奇之色,上下打量着罗文琪,忽然哈哈大笑,“好,好,我是第一次听说上阵打仗不是为了求功名富贵。那我倒要请教了,你为何征战沙场?那些报效国家之类的借口就不用说了。”

  为何征战?

  罗文琪一瞬间竟迷茫起来。

  “朕等着你建功立业,凯旋还朝……”

  为了慕容翼飞这一句话吗?

  两年来的劳碌、拼杀、流血、牺牲,只是为了慕容翼飞的期望吗?

  “我不知道……”罗文琪乌黑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怅惘,“我真的不知道,奉旨出征,辗转沙场,也许,是为了……”

  是为了逃开那不堪回首的一切……

  高靖廷从罗文琪眉宇间捕捉到一闪而逝的痛楚,不禁暗自后悔,“我不是有意……”

  糟糕,这么一说,岂不是表明自己看穿了罗文琪的心事?

  罗文琪万没想到高靖廷竟如此敏锐,难堪一下子涌上心头……

  转过头,遥望着茫茫无边的沙漠,一抹自我解嘲的笑容掠过唇角,“我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我自己清楚得很,也不必避讳。自己做事自己当,我不后悔。”

  高靖廷用力扳过罗文琪,盯着他的眼睛,“自古英雄不论出身,你不在意,别人又能怎样?”

  他猛然转身,抬手一指,“你看,万里江山如画,就等着男儿大丈夫纵横往来,建功立业。所以,这才是你应该驰骋的地方。”

  似醍醐灌顶一般,一席话深深击在罗文琪心上,仿佛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全身滋长,汹涌激荡,几欲冲破身体。

  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从高靖廷口中说出来,大出他意料之外。

  高靖廷被罗文琪看得有点狼狈,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我说得不对吗?”

  罗文琪不觉莞尔,“想不到大将军会对我说这番话……”

  高靖廷脸上发热,当初为难罗文琪之事犹在眼前,十分抱愧。欲待道歉,可是他向来面皮薄,平生又未曾说过这类话,一句“对不起”在舌尖直打滚,就是吐不出来。

  罗文琪自然知道高靖廷想说什么,看他如此窘迫,便笑道:“过去的事就算了,大将军日后手下留情,多多包涵,文琪就感激不尽了。”

  高靖廷一听,却似讥讽他先前的刁难之事,越加尴尬,存身不住,回头便走。

  罗文琪差点笑出声,叱咤风云的高大将军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害羞,真是好笑。

  高靖廷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事,“我这次是微服跟随飞羽军出征,表面上一切事务都是你做的主,释放摩云当然也出自你的命令。要是那些长舌的监军御史说你私通敕勒,暗自纵放,参上一本,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做事只求对得起国家朝廷,其他的事不在我考虑之中。”罗文琪说得很平淡。

  高靖廷凝视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罗文琪怔住了。

  没有私心吗?不,他有私心,他不能恩将仇报,害了五哥……

  只是,局势正好如他分析,可以释放摩云而已……

  假如不能放,他会押着摩云回边城吗?

  这刹那间的犹豫,已让高靖廷明白了罗文琪未说出的意思。

  心里很不是滋味,从摩云那挑衅的神情、灼热的目光中,他知道,两人的关系绝不寻常。

  直觉地感到,罗文琪和摩云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述的情谊存在……

  轻拍罗文琪的肩膀,“走吧,别为没有发生的事伤脑筋。”

  一跃上马,奔驰到飞羽军阵前,喝命:“放了摩云和奇勒布。”

  柳星和庄严都大吃一惊,齐齐看向跟在高靖廷身后的罗文琪。

  罗文琪微一颔首,两人这才不情愿地解开了摩云和奇勒布的绳索,拉过了两匹马。

  摩云眸光一亮,紧追着那俊逸的身影,再舍不得离开。

  不等罗文琪抖缰,雪光便轻快地跑动着,罗文琪一个没拉住,马已到摩云面前。

  “罗将军……”摩云欲言又止,万千话语,此时怎能说得完?

  罗文琪避开了摩云火热的目光,“但愿可汗体念天子圣恩,早日罢兵,议和为上。”

  声音虽不高,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明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似许下了誓言,摩云最后深望了罗文琪一眼,打马向敕勒军飞驰而去。

  高靖廷突然长声叫道:“摩云,是我骠骑大将军高靖廷宽宏大量,放你回去,你可记清了。”

  摩云咬紧了牙,姓高的竟敢公然抢功,侮辱他伊沙可汗。今日看在阿宣的份上忍了,这笔帐,日后再找姓高的算!

  罗文琪却如雷轰顶!

  高靖廷分明是替他揽下了私放摩云的责任!

  冷面冷心的高靖廷竟然会为他着想?罗文琪脑中晕眩,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那迷糊的样子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韵味,原本淡淡的忧郁眼神化作了朦胧,纤长细卷的睫毛眨了两下,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高靖廷猛觉心脏怦怦大跳,擂鼓似的轰响,一种从未感觉过的慌乱蔓延开来,似喜非喜的,完全失去了主张……

  他连忙收回目光,急一催蹬,夺路便走,生怕被人看穿此时的无措。

  罗文琪愕然,一时也不及细想,策马回到两阵之间,喝道:“将马匹还给敕勒人,收缴了武器,我们走。”

  敕勒人没料到竟然还了他们的马,不禁喜出望外。失去了马,他们就等于断了脚,哪里也走不成。眼看马群被送回,众人都乱着寻找自己的战马,心中对飞羽军的敌意顿然消失了大半。

  罗文琪凝视着美丽、高贵、神圣的金狼,“金儿,这全是你的子民,好好带它们去吧。草原是你驰骋的王国,是你的故乡……记住,不要去危害百姓的性命……”

  金儿轻盈地跃上高坡,阳光映出那劲捷的身影,屹立如石。

  “嗷呜……”宛转起伏的呼啸在沙漠上远远传开,仿佛是对罗文琪的承诺。

  正在回撤的飞羽军忍不住回头望着草原狼神,人人肃然起敬。

  罗文琪追上高靖廷,扯住他的马缰绳,急道:“大将军,你怎可暴露身份?万一传到柔然人耳中,再派兵出来追杀,岂不糟糕之极?”

  高靖廷挣了两下没挣脱,叹息一声,“你就不能等我喘口气再问吗?”

  罗文琪一愣,忽见高靖廷脸色十分憔悴,忙问:“你的伤……”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死不了人……”口气非常粗鲁,呼吸却很不稳定,时而粗重,时而轻微。

  “若不小心治疗,感染起来可不得了……”罗文琪捧起他的手臂,只觉得奇热无比,心中大惊,“你在发高烧……”

  话音未落,那高大的身形突然直直地栽倒,正好撞入罗文琪怀里。

  “柳星,快拿药来!”罗文琪边喊边抱着高靖廷下了马,拆开他手臂上的纱布看时,被赤狼撕咬的伤口已变成紫黑色,肿得像个大馒头,齿洞中不停地流血。

  “坏了,罗将军,那头赤狼牙齿有毒……”庄严变了脸色,“看样子像是火毒,若不能及时拔出,必会沿经脉上行,造成火毒攻心。”

  罗文琪不知怎的心一悸,如果不是为了出来接应他,高靖廷不会长途跋涉前往沙漠,更不会受此重伤……

  身为骠骑大将军,又是一军之首,高靖廷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可是他竟然这样做了……

  联想起先前的诸般刁难,如今的高大将军更加令人不解……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舍身相救?

  高靖廷征战沙场多年,铁石心肠,军机大事高于一切,不是那种轻易就被感动的人……

  “罗大哥,药来了……”柳星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庄严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要是大将军出了事,飞羽军上下全逃脱不了责任……”

  不用他说,罗文琪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看了看那可怖的伤口,“在沙漠里中火毒非常危险,只怕等不到走出沙漠,大将军就会毒发身亡。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吸出火毒,再敷上解毒药,护住心脉,等回边城再医治。”

  “这火毒极厉害,恐怕吸的人也会中毒的……”庄严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对此甚为清楚。

  柳星低声道:“找一个士卒来就成了……”

  罗文琪闻言,猛抬头盯住柳星,目光严厉之极。

  柳星自知失言,飞羽军的传统便是爱兵如子,绝不会随意牺牲士卒的性命。心下羞愧,突然抓住高靖廷的手便去吸毒。

  庄严吓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吼道:“你疯了,想死吗?”

  “你放开我……”柳星拼命挣扎,“总有人要救大将军的……”

  “要救大将军,这个人也不会是你!”庄严用力一甩,柳星顿时跌在地上,“我从小生长在边城,抵御能力比你强,我来。”

  罗文琪忽地想起,在鬼城中,他含圣泉救治摩云时,无意间也吞了几口,身体可能已有抗毒之力……

  一低头,吮上了高靖廷的伤口,用力一吸,顿时一股极热的血流便涌入口中,连忙吐在地上,血腥气直冲头脑,头晕目眩。

  柳星和庄严打了半天,待发觉不对时,罗文琪已吸了十余口,不禁目瞪口呆。

  看到罗文琪又去吸,两人猛地醒悟,扑上去一边拉住了罗文琪一只手。

  “罗大哥,你中毒了……我……我帮你吸毒……”柳星吓得魂飞天外,抓着罗文琪只是簌簌发抖,痛悔交加。

  “冷静点,已经吸完了,我没事,去拿点水来,我要漱口。”罗文琪头也不抬,推开两人,取过药瓶,在伤口上倒上解毒的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小心包扎好。

  “你不会有事?你真的不会有事?”柳星不敢相信,对罗文琪又看又摸,生怕他会发高烧。

  庄严见柳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吩咐亲兵拿来了水囊,让罗文琪漱了口。

  柳星犹自喃喃着,受惊过度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追着心中最重要的人。

  罗文琪忍不住同样叹气,“看,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吗?你不要像老母鸡一样咯咯叫个不停,好不好?”

  周围的士兵听了无不暗自窃笑。

  柳星大窘,头也不敢抬,秀丽绝伦的脸上早飞起一片红晕。

  庄严眼前一亮,不觉看呆了。

  拔出了火毒,高靖廷渐渐退了烧,原本红得发紫的面容也变成了苍白,豆粒大的汗珠挂了满额,不住地滚落。

  罗文琪这才发现,几日不见,高靖廷消瘦了许多,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青灰的下巴全是胡楂,满身灰尘,哪还有昔日英武神毅的大将军模样?

  这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盛气凌人的高靖廷吗?

  世事多变,就连他没有想到摩云是五哥,更没有想到在鬼城中……

  他摇了摇头,似是要将不愉快的事甩开。

  没有什么比国事更重要了……

  命令士卒们临时做了个担架,抬着高靖廷,尽量平稳前进,减少颠簸,以免高靖廷痛苦。

  罗文琪立马队伍最前方,银枪一指,喝道:“班师回城……”

  大漠浩瀚无垠,白色的飞羽军犹如一道箭,向边城急驰。

  ※※※※

  春天的气息渐渐浓了,边城掩在绿浪也似的草原中。远远望去,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微风中半人高的长草轻轻颔首,蝴蝶时而栖落,时而嬉戏。活泼的溪流与飞过的鸟儿和谐鸣奏,草原一派春意盎然。

  西北都护府内绿色成荫,移植的桃花虽然只开了零星的几朵,可也让人兴奋不已。在荒凉的边地,这等春色已让人陶醉了。

  一阵吵嚷声破坏了都护府的宁静。

  “拿走,我什么药都不吃!”

  听到这低沉而富于磁性的声音,过往将士们谁不知这是他们的骠骑大将军高靖廷?

  跟着桑赤松的公鸭嗓便高叫起来,“不吃药你的伤能好吗?少啰唆,快吃。”

  “不吃,出去,这是军令!”

  “胡说,现在不是在帅堂,家里我是你舅舅,长辈,你得听我的……喂,不理我?你给我吃药!”

  罗文琪进来时便看见大家无不掩耳而逃,好生奇怪。闻声来到后堂,只见桑赤松站在卧房外,正使劲嚷嚷,气得只差没踹门了。

  “吃个药也这样兴师动众的?”

  桑赤松吓了一跳,回头瞧见罗文琪含笑的面容,顿时抓到了救星,“罗将军,你来得正好,替我劝劝大将军,让他喝药吧。”

  “大将军不肯吃药?”罗文琪觉得不可思议,“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怕吃药?”

  桑赤松推着罗文琪道:“你先想办法让他吃药,我再告诉你原因。”

  好笑地摇摇头,端了药走进房间。

  “大胆,谁叫你进来的?”坐在床上的人正欲发作,却在看清罗文琪清俊绝俗的面容时而呆住。

  高靖廷因病而显得消瘦,可一双鹰聿般的眼睛仍旧锐利如昔,闪烁着精光。

  “你伤势缠绵不愈,是因为不肯吃药的缘故?”罗文琪总算明白,回来十几天,为什么高靖廷伤还是没一点起色。

  “我的事,不用你管。”高靖廷神色冷淡。

  如今罗文琪对这张冷脸一点也不觉可怕,只觉好笑,顺势坐在床边:“大将军受伤是因文琪而起,假如因此伤重,文琪万分不安。这碗药怎么都得请大将军喝下去。不喝的话,文琪只好在此坐等。”

  高靖廷不可置信地望着罗文琪紧绷的脸:“你不走?这是我的房间,你……你……”

  “大将军要是还不肯喝,就是在惩罚文琪的失误。文琪情愿自罚,罚俸、降职还是罚打,请大将军明示。”

  “你……”高靖廷口才哪有罗文琪便给,说得无话可回,要是再不吃这碗药,他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不可原谅似的。万分不情愿地瞪了罗文琪一眼,抢过药碗一口全喝了,苦得龇牙咧嘴,差点没吐出来。

  罗文琪笑得犹如狐狸一样得意:“看来大将军也有服软的时候啊……”

  趁高靖廷怒叫还没出口,抓起桌上的蜜蒸糕便掷去,恰巧堵住了高靖廷的口,大笑着跳出门外。

  “混蛋罗文琪,你给我回来……”声音戛然而止,咬了一口香甜的蜜蒸糕,向来冷峻的面部线条变得十分柔和,泛起了笑意。

  今天的蜜蒸糕好像比平时格外好吃……

  门外,桑赤松挑起了大拇指:“好,还是你有本事,一劝就成,有什么秘诀没有?传授一下吧……”

  “哪有什么秘诀,不过连哄带骗而已。大将军为什么宁愿捱痛,也不愿吃药?”罗文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阳光从枝叶疏落的缝隙中照下来,映在那微显苍白的脸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晕。

  桑赤松也依着石桌坐下,摸摸白胡子,老脸皱起一副苦相。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我姐夫深爱我姐姐,只因我们桑家贫寒,高家又是世代簪缨,封过公侯,怎么能娶贫家女子为正妻?我姐夫据理力争,甚至想和我姐姐出走,可惜,到最后,还是屈服了。只是苦了我姐姐,嫁入高家为妾……”

  听到这里,罗文琪隐隐已经明白了一点什么。

  桑赤松想起往事,叹息不已:“姐姐和姐夫曾经闹出那么多事,公公婆婆哪会给她好脸色,加上嫡配正室的妒忌,姐姐真是过得苦不堪言。过了几年,姐姐才生下靖廷,产后得了病,两年后就去世了,靖廷就成了没娘的孤儿……”

  “想不到大将军自幼失母……”罗文琪心中好生同情。

  “没娘的孩儿就是苦啊,姐夫是边关将领,长年征战在外,靖廷在家,无人照管,姐夫的正室忌恨姐姐已久,对靖廷百般折磨,正室所生的两个哥哥又经常欺负他,靖廷才五六岁,根本打不过他们,常常被打得浑身青紫。”

  “难道大将军的祖父母也不管?”

  桑赤松叹气道:“他们对我姐姐有偏见,怎么会喜欢靖廷?小孩子来诉苦,反而招来一顿暴打,两三次之后,靖廷就再没找他们。从此以后他就开始靠自己,谁敢欺负他,他就拼了命的回击,打得别人都怕他。可他无人照料,经常生病,病了也没人替他请郎中治,他那两个哥哥还趁他病弱时打他。所以,靖廷越是生病,越是表现得悍勇,专门和自己作对,不吃药,不休息,警惕得像豹子一样,随时准备反击敌人……”

  那精悍犹如大漠猎豹的眼神在罗文琪眼前闪过,与赤狼对决的瞬间,高靖廷的确似豹子一样凶猛顽强。

  低声叹道:“想不到大将军有着这样的身世……”

  桑赤松续道:“我姐夫后来终于知道靖廷的遭遇,十四岁便让他随军出征。不料靖廷颇有军事天分,短短数年便屡立大功,一路升迁上去。五年后我姐夫去世,爵位由嫡长子继承,留给靖廷的只有一句话:以己之力,光宗耀祖……”

  “这样说来,大将军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凭自己的实力搏来的……”

  桑赤松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不过靖廷自小养成这种苛待自己的习惯,再也改不掉。多年来,不管受多重的伤,他绝不会倒下休息,甚至不看郎中,不吃药,好像永远强悍无比。要不是这一次中了火毒,引起旧疾大发作,他大概连床也不碰。我老头子半路出家学医术,还不是让他给逼的……”

  老头儿越说越伤心,到最后竟抹起泪来。

  “好在大将军如今已功成名就,老将军也该宽心了。”

  “如今?我更担心了,不知收敛,傲气十足,得罪了人也不知,还要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为他操心……”

  罗文琪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一丝微笑掠过优美的唇角。

  “老将军将家族之秘说给文琪听,恐怕另有缘故吧?”

  桑赤松立时老脸通红,尴尬地笑了两声:“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什么也瞒不过。我家靖廷以前目无下尘,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居然能听你的劝……”

  老头儿转到罗文琪面前,左看右看,嘿嘿直笑:“你文武全才,性情温和,若能与靖廷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靖廷得你之助,日后仕途一定光明坦荡。”

  说到得意处,桑赤松两眼放光,似乎已看到高靖廷封王封侯。

  罗文琪笑容渐敛:“王侯将相,老将军真看得这样重?”

  桑赤松双手乱摇:“不是不是,我一肚皮私心,全为了靖廷着想,惭愧惭愧。只是靖廷自幼孤僻,个性激烈,从不服人。好不容易有你这样的同僚好友,就想你们互帮互助,携手创业。”

  “舅舅,你说够了没有?”高靖廷裏了件黑缎披风,推门而出,神色十分难看。

  桑赤松知道适才的话都让他听见了,外甥自来心高气傲,当然听不得自己这般求人,赶紧转移话题:“这么快就能起来?早听话吃了药不就成了……”忽见外甥目光凌厉,吓得掩住了口。

  高靖廷一步步走过来,强大的威迫感逼得桑赤松直向后退。他领教过外甥的脾气,一旦发起来可比狂风暴雨,一想腿就直发软,急中生智,“哧溜”躲到了罗文琪身后。

  罗文琪不禁失笑,这个老头儿甚是天真可喜,私心都耍得十分有趣,一片拳拳慈爱,令人感动。

  拍拍桑赤松的手,温言道:“老将军放心,大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诺,便是千金……

  桑赤松热泪盈眶,紧握住罗文琪的手。自己的要求其实非常自私,而且高靖廷还曾经那样刁难过罗文琪,他完全没必要答应。可他竟然不计前嫌,一口应允,这份磊落心胸,万人难及。

  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喉咙却似堵上了石块。

  高靖廷也怔住了,凝视着罗文琪,眸光变幻万千,突然,眼中两簇火焰一闪,人已转过了身。

  “罗将军,你来找我,必有要事,说吧。”语气却甚是柔和。

  桑赤松一听,便放下心来,外甥也并非是木头人,总算知道感激,不由得大为宽慰,看来自己老眼不花,将来这两人互相扶持,必成一代名将。

  罗文琪笑道:“朝廷调来的春粮都已运到,暂时堆在露天粮栈。请大将军下令,命各方守将速来领取粮草。”

  “这确是大事,我病了几日,倒忘了传令,你不是暂代我的职务吗?可以自行处理,不必来禀我。”高靖廷微觉奇怪,罗文琪一向行事果断,这次为何要特来禀明?

  罗文琪笑了笑:“大将军既有军令,末将立刻回去下令调粮。若是拖延久了,只怕柔然前来偷袭。”匆忙便告辞离去。

  “调粮之事并不为难,罗文琪怎么非要多跑这一趟?”高靖廷望着罗文琪的背影,好生不解。

  “你不知道,那个运粮回来的监军御史对文琪百般刁难,没有你的军令,就是不肯让文琪调粮。”桑赤松管理军需,对此事倒是清楚得很。

  “可恶,监军御史吕正德自许忠直孝义,其实一个老顽固,什么都不懂,还敢大放厥词?”高靖廷一拳砸在石桌上。

  “你自己从前还不是一样?下面全看你的脸色,当然对文琪不好,说来说去,全怪你!”桑赤松骂得理直气壮。

  高靖廷脸色微红:“我现在将军权交与罗文琪,大家自然应该明白过来了。”

  “积习已成,短时间是改不过来的。”桑赤松感叹不已,忽然脸一绷,“靖廷,文琪肯不计前嫌帮你,你要再敢心存轻视之念,我第一个不饶你!”

  高靖廷正色道:“罗文琪疆场舍身相救,我已认定了这个朋友,怎么还会有那种念头……坏了……”

  他突然想起,吕正德是监军,可随时向皇帝密告边城之事,假如他将罗文琪释放摩云之事密奏上去,岂不糟糕?

  这是私通敌军的大罪,谁也承担不起!

  自己虽然在两军阵前揽下释放摩云之责,可不知吕正德心中如何想的……

  监军御史虽无权过问边关战事,却有皇帝的特许,可以密报,任何人不得干涉。加上吕正德此人自诩清廉,最恨别人说情送礼,若是自己出面,反而会弄巧成拙。

  或许吕正德看在罗文琪与皇帝的关系上,不会上报也未可知……

  即使报了,皇帝念着旧情,也未必理会……

  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高靖廷懊恼地又一拳砸下,心乱如麻。

  明显感到,自从沙漠归来之后,他平静已久的心湖骤起风浪,方寸大乱。

  ※※※※

  慕容翼飞反复看了几遍奏章,良久,慢慢放在桌上。

  窗外春景仍似几年前那样烂漫,花妍柳媚,只不过,早已物是人非……

  又拿起那份奏章看了看,一丝讥讽的笑意浮现在唇边,随手一丢,奏章便落在地上。

  福全连忙弯腰捡起,眼角的余光瞥见奏章上罗文琪三字,顿时一惊:“皇上,这是……”

  “弹劾文琪纵放摩云,私通敌军的奏章,吕正德呈报的。”

  “边城监军御史吕正德?听说他是一个忠义正直之人……”福全一语出口便知失言,吓得连忙跪倒,“皇上,罗将军绝不会有背叛之心,更不会私通敌军……”

  慕容翼飞淡淡笑了:“朕知道,文琪的忠心,文琪的痴心……”

  罗文琪清丽秀逸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柔韧坚强,机敏聪慧,万人不及……

  沉默片刻:“传旨下去,让罗文琪停职反省,听候处置!”

  福全惊得魂飞魄散:“皇上,尚未查明事情真相,便撤了罗文琪的职,似有不妥……”

  “只是停职而已。至于真相,文琪见识过人,必有充分理由才会释放摩云。假如朕没猜错,过不了多久,摩云就会前来议和的。”

  福全用力磕了一个头:“皇上圣明,什么都猜得到,那为什么要停罗文琪的职?请在福全多嘴,皇上一点不顾念昔日的旧情吗?”

  慕容翼飞叹了口气:“你一向聪明,怎么今日倒糊涂了?此乃欲进先贬之计。一旦摩云议和,文琪便算有先见之明,为国立下大功,自该奖赏,升职便顺理成章了。”

  福全大悟,不禁佩服起慕容翼飞治理臣下的高明。

  慕容翼飞沉吟着又道:“这两年来文琪升职太快,虽然军功卓著,朝中还是有人不服,私下都说他是靠着朕轻易升迁。朕若再顾着旧情,文琪日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他精忠报国之心,都给那些闲言碎语糟蹋了。磨练一番,也可堵了众人的口。”

  “可是……可是,皇上这样做,不怕伤了罗文琪的心吗?”

  慕容翼飞怔了怔,眸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柔情:“唯有伤心,才会死心……这才是真正放了他,为他好……”